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司的人馬去抓錢明逸,趙禎的心情絲毫沒有好轉,相反,他還無比困惑,怎麼會搞成這個樣子?
大宋朝向來不已武功自居,至少在光復幽州之前,沒有什麼值得誇耀的。但是一百年來,物阜民豐,百姓安樂,文風鼎盛,才子輩出。
捫心自問,趙禎還是有些自得,至少不是一無是處。
可是當這個案子掀開,趙禎覺得老臉都丟光了。
姑且不論歐陽修的事情如何,單是劉三水提供的消息,就讓皇帝陛下目瞪口呆,甚至怒不可遏。
一個小小的江湖混混兒,就靠着童謠,散播流言,就弄得天下大亂,這也未免太扯淡了吧!
可事實就擺在那裡,不由不信。
趙禎讓王寧安坐在他的對面,皇帝陛下探着身體,低聲道:“王卿,朕實在是想不通,你有什麼高見?”
王寧安也苦笑了兩聲,“陛下,臣也不敢說什麼高見,可是臣以爲,這事要從言官制度反思。”
風聞言事,起源於武則天。
到了宋代,文治大興,言官的地位不斷提高,話語權越來越重。
趙家皇帝向來缺少安全感,因此對各種彈劾告發,往往採取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態度。
他們還要求御史臺的御史不得和宰執有親屬關係,御史必須定期上奏彈劾,如果做不到,就要繳納“辱臺錢”。
坦率講,御史也不都是無聊的瘋狗,比如歐陽修、唐介、包拯,許多名臣都是從御史起家,剛直不阿,清正廉潔,得到了重用。
可問題是哪一行都有敗類,尤其是言官,由於風聞言事,言者無罪,使得他們彈劾別人的成本極低。
不用找證據,不用承擔責任,哪怕揭發出來是誣告,最多暫時貶官,要不了多久,又能恢復官職。
這就好比是放在狗嘴旁邊一塊肥肉,訓練再好的狗,時間長了也忍不住。
漸漸的御史當中,就出現了一批瘋狗。
他們窺視上面的喜怒,甘心充當打手,今天彈劾這個,明天彈劾那個,到處雞蛋裡挑骨頭,哪怕皇帝也難以倖免。
這種情況趙禎早就知道,也頭疼不已,可總覺得他們畢竟在做事,就一再容忍,可是今天,趙禎看到了御史的另一面,不是可愛起來,而是更加醜陋卑鄙!
他們哪來的那麼多的資料,可以日復一日彈劾?
有人就想到了邪主意,比如他們想對付誰,就先找到劉三水一路的貨,只要花100貫,就能散播出去流言蜚語。
然後他們再對外宣稱,自己聽到了流言,然後風聞言事!
說穿了,根本是自產自銷,毫無道德可言。
如果有些實際證據倒還好說,可更多的根本是捏造誹謗,肆意污衊。
除此之外,劉三水還交代了一種情況。
比如某個官吏,確實有貪賄行爲,御史拿到了罪證,按理說,就應該直接上奏朝廷。可是他不這麼幹,而是通過一些人,放出消息,引誘官員主動來和解。
只要交了錢,御史就會放過他們,不交,那就鬥到底!
趙禎聽到這些,簡直無語抓狂!!
真是了不起啊,祖宗賦予的權力,居然成了他們賺錢的工具,只能說厲害,厲害透了!
“朕本以爲言官清廉自守,縱然脾氣古怪,行事偏激,抓到一點小事,就無限擴大,不依不饒,但他們畢竟能匡扶正義,維持正道,說真話,鬥權臣,維護江山社稷!可現在看起來,他們根本就是一羣吃人的狼……呃不,是比狼都不如的狽!跟在贓官的後面,既撈取名聲,又撈取財富,比青樓的妓女都不如!!!”
趙禎的確比氣到了,連帝王的優雅都不要了,什麼髒話都罵出來了。
不過要讓王寧安罵,只怕罵得更狠!
什麼東西,簡直比後世的狗仔隊還可惡!
“王卿,朕準備徹底整頓言路。”
王寧安沒有回答,趙禎連着問了三遍,王寧安只是眨了眨眼睛,一臉的無辜加無奈。趙禎愣了一下,也被氣樂了。
“怎麼,連王卿都不敢說實話了?”
“臣實在是不好說,畢竟言官就是盯着臣等的,如果沒有言官監督,臣擔心朝局失衡,會更加不利。”
趙禎哼了一聲,“裝蒜!那些人彈劾你的奏疏都堆了十間房子了,如果朕真的信了,你早就人頭搬家了!”
王寧安低下了頭,默不作聲。
言官這種東西,就像媒體和狗仔隊,沒有肯定不行,但是生活都被他們充斥了,那也不行。
這個度要怎麼拿捏,還是讓趙大叔煩惱吧,當務之急,還是先給歐陽修洗刷罪名纔是。
談話之間,已經把錢明逸帶來了,順道還帶來了錢曖。
原來王寧安大肆搜查劉三水,錢家叔侄已經嗅到了不好的味道,錢曖跑到侄子那裡,想要商量個對策,結果正商量呢,皇城司和殿前司的人就來了,把他們都送到了宮裡。
看到了這兩個傢伙,趙禎的怒火徹底迸發!
他從龍椅上下來,幾步走到了錢曖的面前,突然伸出巴掌,左右開弓,打了他五六個!
論起來,錢家也是假假的皇親,劉美是錢曖的姐夫,而劉娥是趙禎的嫡母,算起來,他們兩個還是遠房親戚。
可是有這樣的親戚,只讓趙禎感到恥辱!
幸虧沒有讓錢家的孩子當太子伴讀,不然多好的孩子,都要被教壞了!
“你們乾的好事!”趙禎幾乎咬着後槽牙說道:“醉翁幾十年忠心不二,人品學識,天下皆知。你們竟然用下三濫的手段,污衊清白,毀人清譽!詆譭朝廷宰執重臣,手段之卑劣,令人髮指!朕要是不嚴懲你們,真是愧對天下臣民蒼生!”
趙禎怒斥道:“錢曖,你趕快從實招來,是如何定計陷害,又爲什麼要這麼做?”
錢家叔侄都被皇帝的怒火嚇到了,錢曖更是渾身戰慄。
“陛下,臣,沒有,臣沒有陷害歐陽修!”
“你還敢說!”
趙禎大吼道:“劉三水已經都招供了,你們拿了一萬貫買通他,散播流言蜚語,證據確鑿,還有什麼可抵賴的?”
錢家叔侄在來的路上已經猜到了,他們也想出了應對之法。
錢明逸跪爬了幾步,涕泗橫流。
“官家,臣的確給了劉三水的錢,也的確讓他揭露歐陽修的真面目,可,可臣沒有誣陷他!”
“你還敢抵賴!”趙禎更加憤怒,“真當朕不敢殺人嗎!來人,準備大刑!”
侍衛應聲而動。
錢曖都嚇傻了,他慌忙辯解道:“聖人在上,臣不敢撒謊,的確是臣叔侄擴大了此事,可那首詞早就存在,臣是有真憑實據的!”
“是啊,啓奏官家,不但那首詞存在,而且張家還給歐陽修買了宅子,臣都查明瞭,確實千真萬確!”錢明逸道:“聖人明鑑,歐陽修的外甥女張氏和丈夫歐陽晟夫妻不和,想要離合,當擔心歐陽修的身份,故此求到了歐陽修的門下,誰知歐陽修見色起意,不但勒索張家財物,還趁機和張氏私通,臣,臣沒有說一句謊話。”
錢曖哭訴道:“臣的確和歐陽修有恩怨,但是臣並非空穴來風,無中生有,找到劉三水,也是因爲歐陽修勢力龐大,名望卓著,臣不得不用下策,讓他名聲掃地,臣這麼做,都是替官家除掉歐陽修這個道貌岸然的僞君子,臣之忠心,天日可鑑!”
“呸!”
趙禎連一個標點符號都不相信,他只想殺人!
“陛下,臣以爲此案還需進一步釐清。”
王寧安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過來,他面無表情,盯着錢家叔侄。
“按你們的意思,只是擴大了消息,並沒有憑空捏造?”
“嗯,就是這個意思。”
王寧安又問道:“那首詞是怎麼回事,你們從哪裡得知,是歐陽修所寫?還有,張家替歐陽相公買了宅子,又是誰告訴你們的?講!”
“講就講,誰怕誰!”
錢明逸道:“大約十幾天之前,我去茶樓喝茶,見到幾個士子談論今科的主考,很多人都說歐陽修是熱門人選,有人就拿出了手抄本,上面有歐陽修的詞作,還洋洋得意,說是近年歐陽修的文章詩詞流傳出來的不多,他手上的正好是最新的作品,只要吃透了歐陽修的喜好,就能高中進士!”
“噢?其中就有那一首《望江南》?”
“沒錯!”錢明逸答道。
“那好,宅子呢?”
“我見到了詞,士子們都說夠豔的,還有人說,歐陽修在幾年前,人家小的時候,就惦記着,足見是他的家裡人!”
錢明逸道:“我就下功夫調查,結果查到歐陽修的外甥女張氏在他們住了好幾個月,不同尋常。就找到了張氏,許諾給她做主,張氏這才說出了實情,把歐陽修的人面獸心,公諸於衆!我們承認,手段是不夠光明磊落,可是比起歐陽修來,我們要好一萬倍!”
這對叔侄跟瘋子一樣,拼死咬住歐陽修,不停潑髒水,趙禎根本聽不進去,不停憤怒搖頭。
王寧安的腦袋快速轉動着,他努力分析出自己想要的東西……
正在這時候,突然有人急匆匆跑進來,“啓奏陛下,賈相公、文相公、龐相公、王相公、韓相公、張相公,他們聯名遞牌子求見!”
王寧安突然露出了笑容,“老東西們,果然都坐不住了,就讓我看看,是你們誰在搗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