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樓中,一切都靜了下來,剛纔還慷慨呈辭的葛洪,這個時候已經抿嘴拜倒在地,垂着頭,不敢看趙與莒。
他是在報出舉薦之人名後便拜倒的,趙與莒一直沒有做聲,只是看着他,足足過了五分鐘了。
“卿起來吧。”趙與莒終於說話道:“起來好好說話。”
“多謝陛下。”葛洪起身時身子一軟,還是趙與莒動作快,伸手將他摻住,葛洪告罪之後,這才坐了下來。
“朕覺得很好奇,說實話,朕不明白卿爲何會舉薦此人。”趙與莒回到座位,端起茶水,緩緩啜了一口,按捺住心中的激動,向葛洪問道。
“臣雖不如崔相公,卻也有三分公心。”葛洪簡單地迴應道。
“那麼……卿能否告訴朕,爲何卿不舉薦喬行簡呢?”趙與莒慢慢地說道。
葛洪面不改色,仍然極簡單地回答:“臣覺得此人比喬行簡適合。”
趙與莒又是好半晌不說話,盯着尚在冒熱汽的茶杯,過了會兒,他慢悠悠地問道:“當初卿在皇宮之前,好端端的訓斥霍重城,莫非便是提醒霍重城要盯緊卿麼?”
葛洪臉色終於變了一下。
“卿前次進宮謝恩,爲何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莫非還信不過朕,以爲朕還會記恨當初華嶽華子西遣人於潛邸刺殺朕之事麼?”
當趙與莒這話出來地時候。葛洪再也無法自制,又離座拜倒在地主,頓首道:“臣死罪,死罪!”
“起來吧。你確實死罪,但若朕真要追究,你和喬行簡還有喬行簡那個學生叫什麼柳獻章的,早就和史嵩之一起去地府裡相聚了。”趙與莒不動聲色地道:“起來。地上涼。你一把老骨頭,若是冷壞了,朕卻去尋誰的麻煩?”
葛洪還不想起身,卻被得了趙與莒示意的龍十二一把夾起,半按半推地送回了椅子裡。
趙與莒用凌厲地目光看着他,盯了許久之後才道:“葛洪啊葛洪,你倒是聰明,既不得罪喬行簡,又將消息傳給霍重城,你就是料定朕不會追究你麼?”
“臣……死罪。”
除了這三個字外。葛洪彷彿不會說其餘話語了。
雖然他心中也早有準備,知道天子遲早會翻出舊帳來與他算帳。但他總有些僥倖心理,覺得天子又未必會追究。畢竟直到剛纔爲止,天子還未表現出知道那些舊事的模樣。
“死罪?若是一死可以免罪,那豈不是便宜你了?”趙與莒冷笑了聲:“說實話,你與喬行簡二人,朕都是相當重視,你葛洪爲官清廉,他喬行簡一心爲公,喬行簡曾有言,無子無孫。盡是他人之物。有花有酒,聊爲卒歲之歡……呵呵。朕着實欣賞得很呢。”
葛洪聽得出來趙與莒說話中咬牙切齒的味道,他心中微微有些後悔,但旋即明白,即使自己不去暗示霍重城,天子的追查也遲早會到他們身上。
“朕早就知道那柳獻章絕非善類,爲一己功名之私,害朕且不說,竟然教唆奸商囤積居奇,挑動愚民叛亂,收買軍中奸惡之輩爲亂……”趙與莒冷笑了聲:“朕一直不把這事挑出來,卿知道是爲何麼?”
“臣……臣等於陛下尚有用處。”葛洪顫聲道。
“對,今日你舉薦之事,讓朕再次確定,你和喬行簡對朕尚有用處,故此朕才容你們到這個時候。你回去之後,直接去見喬行簡,告訴他朕地話語,你明白朕地意思麼?”
“若想活下去,若想繼續身居高位施展平生抱負,便得讓朕知道,你們對朕還有用處。”趙與莒說到這兒,終於勃然變色:“待得朕覺着你沒了用處,那時便會追究你大逆不道之罪了!”
“是……是!”
葛洪抹了把冷汗,心中有幾分慶幸,幾分歡喜,趙與莒說得雖然兇狠,但言下之意也很明顯,他當初與喬行簡華嶽等人謀劃扶佐濟王刺殺尚爲沂王嗣子的天子之事,官家暫時不予追究。這讓葛洪鬆了口氣,長期以來壓在他心頭的一塊石頭,終於稍稍減輕了些份量。
他也明白,他的事情雖然天子暫不追究,但此後只有唯天子馬首是瞻,才能展示出自己對天子的用途,特別是在幫助天子援引流求一系的官員入朝上,他們須得出大力氣。象上回喬行簡能被任命爲工部尚書,靠的便是他舉薦流求之人爲工部侍郎換來的。
即使是這樣,自己總算還可以善終,喬行簡麼……
心中暗暗盤算了一下,天子若是控制自己與喬行簡,那麼朝臣之中竟然再也找不到能夠有力地反對天子的聲音了。
“卿既是舉薦耶律楚材知建康府,便在下次朝會時提議吧。”趙與莒又說道。
“是!”
葛洪離開之後,趙與莒也鬆了口氣,眯着眼睛想了會兒,然後淡淡一笑。
若論爲官操守,甚至對於大宋的忠誠,葛洪與喬行簡都可以算是名臣,但是同時二人功名心重,對於入朝爲相有着無與倫比地狂熱。他二人的才能還是有地,葛洪雖然老了,可至少還可用個兩三年,利用這兩三年時間,通過他援引流求官吏入朝,既可平息掉一部分反對聲音,也可以讓自己的革新變得更爲順利----反正他的官位還是會有人來擔任的,與其讓新的官員來接替他,倒不如讓這個有抄家滅族把柄在自己手中的人任職。利用他在士大夫中地影響力,特別是在所謂清議正人中的影響力,使他爲己所用。
不過葛洪之罪尚可恕之,喬行簡實在是很難寬恕了。若單從權術來看,一個活着的喬行簡遠比死去的對自己有用,只是不殺之立威怕是不成地了。
當然對葛洪地監視不但不會因此減弱,反而會更強了。
至於那個柳獻章。趙與莒沒有提他。葛洪也沒有問,因爲這人的命運已經決定了,對於趙與莒來說,他是個沒有用地人物。
五日之後,臨安各大報紙之上刊發了一條重大消息,參知政事葛洪、工部尚書喬行簡聯名舉薦博雅樓學士耶律楚材爲金陵督辦工業使兼建康知府,朝議中得到一致好評,天子賜耶律楚材同進士出身,耶律楚材已於炎黃二年十一月四日離臨開赴建康上任。
並且,在葛洪與薛極大力提議下。天子“勉爲其難”,同意以建康爲特區。官職任免與行政制度,都如同徐州一般,允許耶律楚材“便宜行事”。
耶律楚材地任命,對於趙與莒地革新可謂是一次極具意義的勝利。此前推行新政的,不是流求這般的海外島嶼,便是徐州、京東這般的邊境新復之地。而建康則向來爲保守派所盤踞,如今等於是趙與莒的革新在做足聲勢後開始向保守派控制的區域進軍,並且一開始便奪下了有陪都之重要地位的建康。
這也是一個風向標,表明在朝中,加快推動革新已經成爲一種共識。
這個任命消息將另一個不起眼的消息掩蓋了。在某家專以報道兇殺、瘋子、私生子認父等等秘聞的小報一角。寫到一個名爲柳獻章地男子因爲“大逆”而被處斬,全家發配南洋。
曾經攪起無數風雨的柳獻章。便這樣悄然無聲地死去,這也是最符合趙與莒利益地死法,雖然大張旗鼓的審判處死能夠造成一定的威懾力,可對於他的根本利益卻不相符合。
至於工部尚書喬行簡,因爲“年邁多病”,不過一月之後便死在了任上,天子甚爲悲傷,爲此輟朝一日,並要求禮部擬定美諡,不過報紙上只是以一則不起眼的消息通告了此事,前太師、工部尚書之子陳貴誼被任命爲新的工部尚書。
就連臨安百姓也不曾注意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更何況建康府。建康府的官吏們都有些惶惶不安,爲的便是新上任的工業使兼建康知府耶律楚材。對於大宋學界而言,耶律楚材不是一個陌生名字,不僅僅因爲他在《大宋時代週刊》上地文章,也因爲他出地《國富論》一書,在這書中,他談到國家財富如何產生,又如何增長,如何分配給百姓,從而使之循環不絕,已經成爲士大夫們人手必備的治國方略啓蒙了。
而且從京中傳來地傳聞說,天子允許耶律楚材自擇官吏,爲的是罷除如今建康府的各級官員,任用流求出身的官員。這更讓建康諸官惶恐不安,自己寒窗苦讀纔有今日職位,若只是因爲換了一位主官便被罷免,這也太冤屈了些。
就在他們惶惶不安中,輪船招商局的客輪抵達了建康碼頭。
一個大鬍子的男子從船上下來,隨他來的只有兩個隨從,他們好奇地東張西望。
“員外,這建康府的碼頭也特小了些。”最年輕的人撇着嘴,有些不屑地道:“這麼小的碼頭,能停靠多大的船?”
無怪乎那年輕人小瞧建康碼頭,此地莫說與臨安年年擴建的碼頭相比,便是與華亭府新建的碼頭,也要小上幾號。二千斛以上的船,要在此停靠還真有些麻煩。
大鬍子男子掏出鉛筆,在一個小冊子上記下:碼頭太小,須得擴建。
他自然就是新上任的建康府知府耶律楚材,此次前來,他並未驚動別人,也不象建康府官吏想象的那樣,是帶了大批人來替代他們。耶律楚材做事謹慎,深知初來乍到之時不宜變動太大,否則定會引起強力反彈,而且因爲他的特殊身份,更不能過於高調,免得激起逆反之心。
與臨安城一般。建康府也出現了混凝土硬化路面和在這種路面上跑地四輪馬車。耶律楚材在碼頭等了會兒,召來一輛拉客的馬車,那車伕三十餘歲的模樣,臉上笑嘻嘻的。很是健談。
“這路還好吧,反正咱們金陵城中有六條路都鋪成了,還在第七條,不過因爲最近要自臨安來一位新知府地緣故停下了。”當聽得耶律楚材問起金陵城的道路時。那車伕笑道。
“道路狹小。”耶律楚材記下第二點。
離開碼頭後穿過的是一片低矮散亂的屋子。看上去甚爲破舊,住在此處地多是些靠在碼頭賣力氣地苦哈哈的漢子,在這般的冬天裡,他們的衣衫仍然單薄,這讓耶律楚材皺緊了眉頭。
“這些人沒有別的事情可做麼?”耶律楚材見這些人三五成羣聚於一起,百無聊賴地看着來往的人,便又問道。
“能有何事可做,金陵離得臨安太近,所有的好東西都被臨安佔去了。”那車伕不無怨言地道:“客倌有所不知,原先咱們這一帶還有些作坊。可如今全關了,一來造的東西比不得臨安好。二來比不上臨安便宜,三麼象生絲棉花稻麥之類的,都寧願等臨安來的商人收購,也不願賣給本地作坊。”
此事耶律楚材早有所知,用天子地話來說,市場競爭之中,那些資源自然會向技術更高、效率更好的地方集中,並且實現優勝劣汰。他點了點頭,又在自己地小本子上記下來:“揚長避短,勿與強爭。”
經過數年的鼓吹。大宋務實之風盛行。故此評價一位行政官員的標準,不在於他個人的聲望。而在於他能不能給自己轄上百姓民生帶來實實在在的好處。耶律楚材知道自己肩負的使命,也知道對於他個人仕途而言,建康知府只是積累政績與聲望的重要一步,這一步能邁得好,他此後仕途便會一帆風順,乃至平步青雲,若是不好,他必然大失天子之望,即使還能成爲天子近臣,可與那獨當一面甚至宰輔之位便絕緣了。
“陛下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報之。”他心中暗想。
到了建康府之後,耶律楚材並沒有急着上任,而是在規定時間內將建康府下屬各縣一一轉了一遍,雖是走馬觀花,但也看到許多有用的東西。正式上任後,他第一件事便是宣佈金陵城所有民政主官都須將手中工作交與副手,每日隨他一起,督促金陵城的碼頭擴建與城區改造工程。這個工程與金陵冶煉廠加起來全部耗費資金爲六百萬貫,耶律楚材代表建康府與流求銀行簽署了貸款協議,以籌建之中的大宋金陵冶煉廠地四成股份爲抵押,分五年自流求銀行借出,第一年貸得啓動款項二百萬貫,此後每年一百萬貫。
這份協議報經朝堂批准時,戶部尚書魏了翁極爲不滿,倒不是不願貸款,而是覺得無須貸這麼多,他向趙與莒建議,由戶部貸款給建康府二百萬貫,只是要佔金陵冶煉廠二成股份。
還不等趙與莒對魏了翁突如其來地奇思妙想做出決斷,更讓他吃驚的事情發生了,朝堂之上對於這份貸款協議反對之聲如潮水般洶涌,反對地理由都不是該不該貸,經過徐州與楚州的對比,朝堂上對於“借雞生蛋”的貸款模式已經不再牴觸。他們爭議的是,這麼大的貸款份額,全部由流求銀行控制,究竟於國是福還是禍。
更有人直截了當地抨擊,流求銀行的幕後大老闆是天子本人,故此這次貸款是天子在與民爭利。
(修改加入:其實我覺得,族誅實在不是什麼好的刑罰,立威殺一二人足矣,誅連九族之類的事情,讓受到蒙韃影響的朱崇八去做尚可,而滿虜做出這類事情則是野蠻人的必然。讓一個穿越來的宋朝的皇帝,去玩族誅,未免有降低大宋天子的品味之嫌----畢竟,宋國天子大都是知識分子,畫幅畫、逛逛青樓,對於他們來說可比族誅別人要有趣得多。坦率地講,動輒殺人立威的穿越小說有太多了,我個人不認爲株連滅族這類的事情是中華文化的精髓,所以以前對史彌遠等人,現在對喬行簡、柳獻章,我都沒有采用有些讀者要求的族誅。我想,大家想看到的是一個不斷進步的、開明開放的大宋,而不是一個高壓統治的血雨腥風的大宋,大家想看到的是一個早上出門時可以坦然自若地去上班、中午午飯裡有犖菜、晚上可以逛逛青樓聽小曲喝小酒,甚至可以三五好友在一起打打牌或麻將順便罵罵某些貪官的大宋,而不是每天吃炒雞蛋扔蛋殼前都要看看蛋殼上有沒有反天子反國家花紋多看街上美女兩眼便會被以流氓罪被捕大喊兩聲革命了便要被拉上刑場在判辭上畫個“Q”字的大宋。我曾經說過,我認爲中國最好的專型制度是開明專制,開明是指要容忍反對者,專制是權力要集中,這二者在現實中很難統一,但在小說裡呢,爲什麼不可以嘗試着讓其統一一下?國朝自古以來總是寬待外族而薄待己人,外族叛亂殺我國民無數,還高官厚祿賞賜甚至派公主和親,本國之民想要反一下就算被招安也免不了一杯毒酒,我雖不反其道而行之,但也不可能繼續在書中支持這種政策,這也是爲什麼鐵木真被幹淨利落地殺了,喬行簡等人卻拖拖拉拉遲遲不處置的又一個原因。羅嗦這麼久,算是給那些對喬行簡和柳獻章下場仍不滿意的書友一個交待,反正就這麼兩個小人物,消滅便是消滅了,拖雷、完顏守緒這樣的大敵正蠢蠢欲動,那纔是趙與莒的真正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