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的衙門,總要掛明鏡高懸四個字,只是字不小,但是鏡子不大,別說照整個州縣,只怕連大堂之內都沒法照亮!
王安石是個很固執的人,他當然知道自己的變法會有些出入,但是他總是安慰自己,十分的好處,能收七分,損失三分,也是無所謂的。
總而言之,他乾的事利多弊少,老百姓還是會支持的。
正是靠着這股信念,王安石才能堅定地撐這些年。
可是當他真正走出了京城,剛到了龍門鎮,就大吃一驚。
他所謂的便民之法,完全變了味道,居然成了一些地痞混混謀財的手段,實在是諷刺!不過略微讓王安石欣慰的是王寧安的那一套也不怎麼樣!
同樣的,出了京城,就變了味道。
區區龍門鎮,就敢違抗朝廷法令,這要是走出幾百裡,幾千裡,天高皇帝遠,真不是開玩笑!
王安石終於醒悟了,他所謂的便民之法,經過漫長的距離傳播之後,只怕不但不會便民,相反,還會成爲害民之法。
那麼多人彈劾他,攻擊他,固然有敵人趁機造謠抹黑,妄圖破壞新法,但是也未必全是假話。
兼聽則明偏聽則暗,就是這個道理!
朝堂上的拗相公,到了民間,居然學會理解別人,學會了宰相肚子能撐船,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王安石在龍門鎮住了5天,他沒有讓王旁和王安禮把看到的消息,傳回京城,而是默默觀察着,他想要看看,小人物究竟是如何生存的。
果然,就在這兩天的時間裡,石器行的秦老闆又出新招了,他成立了一個農產運銷行,組織了20駕馬車,負責給京城運送蔬菜。
光是這一項,他就得到了銀行5萬貫的支持,這筆錢一半用來擴大事業,一半則是拿來入股。
秦老闆參加了鄰近的一處橋樑建設。
有了這座橋樑,能溝通幾十個村子,這些村子土地肥沃,物產豐饒,以往需要繞幾十裡,等到把蔬菜運出來,就已經不新鮮了。
橋樑修通,路途就能縮短到一刻鐘不到,而且運量增加了幾十倍。
老百姓都十分欣喜,他們主動出工,大過年的不要一分錢,自帶糧食和清水,協助修橋。
王安石也第一次看到了那位傳說中的秦老闆。
他滿臉橫肉,兇相畢露,怎麼看都跟土匪頭子似的,這傢伙腆着肚子,不停在工地晃來晃去,大叫大罵,粗鄙俗氣。
看得王旁直搖頭,心說這麼個東西,怎麼就能登堂入室,大發橫財,簡直豈有此理!
倒是王安石看出了一些門道。
秦老闆有石器行,修橋鋪路,除了水泥之外,更需要石板,欄杆等等,秦老闆投資橋樑,採購自家的石器,加上百姓免費出工,修這座橋,用不了多少錢。
可修成之外,他就能坐收5年的過橋費,保守估計,也是幾萬貫的收入。
對老百姓來說呢?
雖然他們被秦老闆扒了一層皮,但是平時爛在地裡也沒人要的蔬菜,雞鴨,還有山貨,都能送到京城,賣上好價錢。
算起來,他們也是得利的。
秦老闆不算個好東西,但是朝廷施行青苗法,他發了財,朝廷弄農產品基地,他又賺了錢。不管是自己,還是王寧安,誰上來都讓這個貌似地痞山大王的傢伙,賺得盆滿鉢滿,事業越來越大。
奧妙究竟在哪裡呢?
王安石帶着滿腔的疑問,他繼續自己的行程,尋找着答案。
在往後的日子裡,王安石的足跡,幾乎踏遍了整個大宋,他甚至坐船,揚帆出海,去倭國,去交趾,到處觀察。
漸漸的,王安石注意到,在這一場變革之中,有很多秦老闆一樣的人,他們出身不怎麼樣,手段也不怎麼光彩,但是他們腦袋靈活,能把看似不相關的事物,聯繫起來。
懂得做東西的,在他們手下做東西,懂得銷售的在他們手下賣東西,懂得金融的,替他們算賬……而這些草莽匹夫,就憑着一股子狠勁兒,一股子闖勁兒,不斷拓展事業版圖,在這場劇烈的變化之中,順風順水,越混越精彩!
與傳統的士紳相比,他們沒有半點可取之處,一個個土得掉渣,又是張狂,跋扈,動不動就罵人,粗魯不文。
可就是這些傢伙,每個人每年能給朝廷提供上萬貫,甚至幾十萬貫的稅收。
王安石百思不解,一直到了江南,他親眼目睹了幾千噸的海船建造過程。
在龐大的船體面前,人渺小的如同螻蟻。
幾百號工人,分成不同的類別,不停忙碌,採購物料,加工零件,組裝拼接,最後進行海試,載滿貨物,揚帆出海,一走就是幾萬裡!
看到了這裡,王安石突然頓悟了。
他想通了,這些粗鄙的傢伙,他們擁有最關鍵的本事!
就是組織協調!
他們能駕馭複雜的工作,把原本不相關聯的東西,聯繫到一起。
傳統的士紳呢?
靠什麼爲生?
最基本的就是兼併土地,種田收租子。
複雜一點,種棉花,種桑樹,出售給商人。
或者是從某一個地方,採購特產,運到另一處銷售,賺取差價。
更高級的就是弄櫃房,金銀店,放貸,也就僅此而已。
可新近崛起的這些草莽不同。
他們需要發掘人的優勢,把人力,原料,市場,通過管理,整合到一起,以求得最大的生產效率,獲得最高的報酬!
誰都知道,一支烏合之衆,是打不過訓練有素的強兵。
在商場上也是一樣。
優雅的士紳,其實更像是一羣毫無組織的烏合之衆,這些粗鄙的傢伙,反而是真正所向睥睨的正規軍。
他們創造了十倍,百倍,甚至千倍,萬倍的效率。
隨之而來的就是產能暴漲,價格下跌,越來越多的精緻商品供應給城市,銷售到海外……王安石看到了這幫人的厲害,當然也看到了這些人的狠辣。
他們可以毫不猶豫使用童工,也忍心給工人吃比豬食還差的東西,更悲催的是礦工,有些直接被掩埋了,這幫黑心的傢伙居然能若無其事,簡直喪心病狂!
王安石一路看着,一路想着,一顆心不斷受到淬鍊,他終於清楚,以往的自己,還是太書生了,太想當然了,他不斷修整着自己的想法,完善着自己的見識。
總有一天,王安石堅信,他能完成修煉,到時候王寧安也不在話下!
……
拗相公在修煉着,他的路還很長,王寧安卻忙碌不止,連喘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
天不亮出門,到了滿天星斗,也回不了家。
偶爾回來,倒頭就睡,跟一頭死豬似的。
這些日子,第一批培訓的官吏已經進京了。
該教他們什麼,又該以哪些地方作爲案例,改變這些僵化的大腦,全都需要王寧安斟酌,又是朝政,又是官員教育,還有那麼多的破事,王寧安覺得自己要是能分成三四個人,或許能撐得下來。
不過別管怎麼忙碌,有些事情王寧安還是記在心上的。
比如他之前就懷疑有人替曹皇后傳遞消息,最大的嫌疑落在了二皇子趙宗霖的身上,王寧安就讓人排查趙宗霖交往的人員,看看究竟是通過什麼渠道泄露的消息。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以王寧安的勢力,想弄清楚這些,並不算很困難。
他仔細排查之後,發現趙宗霖在皇家書院的時候,和一個姓黃的先生關係很好。這位姓黃的先生經常給他開小竈,教他書法,詩詞。
趙宗霖身上也有趙家的血統,而老趙家的人多少都有點藝術細胞,趙宗霖的飛白體,已經小有成就,甚至比趙禎年輕時候還要漂亮!
這位黃先生以低調謙恭著稱,貌似什麼事情都不摻和,只是一心研究學問,可是仔細清查之後,卻發現他是張載的門人。
張載是二程的表叔,同爲洛學一派。
“是他,就是他!”
邵庸咬牙切齒,他終於想起來了,那一次酒宴,他寫了幾首梅花詩,而當時,張載就在場,一定是他把詩詞記下來,然後大肆傳播……沒準,就是他故意設圈套,害自己中招呢!
“張橫渠,我和你是幾十年的交情,你就這麼害我?我,我和你沒完!”
邵庸扯着脖子大喊,氣得要炸了。
王寧安倒是長出口氣,現在的情況終於明白了,張載通過黃先生,聯繫二皇子趙宗霖,至於二程,則是在外面興風作浪,暗中下黑手。
對了,還有韓絳!
他和張載的關係也不錯,最近又查出,在百官彈劾曹皇后之前,韓絳去了龐籍的一座別院,兩人密會了許久。
一條條線索,逐漸串聯起來,很多問題就變得明瞭了。
從去歲開始,鬧什麼大凶之年,又捅出周峰案,一切就應該是他們的手筆!
不得不說,論起來陰謀詭計,二程用的果然嫺熟,比起他們的徒子徒孫,一點也不差!王寧安可以容忍任何事情,但是唯獨不願意放過理學!
程朱理學,害人不淺啊!
他以往沒有動手,不是忌憚什麼,而是任何一種學說,都有滋生的土壤,根子不除掉,就算廢了二程,還會有二朱,二李,二張來代替。
到了今日,王寧安終於敢說,理學的土壤已經徹底消失了,現在要做的就是秋風掃落葉,把這幫人徹底清理掉!
“傳令吧,去把那幾個書局都給封了,順便把二程和張載抓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