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麗國王滿臉都是笑容,見着誰都施大禮,有修養好的便還個十足的禮,也有修養不是那麼好的,拱拱手,甚至只是輕蔑的哼一聲。】無論別人待他何種態度,他都能面不改色。
這不是到大宋才練出的本領,崔氏父子執掌高麗大權數十年,他能夠在這二位權臣手中王位穩固,靠的便是這份隱忍的功夫。而且對於他來說,臨安比起高麗至少有一點要好,那便是這些大宋官員再對他不尊重,也不會要取他性命,他不必擔心哪天夜裡突然闖進一隊士兵來逼他退位。
而且,若論物質享受,在大宋臨安當一個閒散藩王,要遠勝過縮在江華島上吃苦。
但他心中還是有些不足,他希望能回到高麗去,只不過不再是那個傀儡國王,而是名副其實的高麗之主。到了大宋後,他多次聽人說起當今大宋天子是如何除去權臣史彌遠之事,在他看來,趙與莒想到的計策並不高深,最關鍵的地方在於趙與莒有流求的支持。他幻想有一日,自己也能靠外力支持,恢復高麗王室的權勢。
大宋天子祝酒之後,他原本想快步出來拜謝的,只是趙與莒沒有給他這個機會,立刻退席去了偏殿。接下來便是宴樂,禮部的幾個不大不小的官員在他身旁作陪,雖然言語很是殷勤,不過高麗國王明白,這種殷勤只是大國對小國的恩賜,而絕非尊重他這個高麗國王的身份。
這讓他心中有些煩躁不安,到大宋都已兩月了,雖然結交了一批朝臣,對他的計劃卻沒有任何幫助。現在的大宋,天子威權之重前所未有,朝臣們只是天子決策的顧問與執行者。*而所有大小事務的最終裁定權,牢牢掌握在那個年紀輕輕比他地女兒也大不了多少數歲的宋國皇帝手中。
想到這位年輕的英主以比自己女兒大不了多少的歲數,竟然力挽狂瀾,使得大宋一改頹勢,展現出蒸蒸日上的局面來,他便既羨且妒。
“女兒……”
突然之間,靈光閃過他的腦海,他渾身一顫,覺得眼前霍然開朗。
宋國如今講究的是功利,流行的是“智學”。讓宋國沒有任何好處地扶他復位,那當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是被宋人“救”來的,身無長物,便是有也沒有什麼可以打動富有四海地大宋皇帝的,唯一的值得奉獻給大宋天子以換取宋國支持的珍寶,就是他的女兒了。
宋國皇帝后宮中才有四人,自己的女兒獻上,皇后是做不了的。但得個妃子什麼的應當不成問題。再許諾宋國天子。願以漢江以北國土爲女兒嫁妝,何愁不能打動宋國皇帝?
此事須得好生安排,不可過於急切,引起宋國皇帝反感。
一念及此,高麗國王不由得握緊拳頭。身體也因爲興奮而微微發抖。
這次參加宴會地除了他之外,還有幾位藩國使臣或者代表。他們都坐在一處,大家都是能說宋話地,偶爾也會低聲交談幾句。高麗國王在微微發抖,恰好被大理國遣來的賀春使者見着了,那大理國使者便問了一句:“大王身體不適麼?”
“啊……無妨,無妨,只是在高麗不曾見過這等聲樂,感慨上國中華氣象,不免激動失儀了。\”高麗王驚覺過來,笑着答道。
大理國使者看了看周圍。見宋國禮部吏員不曾注意他們。便湊過來低聲道:“大宋當真是天朝氣象,貴國豈無憂乎?”
高麗國王狠狠瞪了他一眼。只覺得這位大理國的使臣既魯莽又無知,懶得與他說話,搖了搖頭,將目光投向聲樂,這次是真正欣賞了。
大理國使者之所以會如此,倒不是魯莽,而是真正感覺到壓力了。
有關宋國與高麗的新盟約,因爲臨安城中各種報紙的緣故,已經不是什麼秘密,其中關於要“恢復新羅百濟”地內容,凡是知道高麗史者,皆知只是藉口——新羅百濟都在漢江以南,可是大宋卻要在漢江以北恢復新羅百濟。這讓大理國前來慶賀新春的使臣非常擔憂,若宋國一意恢復天朝上國疆土,除去中原之外,他們這西南地藩國,嚴格來說也是大宋附屬,會不會被大宋尋機吞併?
而且,大理國使臣來大宋雖是以慶賀新春爲名,實際上還肩負另一使命,就是探試大宋對大理國的態度。他來之前,已經知道大宋流求近衛軍水師在哥羅築城,命名爲通洋——大宋的心思,隨着這個城的建立而表露無疑了。
連遙遠的高麗、哥羅都感受到大宋咄咄逼人的威勢,那麼大宋臥榻之側的大理,感覺到的更是畏懼。雖然目前爲止,宋國還沒有對大理表露出野心,但比起此前歷代宋帝,大理國無論是國君段氏還是相國高氏,都感覺到了疏遠。
特別是將高麗國王弄到大宋之事,讓大理國掌握實權的權相高阿育更是心驚膽戰,大宋天子本身就是在與權臣的爭鬥中獲勝地,他似乎本能地厭惡權臣,從他們得到地宋國報紙來看,對於權臣凌主的倭國、高麗,當今宋國天子都很不客氣。
不過想到安南李朝地使者被逐出臨安,大理使者又有些幸災樂禍,至少比起那位倒楣的安南使者,他還是受到了禮遇。
不知不覺中,對於周邊國家而言,大宋成了一個讓他們不得不仰望的巨大身影。隨着禮部與周邊諸國簽訂新的盟約,這些國家的市場都向大宋打開,那些爲了逐利而奔波的各國商賈們,將來自大宋的傳統的和新近的物產運到這些國家中去。原先便讓各國愛不釋手的絲綢、瓷器、茶葉、工具、鐵器甚到銅錢,隨着貿易額的激增,在大宋與各國邊貿中地比例在不停下降。新的產品例如棉布、糖果、香皂、火柴、燈具、玻璃製品、馬車、鐘錶等等,成爲貿易中的大件。
在新春賜宴一個月後,魏了翁於大朝會上公佈了大宋炎黃二年全年財政收入,這是戶部上下百餘名官吏花了二十多天採用新式計算方法統計出的。
“全年戶部收入共是一億五千二百七十二萬零九百四十八貫。”
當魏了翁驕傲地把這個前所未有的數據公佈出來時。滿朝文武都是倒吸了一口冷氣。
這巨大的收入中,海外諸路上交的二千二百萬貫左右,比起上一年度增長並不算多,只有百分之十,真正增長多的是徐州、臨安兩地。*這兩地在過去一年中工業發展極迅速,炎黃元年開始的大規模工廠投資,在炎黃二年都開始見效,徐州主要是棉紡織業、冶鐵業和礦山,臨安主要是絲綢、榨油、食品工業、日常用品工業和物流航運業,傳統的絲綢與製茶業也佔有相當比重。華亭府剛開始起步。江南製造局這一年來造了大大小小一千二百餘條船,其中不乏蒸汽船。因此,華亭府繳納地稅額也甚爲可觀,雖然與徐州、臨安相比微不足道,但魏了翁如今對數字甚爲敏感,他可以肯定,照這樣發展下去,華亭府將成爲大宋另一個財稅重要來源。
還有已經開工建設的建康府。三五年後給戶部帶來的收入不會亞於徐州。
因爲採用新式出納會計方法的原故。同時也因爲炎黃二年比起炎黃元年要平靜,既沒有大規模戰事,也沒有重大自然災害,故此去年一年的財政支出比起前年反倒少了三百餘萬貫,全年理論上竟然有高達四千萬貫的財政盈餘。
所有的大臣都眼巴巴地看着趙與莒。四千萬貫的財政盈餘,按着當今天子地大方勁兒。今年恩賞只會比去年多,不會比去年少了。
“魏卿給朕與衆卿帶來了大好消息,去年一年咱們總算有了些餘財。”在魏了翁報告完之後,趙與莒也忍不住眉開眼笑:“朕親政三載有餘,當初國是詔書中說永不加賦,諸卿現在覺得是否能實現?”
衆大臣都是會心一笑,當初趙與莒頒佈明定國是詔時,大半官吏都持觀望態度,覺得天子“永不加賦”有些兒戲,如今看來。\丁賦在大宋財政收入中地比重雖說還不是微不足道。卻已經沒有以往的重要了。
“朕鼓勵工商之初,有諫官說朕這是唯利是圖。是與民爭利,是禍國殃民。”趙與莒開始清算舊帳,他目光掃過臺閣諫臣,那些諫臣都面露尷尬,原本大宋諫臣是監督天子的,只是後來爲了防止丞相權勢過大,變得監督宰輔,趙與莒初親政時,這些諫官頗想恢復古制,對趙與莒的內外政策多有抨擊,如今看來,說他們鼠目寸光都是輕的了。
“如今天下大勢衆卿都很清楚,欲使國強民富,非工商不可,農耕爲國之本,工商爲國之幹,無本幹不能獨活,無干本不能獨完。”趙與莒笑道:“諸卿對此,應不再有異議吧?”
三年時間,雖然不能讓最頑固之人完全改變他們地想法,但足以讓他們開始思考自己的立場是不是真地那麼正確了。
環視羣臣,趙與莒又道:“雖然國庫充足,不過朕以爲,朝廷還得過一過緊日子,朕已經決定,三年之內不在禁宮之中加蓋大殿樓宇,宮中採買,一律從儉。”
聽得天子如此說,衆臣中有心急的不免暗自嘀咕,國庫如此寬裕,天子還是如此,未免也太過小氣了些。
“自然,朕自己可以省些,諸卿的恩賞卻不能省,去年是以一百萬貫爲恩賞,今年便以二百萬貫吧。”趙與莒看了魏了翁一眼,魏了翁立刻拿筆將之記錄下來,不過他的面色明顯變得陰沉,顯然對趙與莒這種花錢方式並不贊成。
“另撥三百萬貫,爲天下軍民百姓之賞。”趙與莒又道。
“除此之外,朕即位之初便爲天下貧兒募師學醫,如今已過三載,每每詢問此事,覺得最大問題便是缺錢,故此,朕有意撥一千五百萬貫,專爲此項所用,諸卿以爲如何?”
“此事萬萬不可,陛下!”
第一個反對的人,便是戶部尚書魏了翁。
喊出聲來後,他神情有些惶急,拜倒在地上道:“陛下,雖然國庫粗豐,但國家用錢之處甚多,況且陛下又有意興修鐵路,都需花費大量錢鈔。陛下重醫,雖是仁厚愛民,國庫撥出百十萬貫便足矣,一千五百萬貫,實是數額過大,臣不敢奉詔!”
趙與莒笑道:“朕只道朕小氣,沒料想魏卿比朕還要小氣。”
原本因爲魏了翁出班抗旨之事,大慶殿中氣氛很是緊張下來,但趙與莒一句玩笑,讓衆臣明白他並沒有因爲魏了翁的反對而生氣,大殿中的氣氛自然一鬆。
隨着趙與莒威望日隆,強勢的天子已經取代了強勢的丞相,成爲朝議政治的中心。趙與莒環視衆臣,看到衆臣都聚精會神地側耳準備傾聽,他笑道:“魏聊請起吧,朕只是提議麼,若是不妥,朕與衆卿再商議便是。”
“臣倒有一言……”葛洪慢吞吞地走出來,顯得老態龍鍾,他要拜倒行禮,趙與莒搶先免了,他這才站直道:“一千五百萬貫,若只是用於給貧兒學醫,未免太過奢侈,但若是用於我大宋貧兒發矇,卻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地美事。”
趙與莒眉眼間帶笑,點了點頭,示意葛洪繼續說下去。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我大宋潢潢萬里,億兆生民,其中英才之士何止百萬。昔日仲永,何以泯於衆人,因其不使學也。人非生而知之,成智成愚,唯學與不學耳,故此臣以爲,當以朝廷之力,大力推行教化,使爲人子者皆得受教,明禮儀,知仁恕,行孝悌,奉忠義。”葛洪緩緩說來,不疾不徐,雖然不算是鈧鏘有力,卻也聽得魏了翁呆住了。
自古以來,讀了幾本子曰詩云之人,無不以天下爲己任,常懷教化之心。理學大師地張載,更曾提出要“爲往聖續絕學、爲萬世開太平”,爲官則造福於國,爲儒則文宗一世,象崔與之那樣不以學術殺後世子孫者,絕無僅有。若是真能由朝廷出錢,普及教化,那“人人堯舜”的大同之世便爲時不遠了。
魏了翁心中如此想,正待說話時,陳貴誼又出班奏道:“陛下,臣在工部,如今無論是修器械、建道路、堰堤防、浚河道,臣都覺着工部原先人力不足以用……”
他初說之事,似乎與今天議論地主題並不相符,但他繞了一個彎子後,還是繞了回來,只說流求因爲興辦義務教育之事,使得官員、工匠都足以使用,故此若能學習流求也興辦義務教育,必可使得十年之後的大宋人才輩出。
薛極有些莫明其妙地瞪着葛洪與陳貴誼,特別是葛洪,他心中甚爲奇怪,這老狐狸怎麼轉了性子,對迎合天子之意如此積極起來。
注1:此時大理的國相是高阿育還是高逾成隆,因爲沒有查到準確資料,取了前者,若有誤,請指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