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銳騎着馬,身後跟着十六個親兵,馬蹄聲如雷一般,自路上滾滾而過。
他如今意氣風發,絲毫沒有初來投靠叔父時那狼狽模樣,臉上也總帶着笑,騎在馬上狂奔時,風吹動他的頭髮,讓他顯得英姿勃發。
“公子,公子!”
因爲前些時日剛下了大雪的緣故,周圍都是一片白茫茫的,雖然道路被清掃出來,但兩邊的山林還是一片銀妝素裹。
馬很快離開道路,衝向雪原之中,雖然馬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李銳卻哈哈大笑,顯得極是暢快興奮。跟在他身後的親兵叫喚道:“鹿,鹿!”
“瞧我的!”
李銳彎弓張箭,那隻倒楣的鹿應弦而倒,親兵歡喜地上去拾撿,正這時突然聽得林中一陣咆哮。
李銳迅速搭起第二枝箭,而那個撿鹿的親兵已經撥轉馬頭,他的面色變得與周圍的雪一般白:“虎!”
一隻受驚的虎自林中衝了出來,李銳心中也是一驚,他胯下的馬嚇得人立而起,將他幾乎掀下。李銳甩蹬下馬,將槍從馬鉤上摘下,插入雪中,面對着那猛虎,竟然昂然不懼。
虎尾隨着撿鹿的親兵衝過來,李銳彎弓搭箭,箭如電出,穿透那虎的一隻眼睛。那虎嗷一聲吼,痛得在地上翻滾了兩圈,掃起積雪有如揚塵一般。李銳扔下弓,拔槍吶喊,向那虎衝了過去,他的親兵不敢有部,立刻也驅馬上前。只是馬畏猛虎,紛紛退避,一時之間,竟然只有李銳一人面對那虎。
李銳毫不畏懼,綽槍便刺,那虎痛得正滿地翻滾,見射自己的仇人前來,立刻忍痛撲來。李銳眼急手快,長槍猛的探出。卻聽得“叭”一聲響,上好的木竿長槍應聲折斷!
他還沒有回過神來,那虎便已經撲倒他,若不是冬日穿是多,棉衣外又罩了鍊甲,這一爪便足以讓他傷筋動骨了。李銳心中也是惶急,手中半截槍竿胡亂打過去,那虎壓着他,噴出一股腥臭味兒。他慌忙中看到那虎雖然張着嘴,卻沒有咬下來,再仔細一看。自己長槍地上半截竟然插在虎喉之中,正卡住虎嘴,讓它合不攏來。
若非如此,便是十個李銳也被這虎咬斷了喉嚨。
親兵們此時顧不住害怕,若是李銳被虎咬死,他們也免不了被處死,立刻吶喊着撲上來,正待刀槍齊下逼走猛虎時,卻聽得那虎又是一聲狂嘯。猛跳了起來。
原來李銳乘着虎欲咬卻不能咬之機,將插在虎眼中的半截箭又用力一挺,那虎吃痛,竟棄他狂跳起來。
乘着這個機會,李銳就地滾開,喘息着爬起,又從親兵手中奪過一杆長槍,指着那虎。
那虎掀得虎花四濺,好一會兒之後才伏倒死去。
“卿之侄也是英武。”拖雷看着李全笑道:“頗有卿之風範。”
李全也是驚魂剛定。他們在高處看這些人圍獵,沒想到竟然趕出一隻虎來,那隻虎看模樣應該是已經身骨衰朽的年邁之虎,但畢竟還是山中之王,虎死威猶在。聽得拖雷稱讚,李全又有些尷尬,李銳方纔那刺虎一槍,分明是得了楊妙真梨花槍之真傳,卻與他這叔父並無多大幹系。
“不敢當陛下之贊。劣侄魯莽。故有此驚。”定了定神,他才答道。
“無妨。英雄都是在這驚險之中磨礪出來的,先帝便是如此。”拖雷隨口打了個比方,卻讓李全幾乎驚出一聲汗來,但旋即想起,這位蒙胡大元天子,雖然稱了皇帝,身上還沒有漢人皇帝那麼多的猜忌,這纔打出了一個不恰當的比喻。
“朕有意讓卿侄兒領軍,卿以爲如何?”拖雷又道。
“臣以爲……劣侄自宋人處來歸不久,驟得高位,實爲不妥。”李全略微一沉吟,然後咬牙說了實話:“況且李銳雖是臣侄,與臣分隔卻有十載,此次來投,臣雖是信他出自真心,卻不得不防之一二,這也是謹慎之意!”“卿之氣量……”拖雷微微笑道:“先帝救回朕之母后時,大哥朮赤便已經有了,先帝不以其爲非己之子,反而授以兵權,養之教之,大哥也不負先帝之望,開疆拓土屢立戰功。”
聽得拖雷批評自己氣量狹小,連親侄都懷疑,李全只有無奈地苦笑。鐵木真自然可以信任朮赤,因爲一切都是他的,便是信任錯了也不會有人來尋他問責,而自己卻不可,若是信任錯了,莫說別的,拖雷便不可能放過自己。
正這時,只見李銳指揮着親兵,將那虎屍擡起,向他們這邊過來,拖雷笑道:“卿侄兒來獻寶了,當年朕初獵獲物,也是這般獻給先帝……你去吧,帶他過來。”
說到此處時,拖雷微微有些哽咽,李全裝着沒有發覺,施禮之後向李銳迎來。
“叔父,侄兒獵了一隻虎,這身虎皮正好給叔父做件襖子,叔父有幾分畏溼寒的,有了這襖子想必好些。”李銳笑着對他道。
“好,不愧是我侄兒!”李全心中也甚爲高興,他雖然還不敢完全信任李銳,但是在親子盡數死亡地情形之下,這個侄兒來投,也就和他親生兒子沒有什麼兩樣,算是他們李家唯一的後人了,侄兒英武,甚得到拖雷誇獎,他心中也是非常歡喜的。
“天子喚你過去,記得說話謹慎些。”雖然心中歡喜,但他又象一切嚴父一般,未曾將這歡喜表露出來,而只是拍了拍李銳肩膀。
李銳興致沖沖地來到拖雷面前,拜倒行禮,拖雷示意他起身,然後笑道:“卿之勇武,勝過猛虎。那南國的天子不知用之,反使卿北投於朕,若是他知此事,必是後悔不矣吧!”
李銳沒有做聲,只是一笑。
“卿與那南國天子相處的時間久不久?”拖雷又問道:“朕想知道……這位南國天子究竟是怎麼樣一個人物,爲何……爲何先帝會敗在他手中!”
最初的時候,他說話還很平靜,但提到鐵木真時,那咬牙切齒的恨意。卻再也掩飾不了。他地恨意當然不是對李銳的,而是對他口中南國地天子趙與莒,李銳暗自看了他一眼,然後垂頭道:“臣只見過南國天子兩次,每次相處時間並不長,故此對他並不知曉。”
“朕想來也是,若是與你有太多交往,以他眼力,如何不能發覺卿之才幹。”拖雷目光星閃:“幸是如此。朕才得卿,李卿,卿叔父爲我大元柱國之臣。卿來日前途,不在卿叔父之下,好生爲朕做事!”
“臣定努力,不敢懈怠!”李銳挺胸響亮地答道。
拖雷看着他,微微笑了起來。李銳來到大元之後,因爲連李全對他都有些防備,故此根本沒有接觸到大元的高層機密,更不曾掌握兵權,而是被打發去陪李全屯田。他也不負衆望。將流求的一些耕作經驗用在遼陽,比如馬耕之術、給馬釘馬掌,特別是組織大型牧場,人工受精使得母畜懷孕等等,都顯得非常專業。拖雷一方面愛他勇武,另一方面更欣賞他處理政務時展示出地能力,心中其實一直搖擺不定,不知道該將他放在什麼位置上才最爲適合。
“象卿這般人物,南國還有多少。卿能不能將他們拉過來,朕必不吝高官厚賞!”拖雷又道。
“這個……”李銳微微有些猶豫,面色似乎很尷尬。
拖雷鼓勵了一句,李銳這才說道:“臣不敢相欺,臣所學的,不過是流求初等學堂裡教的,流求初等學堂,象臣這般人物,每年有數以千計出來。”
他話語中雖無誇大。但實際上還是有所出入。初等學堂雖然每年有數千計現在更是以萬計算的畢業生,但象他這樣能擔任自治會副會長地。卻並不多,象他這樣能進入海關任要職的,也不多。拖雷聽得數以千計之後,臉色立刻變了,若是真有數以千計個李銳在爲南國的天子效力,那麼還用得着與之交鋒作戰麼,直截了當地認輸投降便是。
李全暗暗叫苦,他方纔讓李銳謹慎說話,沒想着李銳還是說錯了。
“每年數以千計……這如何可能,象卿這等人才,豈是數以千計,那也太……太……”
“陛下,臣雖棄南國北奔,但對大宋天子,臣還是極敬佩的,無它,便是爲這初等學堂之事。”李銳嘆息道:“臣在初等學堂中,見過大宋天子親編的教材,他說孔子之所以聖,是因爲大開私學,讓平民子弟亦有了受教育之機會。而初等學堂,不僅僅是讓平民子弟有受教育之機會,更是強制其受教育,民智則國強,國強則朝廷富庶,朝廷富庶可用更多錢財來開啓民智,如此循環往返,成百代不易之基石!”
拖雷初時聽得面色變了又變,到後來目光炯炯地盯着李銳,李銳也不害怕,只是站着,卻不曾認錯。李全覺得心中發慌,笑道:“陛下,臣這侄兒在流求呆久了,免不了沾染些南國壞習氣,說些這般胡話,陛下休要放在心上……”
“李屯使,這卻是你錯了,你不及令侄遠矣!”拖雷轉向他,微笑道。
李全心中一驚,閉嘴不語,只見拖雷又轉向李銳:“卿對朕說起此事,可是在勸諫朕?”
“臣以爲,陛下若只是以金國爲敵,僅憑如今之力便足夠了,若是與大宋爲敵,那麼這廣開學堂,教授牧民子弟學業便必不可少,而要授之學業,先得教之漢人文字語言……”
說到這裡,李銳微微一笑,看着拖雷:“昔日北魏孝武帝改漢姓用漢制,故此一統中原,陛下若能如此,天下合一指日可待!”
李全悄悄抿了抿嘴,心中對於自己地這位侄兒刮目相看起來,當初離開的時候,他還只是一個整日想着跟着自己騎馬打仗的頑皮小兒,來投自己之後,也不過是在屯田上展示了爲吏之才,而殺虎之舉,又可見他爲將的勇武,可剛剛這番話,卻是天子佐輔地丞相之才了。他心中既是歡喜,又是心驚,當初與李銳一起去流求的孩童數量,多得他都記不清楚,若是這些人個個都習得李銳這般本領,那還了得!
拖雷沉吟許久,終於苦笑道:“李卿之策雖是長遠之計,但如今……還是不成吧。”
他這樣說自有理由,蒙胡能在東北立國,靠的是他手中地四萬蒙胡精銳與六萬探馬赤軍,這些人對他最爲忠誠也最爲精銳,而維繫他們忠誠與精銳的,就是李銳所說需要改變地故制。至於嚴實、劉黑馬、史天澤、重喜、李全等人領的漢軍和契丹、女真各族士兵,若沒有他手中的這十萬精兵,只怕立刻會叛亂反噬,至少不會象現在這般肯服從賣力。
所以,在他真正得到這些漢人投靠前,他還不能對舊制進行大的改動。
“陛下之憂,臣之所急,臣早替陛下想過,改制之事,非朝夕可行,但陛下不妨借鑑南國天子,行雙行之制,蒙族牧場行蒙制,漢地用漢制。待日後時機成熟,便再合二爲一。”李銳又道。
“漢地用漢制?”
這其實並不是李銳第一個提出的,無論是劉黑馬還是史天澤,或者是嚴實這些漢將,都不只一次對拖雷提出這個建議,李全在遼陽屯田,也是在踐行這個建議。所以拖雷並不覺得很驚訝,問了一句之後略一沉吟,便又道:“如何用漢製法?”
“開科舉。”李銳毫不猶豫地道。
“卿仔細說來。”拖雷吸了口氣,又催促道。
“陛下雖賢明能幹,卻不可事事親歷親爲,需得有百官爲陛下牧守地方,陛下靠蒙古勇士驅殺仇敵可以,靠他們管理地方卻未必爲其所長,故此,須要自各族中選拔官吏,而開科舉便是選擇官吏之妙法。”李銳看了李全一眼,見李全沒有阻止他繼續說下去的神色,反而也在側耳傾聽,他笑了笑,又道:“陛下開科舉,不僅選拔了官吏,而且可得士人之心,另外還有一妙,便是可以用這科舉選取之士,教授蒙人孩童漢人文字語言。”
若是放在當初,蒙古人對漢人是相當瞧不起,總覺得他們打得金人落花流水,而金人又打得漢人的宋國屁滾尿流,故此漢人遠不如蒙古。可臺莊之戰讓他們意識到,漢人不僅不象他們想象地那般孱弱,而且強得近乎妖孽,這讓他們不得不正式起漢人的文化。以前蒙古人若是習漢人文字語言,免不得要被同伴嘲笑,說是拋棄草原男兒地英雄氣概,去學南國漢人地忸怩作態,如今卻沒有人這般說了。若是立刻轉用漢制,這侵犯到蒙胡武士的利益,他們肯定會牴觸,可若只是教他們家地孩子漢人文字語言,所受的牴觸就沒有那麼大了。故此聽得李銳將開科取士的種種好處說出來後,拖雷只覺得心花怒放,連連稱讚:“好,好,說得好!”
此前史天澤等人也不是沒有給他說過要用漢制,但都說得很籠統,並沒有多少可操作性,而李銳所說的則甚爲具體,操作性上很強。拖雷繼承了鐵木真果決地性子,既是決定了,便毫不猶豫:“那好,那便開科取士,李卿,你雖年親,但此事非你不可,朕便將此事交與你了!”
“臣多謝陛下!”李銳大喜過望,再次拜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