史料有載,宋之西軍,秦隴之士,漢風唐韻,重義輕生不減前人。
百年於夏,敢戰敢死。
西軍之悲,在於拆分稀釋,抗金之時,宋唯一能戰之軍,幾萬人馬,京畿汴梁,河北河東,西北,江南,處處皆有,處處皆以西軍爲倚重,處處皆要西軍作守備。
如此分兵,莫名其妙覆滅於大江南北,後有吳玠吳璘兄弟二人重新收攏西軍餘卒,奮力抗金,屢立戰功,也是南宋抗金的骨幹力量之一。南宋能戰之軍將,十有八九出於西軍之中。
西軍本就是爲了與西夏作戰才慢慢發展到今日的,當年王安石變法,所有地區的軍隊皆以冗兵之名進行削減,唯有西軍一個例外,甚至王安石還給了西軍相對更多的自主權。
今日之靈州城,便是西軍使命達成之日,也是西夏党項覆滅之時。
靈州城大戰不止,廝殺遍地,越發慘烈。
鄭智打馬到得城中一個小寨之處,小寨簡易,裡面的党項人如豬圈圍起來的豬一般。卻又連豬都不如,嵬名仁明爲了能不費力氣控制這些往利族人,竟然讓這些人餓了好幾天不止。
又有大雪如鵝毛,竟然連個營寨都無,實在是慘無人道。也是非常時期行非常之事。寨內之人早已奄奄一息,凍傷無數,凍死也不少,沒有一個生龍活虎,個個都在生死邊緣掙扎。
往利一族,實在悲哀。往利本是大族,比米擒強大許多,即便是經歷了上次慘敗之後,還能出兵兩萬餘,反觀米擒,整個部落也不過幾千人,這也是爲何米擒人只能到宋夏邊境謀生的原因。
但是兩族的結局卻是相似的。
鄭智看得這一幕,開口道:“打開寨門,送些肉湯,點起篝火。”
米擒能用,這往利一族自然也能用。剩餘這兩千光棍,送上幾千党項女子,必然比米擒更加好用。
人可奮死,也要求生。人性總是如此反覆。草原法則,一次一次證明了這個道理,鐵木真統一的草原,多數也是這般剛纔還在與他奮死作戰,轉頭忠心耿耿可亡。明朝山海關守衛之軍亦然。
可用忠孝道義鄙之,也可用人性悲哀憐之。不論用什麼話語去說,這就是人。獲得少了尊嚴,卻是還活着。至於活着做的事情,如禽獸?如聖人?便是人性黑暗裡另外一個問題了。
如現在米擒,亦是如此。嵬名仁明心中仇恨深厚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嵬名仁明只能選擇忍耐。但是其他米擒族人呢?或者其他被編入米氏的党項人呢?是否又恢復了安穩的生活?是否還願意真的爲嵬名仁明用身家性命去拼?
這就要看嵬名仁明有沒有勝算了,至少現在,嵬名仁明毫無一點勝算,能不顧一切陪他去赴死的,顯然也不會有幾個。
如今有了往利一族,鄭智心中更多了許多謀劃,往利將是一柄利器。兩隻惡犬,只有一塊骨頭,自然要爭,只要有爭奪,便是制衡之道。也是上位者應該熟練掌握的技能之一。
鄭智也不多看這兩千多往利人,打馬繼續往前,頭前無窮無盡的鐵甲步卒,不斷往北城放下壓去。
党項人已然窮途末路。
嵬名仁明拼命催促着身邊的士卒,城門二十幾步,堵死只爲堅守,如今卻是逃命巨大的阻礙。
越來越多的士卒被宋兵趕到了這裡,自然也有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城門這一幕。
大帥李仁明要跑,這個消息看似不算什麼,卻是壓垮這些士卒心態的最後一根稻草。
嵬名仁明身邊圍着無數奔來的士卒,皆在等着城門被打開,好從城門涌出,往北方無盡的草原大漠去逃,只要出了城池,天高任鳥飛,至少能保住一條小命。
鄭智尾隨在步卒之後,不斷往前,這也是鄭智第一次享受爲帥的待遇,就是不用自己親自往前衝殺。
都說古之大將,皆在軍中坐鎮,從不立於危牆之下。實屬後人遐想,自古打仗便有一言“身先士卒”,這一句話語乃是評斷一個軍將褒獎之語,也是一個標準。便是到了抗日戰爭之時,將帥死戰,也是軍魂與信仰。
真正能坐鎮後方的,整個大軍,按理來說也就一個人,那個人就是主帥。便是主帥,也不乏陣前而列。
隋唐李世民,何以在軍中威望甚高?便是每一陣親自上馬衝鋒,這纔是他能得皇位的最基礎。也是衆人在玄武門這種危急關頭能效死的動力來源。
鄭智不斷往前,身邊軍將越來越少,皆往四處而去,未有折可求此時跟在鄭智身邊,其餘身邊緊密之人的主要都是傳令之兵,直有百人不止,唯有如此多的令兵才能指揮起這場大會戰。
五千多騎士也只有三千多還跟着鄭智身邊。
鄭智忽然眉頭一皺,開口大喊:“速速都往前線去問,可有人見到金甲嵬名?”
鄭智與嵬名仁明交手也不是第一次了,嵬名仁明跑路的功夫着實不差,在鄭智看來,嵬名仁明跑路比衝鋒更加熟練。鄭智不免又想到嵬名仁明要逃跑的問題。
身邊令兵聞言打馬往前而去,便是到各部去詢問頭前的軍將。
党項人被壓縮得越來越密,前面的人都在焦急等候着城門被打開,若不是城門太小,只怕都圍上去幫忙挖掘了。
後面作戰的卻是節節敗退,都在等着身後能聚集強軍來援。
嵬名仁明看似身爲主帥,卻是已經失去了這支大軍的指揮權,因爲這種情況之下,嵬名仁明令都到不了前方,何以指揮?將兵分離,唯有亂戰。已然超出了控制範圍。
要把幾萬人有效的組織起來,還是在這種通信原始的時代,當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也不是演義話本之中主將一句話語,似乎所有兵將都聽得到。實屬異想天開。
所以戰時將令,就不能多發,想定之後的計劃,更不能更改。至於演義話本之中那些什麼“八卦陣”、“九門金鎖陣”如何厲害,藝術加工得超過了現實。真正的所謂陣法,比如戚家軍的“鴛鴦陣”,其實是部隊基層建制中的一種相互間的作戰配合而已,也就是幾個人如何互相配合,並非大軍擺什麼陣勢禦敵。
大軍之陣,一是緊密整齊、進退有據,二是有正有奇,三是左右兩翼的護衛,四是後軍補給。
“稟報相公,未見嵬名仁明出現在陣前。”
“相公,不見金甲。”
“報!不見党項主帥。”
鄭智眉頭一皺,開口問道:“折相公,北城之外還餘多少士卒?”
折可求聞言回答一句:“北城有千餘,西城外最多,有四千。東城有三千。”
鄭智聞言急道:“折相公,我等算錯了一事,頭前皆以爲党項人最有可能出西城往回逃,其次是出東城逃往遼國,此時嵬名仁明怕是真要逃了,不是東西兩面,而是北城。”
折可求聞言一驚,忙道:“北城?党項人往北城去能到哪裡?入大漠不成?”
“就是入大漠。”鄭智堅定答道,北去是後世內蒙庫裡奇沙漠,越過沙漠又是草原。鄭智答得一句又道:“此處便交給折相公了,某現在帶兵往南出城,定要趕在嵬名仁明出北城之時截住他。”
折可求忙道:“好好,鄭相公快去,定不可讓嵬名仁明再逃了,否則以後不知還有多少麻煩。”
“折相公,可以開始通党項話者前去喊降了,嵬名仁明既然想跑,軍心必然大亂,此時喊降可以奏效。”鄭智語畢之後,打馬調頭,身後三千餘騎轉頭往南城飛奔,此時唯有南城城牆有二十步的缺口可以出城。
折可求聞言心中大喜,自然也知道鄭智所說極有道理,看得左右令兵,連忙大喊:“快快往前傳令,降者不殺,跪地投降之党項可以活命。”
令兵又出幾十。
“再傳令後軍輜重營皆上前來,備好繩綁,跪地者皆縛之。”折可求對於軍務,熟練非常。如此事無鉅細,也證明了領兵作戰實在不是想象的那麼簡單。
“再傳令,把南城外的大寨四門全部封死,俘虜暫時先關押在大寨之內。”
事情有條不紊,軍令在折可求口中井然有序。這樣熟練的指揮調度,便是鄭智也差了一籌。這便是幾十年的經驗使然。戰爭要想獲勝,並非那戰陣一戰,這般處事嚴謹的性格也是重要的基礎。
鄭智越過城牆,打馬繞城狂奔,趕到城北之時,城門未開。
卻是也容不得鄭智稍稍緩上一口氣,口中急忙大喊:“快把拒馬搬到城門頭前去,快。”
城外拒馬,本來擺放得較遠,只因城頭之上有人守備,士卒不能近前。此時鄭智到來之後,第一道命令就是把拒馬往前推進,直接擺放到城門前面去。
待得拒馬擺到頭前,鄭智又是大喊:“所有人下馬,列陣。只留一營在後策應。”
拒馬擺到城門前,自然是爲了防止敵人打馬衝出來。守衛之戰,步卒緊密的陣型更有效果。再留一營五百騎士策應,也是爲了防止一旦守不住了,鄭智也要靠這五百人去追殺奔逃的嵬名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