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四、國勢維新孰執掌
昔日宋太宗之時,汴梁有百姓失鵝,憤然將爲其牧鵝者告上官府,他不去找臨安府,而是直接敲響了登聞鼓,宋太宗得知此事哭笑不得,原本是爲解決下情上達的登聞鼓卻成了小老百姓解決丟失一隻鵝的渠道。
看着這狀紙,趙與莒便也有哭笑不得的感覺。
太學生與外地來的儒生在羣英會酒樓裡發生衝突,雙方大打出手----這種事情雖然早些年不常見,但自去年陳安平等人入臨安後,便不再是什麼新鮮的事情了。雖然趙與莒也不只一次讓喬行簡訓斥這三人,可是這三人不但不改斂,反而因爲自己打架的事情能上達天聽更加興奮。
好在以前打架也都是讀人打架,皮肉受些苦罷了,只是這回卻打出了事端。不僅驚動了臨安府,還把余天錫也牽連進來。在李楚雄等人的上中,分明就在指責臨安府不做爲,便是“屍餐素位”這樣的詞都弄了出來。
“這些讀人,膽子倒是大。”坐在韓妤身邊,趙與莒笑着罵道。
韓妤的腹部已經很顯,如今象羽鞠這樣劇烈的運動她自然是不做了,每日繞着幾處園子走走,那便是她最好的鍛鍊。因爲此時生產極危險的緣故,趙與莒還在流求開創之出,便讓秋爽注意收羅妥當婦人,用消毒、殺菌和止血藥物等等方式來爲流求孕婦接生,同時負責照顧孕婦起居生活,如今流求這種有經驗的產婆有三十餘位。上回孟希聲來臨安時,特意隨船帶了兩位來,她們入宮後一則照顧韓妤,二則也教宮中女醫一些新式接生知識。這是利國利民的善舉。除了宮中女醫,趙與莒還專門下詔,令臨安的產婆都須經過培訓之後纔有爲百姓接生的資格,這種培訓是免費的,結束之後還會發放蓋了官印地一紙憑。
除去送了產婆來,還有四名流求來的宮女。都是知根知底,這是楊妙真強烈要求送來的。這四名宮女負責韓妤的飲食起居,她們其實在流求做的女郎中。對照顧人也不陌生。
“官家莫要深責,年輕人血氣壯,這是難免之事。”韓妤輕輕撫着自己的腹部微笑着道。
“阿妤放心……不過這些年輕人,年紀都與我們差不多了,有些甚至比我們還大上十歲。”趙與莒搖了搖頭:“卻還是這般脾氣,倒顯得我們老了一般。”
聽得他提到一個“老”字。韓妤面色微微變了一下。
這是韓妤很擔心地一個問題。以年齡而論,她不但比趙與莒大,而且比楊妙真都要大些。雖然因爲保養的緣故,她如今還與二十二三歲時沒有區別,但她也知道,女人生孩子是一個檻。生了孩子之後便會急速老去。
她深信天子不會棄她而不顧,但心中還是有些惶惶。
“怎麼了?”見她模樣不太對,趙與莒問道?
“沒……沒什麼。”韓妤垂下頭,最近太后在來看她時候,沒少暗示她應該勸天子再納嬪妃,甚至隱約有怪罪她專寵之意。
這個時候她突然有些明白楊妙真,楊妙真一副不講道理的粗直模樣,只要她在後宮,太后便不會當面去說她專寵。因爲誰也不會與這個沒心眼地人計較。相反。她向來溫順,反倒成了怪罪的對象了。
見她這模樣。趙與莒微微沉吟,這纔想到是自己說錯話了,他見着左近並無旁人,便倒在韓妤膝上,韓妤先是吃了一驚,然後才滿面通紅:“官家,頭痛?”
“雖說不痛,但好久未曾受過阿妤的手藝了,旁人做得永遠也不如阿妤好。”趙與莒閉上眼,只是說了一句。
韓妤心中象是有朵花緩緩綻放,流淌出甜蜜的汁液來。她抿着嘴,將手搭在趙與莒的額頭處,輕輕按撫起來。
腹中,是她的孩子,手下,是她地男人,她突然間覺得極爲幸福,爲這幸福,便是被天下人責罵她專寵又是何妨?
羣英會鬥毆事件也讓刑部侍郎鄒應龍也是頭大如鬥,案子原本簡單,卻因爲李楚雄等人地伏闕上變得複雜起來。他在家中轉了幾轉,終究覺得不妥,便遣人將喬行簡請來。
若以學派而論,喬行簡與葛洪一樣從呂祖謙學,又與陳亮爲友,他其實很近於功利學派。但是,在朝堂中時,他的立場卻有些難說清楚,既與真德秀、魏了翁等“正人”友善,又與鄭清之、余天錫等史黨交好。他的年紀很長,如今已是七十,但仍然精力充沛,絲毫沒有見老。在天子強勢的情形之下,他很大程度上成了葛洪、魏了翁和鄒應龍等人的智囊。
不過去請的人卻回來告知,喬行簡不在家中,不知去了哪裡。鄒應龍只能嘆息了聲,自己吩咐升堂問案。
“這李楚雄狀告臨安府之事,諸卿以爲如何?”這日朝會之時,趙與莒笑着問起衆臣。
“陛下,這不過是狂儒胡鬧,當不得大事。”薛極帶頭道:“臣聽聞坊間議及此事者,也多是在說李楚雄無理取鬧,以些許小動幹動聖聽,虧得聖天子在朝,否則僅此之罪,便足以流徒千里!”
聽他說得殺氣騰騰,棒子高高舉起,卻又輕輕放下,喬行簡心中哼了一聲,暗暗罵了句“小人”。分明天子寬容,不是濫施刑罰之人,薛極這幫咋唬,除了表忠心外,別無它用。
“臣也以爲如此。”魏了翁執掌戶部,對余天錫近來做爲看得清楚,余天錫是以潛邸舊人得用,與鄭清之一樣,作爲天子地親近之臣,他們也深知自己的所作所爲代表天子的顏面,即使不算鞠躬盡瘁,也算是兢兢業業了。這段時間來。臨安城的改建到了關鍵之時,增擴街道、防洪固堤等等,都讓余天錫忙得雙腳幾乎沒得停,再加上他還得關注都城的治安、經濟和百姓生計,哪裡有閒暇去管這原本就算不得什麼大案地事情。而且,鬥毆的另一方。陳安平等三人是鄭景雲委託來臨安給他送來一封信的,這封信如今便揣在他懷中,故此他也不希望天了就此事處置余天錫。
朝臣的態度幾乎都一致。便是覺得李楚雄等人無理取鬧,余天錫處置得當。趙與莒不動聲色,聽得衆人紛紛發言,只不過是同樣意見,這些人便說了近一個鐘點,趙與莒心中微微有些厭倦。但面上卻沒有露出來。
雖然大宋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對待士人極盡寬厚之能事,而士人在原本地歷史當中也以身報之,但這種低效率地“共治”,讓無數時間與精力都耗費在天子與大臣或大臣與大臣之間地扯皮之上,或者如同現在這般浪費在一堆廢話之中。趙與莒覺得,這次李楚雄狀告臨安府之事。倒可以成爲改變這種扯皮現象地契機。
“諸卿都說完了?”見老半天就是他們這些大臣起勁地說話,天子卻始終不置可否,衆臣都安靜下來,趙與莒這才問道。
衆臣看了一眼大慶殿角落擺的巨大座鐘,都不覺有些赧然。
“好大地事情,竟然要朕和這滿朝文武重臣花去一個鐘點的時間,一日二十四個鐘點,以大宋之大,若是有二十四個這般迂犟之人出來。那朕與諸卿豈不都無法休息了?”
聽得天子責備。羣臣默然,崔與之看了葛洪一眼。方纔葛洪倒是沒有說話。
“不過,李楚雄之事雖小,朕卻看到兩個問題。”趙與莒道:“衆卿方纔說的,都不是關鍵,朕看到的這兩個問題纔是關鍵!”
無論是史彌遠在朝中時,還是自己親政初期,趙與莒說話都很少有這麼肯定的。不過現在不同,他的聲望之高,已經足以對整個文官階導構成壓力。雖然官僚士大夫聯合起來,仍然能與天子抗衡,可去宣繒入崔與之之後,這種聯合便變得幾乎不可能了。
而且,臨安城外,還有三千近衛軍、三萬整訓中地拱聖軍在,這是絕對忠於天子地武力,他們的戰鬥力也遠勝過臨安其餘禁軍部隊。殿前司如今也控制在天子手中,幾個掛名的指揮使,都沒有什麼實權。
“第一個問題是官員太忙了……朕不是在說反話,大宋地方主官着實太忙。”
趙與莒輕輕拍了一下座椅,目光炯炯地盯着衆臣:“諸卿大多也在地方做過主官,知道每日忙個不歇,既要管着民生經濟,又要管着審案斷案,雖有司曹掾佐相助,但仍須耗費大量精力。”
“人之生也有涯,而公務無涯,地方主官代天子牧一方,首要之責是將地方治理好來,百姓殷實、水旱無憂,再牽扯過多精力於普通案件之上,二者難以兼顧。以李楚雄之事爲例,便是如此。故此,朕有意將刑罰斷案之事,自縣令、知州處移至提點刑獄官手中。縣、州原本協助地方主官審案的推司、款司不再歸主官管轄,而直屬該路提刑官,下應胥吏,一律轉入提刑官轄下,以州縣人口總數覈定編制……”
趙與莒滔滔不絕,他所說的顯然經過深思熟慮,羣臣心中都是大驚,天子才說要革新,這革新之策便已經出來了,但聽着聽着,便又覺得天子此舉,動靜雖大,對原先制度的變革,卻還未曾有他們想象地那麼大。涉及的範圍,也僅僅是司法權而已。
下朝之後,喬行簡併未回府,而是驅車出了城,到得臨安城東郊的一處小莊院。他到達的時候,有二人相對而坐,正在等他。
一個人赫然便是當初皇子府中的“柳先生”,另一個則是四十歲不到的模樣,面貌上倒與史彌遠有幾分相似。
“恩師,上回晚生說的事情,如今已經安排妥當。”柳先生道。
“果真如此?”
喬行簡捋須驚問道。
“正是,學生這些時日裡,除了與那些豪商勾通,便是在查此事,子申已經佈置完畢,用不了多久便可發動了。”那柳先生恭敬地拱手道:“恩師,此事若成,恩師之志必可成矣!”
“老夫老朽,能有多少時日?”喬行簡微微喟嘆了一聲:“只是不忍見我大宋江山毀於一旦耳。”
“喬老身體強健,這大宋天下還需喬老支撐,何出此喪氣之語?”被稱爲子申之人笑道:“有柳賢弟與晚輩,必保得喬老有爲宰輔之日!”
喬行簡盯着那人好一會兒,慢慢笑道:“尊叔還不能傳回消息麼?”
“不能,家中寄去家,也盡數被退回。”那人正色坐直:“學生與家叔政見向來不合,喬老與柳賢弟盡知,若非如此,學生也不會與二位在此相會了。”
“子申客氣了。”
坐在此處的第三個人,若是戴上斗笠,張興培定然能認出他來。他尚不到四十歲,正是年富力強野心勃勃之時,聲音沉穩,目光銳利如劍。
“令叔爲當今天子鋪路,可謂殫精竭慮,只可惜卻落得這般下場。”“柳先生”半譏半嘆地道:“也不知如今他想起濟王時會如何作想,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那子申微微有些尷尬,但大體上還是鎮定自若。
“過去之事就不要再提了,如今子申與我等是同仇敵愾,況且子申與其叔並不同一。況且今上登基之後,若不是子申庇護,你早就下監牢了。”喬行簡微喝了一聲,柳先生笑笑閉嘴。
“若是獻章得來的消息當真,只怕天子這革新之策……嘿嘿。”喬行簡又是笑了笑,然後對那子申道:“子申,這些時日裡辛苦你了。”
那子申笑着搖搖頭:“不過是聯絡些家叔故舊,監聽那些豪商舉動,有何辛苦可言,倒是柳賢弟往來奔波更爲辛苦,只恨那些滿身銅臭地商賈成不了事,若是得成,一部尚少不得喬老地,再拱走崔與之,喬老便可直任首輔,如此則大事濟矣!”
“天子倒是英武,革新也勢在必行。”喬行簡掃視二人,眉毛漸漸擠在一處:“但這革新之策,卻不可由天子推行,須得我等推行方好!”
“喬老說得極是,國朝須得一變,但變不可由天子出,變若由天子出,王安石殷鑑便在於前。”那子申用力點頭:“王安石之變,種下靖康之因,若是天子此變,則再無長江之險可避矣!”
他說得慷慨激昂,倒真似盡忠爲國一般,喬行簡與他目光相對,兩人都是會心一笑。
經過《週刊》等報紙的大肆宣揚,革新如今已經是深入人心,雖然沒有人說出王安石“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懼”這樣地豪言壯語,但士林上下,見着天子與三位宰輔一齊在全力鼓吹,都知道這是大勢所趨,便是有些象李楚雄那般頑固不化者,此時也淹沒在一片口水之中了。
“喬老,晚生這便去將事情安排妥當,時機已至,料想不必多久,喬老便可聽得佳間。”子申站起身來拱手行禮:“待大功告成之日,再來聽喬老教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