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呼爲莫老鼠的那廝,鼻青臉腫,顯然在這牢裡是常捱揍的貨色,但聽得叫他打人,他面上連猶豫之色都沒有,直接兩步過來,跳在馮雁亭身上,便蹦啊蹦的,彷彿馮雁亭是一張地毯。
原本便被打得幾乎沒了意識的馮雁亭,哪裡還有力氣反抗,只低呼了兩聲便口中吐血,那莫老鼠尚不放過,還對着馮雁亭的腦袋要踢,恰在此時,聽得牢門發出鐺鐺的聲響。
“你們在做什麼?”一個人大叫着從門前衝了過來,那人眼睛瞪得老圓,卻沒有穿着提點刑獄司獄員的制服。
牢頭訕訕地笑了笑,過去一腳將莫老鼠踢開:“你這廝在做什麼,竟然敢在這牢中打架鬥毆,莫非以爲沒有王法麼!”
在那人之後,又是六個人進來,其中有三個是獄員,面上的神情也有些不好看,另有兩個穿着近衛軍服飾,神情肅然,最後一個卻穿着鐵路上的那些紫色制服。
“把門打開!”
最先進來的那人看着鐵籠子,回頭對獄員喝道。
一個獄員向牢頭使了個眼色,牢頭又對着莫老鼠歪了歪嘴巴,那獄員這才放下心,知道只有莫老鼠動了手,便將牢門打開。最先進來的人跑來湊近一看,顧不得臊臭氣味便大吼道:“是馮雁亭,誰打的他,是誰?”
牢裡的人都指向莫老鼠,莫老鼠先是驚愕,然後是恐懼。但最後變成了絕望。
這事他若不頂下來,那麼也就意味着方纔他對馮雁亭的毆打將成爲他地家常便飯,甚至會被做噩夢。
那先進來的,正是吳文英,他也受了傷,不過如今精神卻好。他認出馮雁亭。因爲兩人職司的關係,在臨安時都曾經有過交流,故此是又驚又怒。見所有人都指着那莫老鼠,他冷笑一聲:“很好。很好,朝廷廉政司的特使你也敢打,看來是嫌自己命長了!”
若只是一般人,打了便打了,可莫老鼠這等小人物,對於朝廷特使四個字那是畏懼無比,聽得自己撒尿歐打的竟然是這般大人物,他原先頂着的勇氣立刻消了。狂叫道:“他們逼我打地,他們收了錢廣進的好處。逼得我動手,若我不打,那死的便是我了!”
他一邊喊一邊躲到了兩個近衛軍模樣人身後,那牢頭原本準備給他一拳的,便落了個空。兩個近衛軍中地一個飛腳便踢來,將牢頭踢得重重撞在牆上,身體扭成了一個字形。
吳文英又擡起頭來,森森地看着那兩個提點刑獄司的人,冷笑着點了點頭:“很好,很好。你們就等着刑部派人來吧。官賊勾結,草菅人命!”
說完之後。他將馮雁亭扶了起來,也不顧骯髒。便與志旭揚一起將馮雁亭架出牢門。志旭揚也是一臉激憤,尚三娘一介女子,自然不能直接去找近衛軍,還是先到車站尋了他,他再找得近衛軍,而近衛軍又是電報請示之後,得了欽命才介入此事的,故此便有些慢,好在還趕得及時,未曾到不可挽回的境地。
“等……等等……”
陽光照在身上,馮雁亭精神好了些,他喃喃地說了聲,吳文英一怔,但見他精神略好,心中又是歡喜:“你怎麼了?”
“我要……我要……”
馮雁亭終究沒有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出來,他又暈了過去,事後吳文英也曾問過他出了提點刑獄司時究竟想要什麼,他一直笑而不答。
趙與莒很快接到了馮雁亭被打成重傷的消息,自從電報投入實用之後,他對於軍隊的控制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原先軍人干政地一些顧忌,如今也可以通過電報請示的方式得到解決。
電報中源源本本地說明了事情地經過,馮雁亭這一頓打來得甚爲冤枉,那些在車站的混混們,守着的也不是他們這些調查黑心棉衣的廉政司的官員,而是守着來自各地的報社執筆。而他們這樣做的原因,並不是爲了傷害這些報社執筆,而是爲了收買他們。錢廣進的一個金礦發生嚴重事故,導致數十名工人遇難,按照規定,如此重大的事故是應該向朝廷稟報的,可錢廣進爲了避免停工整頓,也怕他向來不顧工人死活地事情被查出來,便瞞報了數字,只說死了三人,其餘地屍體則被他命人扔進山裡澆上油燒了。偏偏奉命燒屍的人出於害怕,只放了把火便走,於是屍體被聞訊前來認人地親屬尋着,親屬告到洛陽府,而洛陽府又因爲錢廣進爲納稅大戶,對於洛陽府大小官員的前程至關重要,於是便幫着錢廣進隱瞞下事情。遇難者親屬便只有請報社主持公道,而那些報社來採訪此事地執筆們,卻紛紛在錢廣進的金餅攻勢下敗下陣來,唯有吳文英潛入礦中,從礦工處得到第一手資料與物證,錢廣進得知後便開始追蹤吳文英,想要收買吳文英,至少要將他手中的物證毀掉----偏偏馮雁亭怕露出自己廉政司身份,假冒吳文英。\\/\
這原本是一次巧合,但巧合的結果卻是馮雁亭斷了幾根骨頭、內腑受傷,趙與莒欽命他休養三個月。
吏部、刑部、工部還有廉政司的聯合調查組很快就進入了洛陽府,從知洛陽府往下,大小官吏三百餘人被立刻停職,他們大多被送進了廉政司辦的“學習班”,當他們從“學習班”中出來的時候,要麼被降職任用,要麼鋃鐺入獄。
汪元峙便面臨着鋃鐺入獄的命運,他揹着自己的包裹,慢慢地邁向提點刑獄司的大牢,腳步拖拖拉拉,彷彿再多呼吸一下外邊自由的空氣也是好地。
在監牢大門前。他看到了錢廣進胖胖的身子,錢廣進那張原本肥大豐腴的臉,如今瘦了三圈,滿臉的皮都鬆了下來,象是密密麻麻的皺紋,整個人看上去老了二十歲。
“錢廣進。你這狗賊!”
一看到他,汪元峙氣便不打一處來,他加快兩步,飛起一腳便踹在錢廣進背上。
他對錢廣進當真是恨之入骨。原本馮雁亭事件是個誤會,若是錢廣進曉事,將馮雁亭放回,他最多也就是落個免職,但錢廣進不但將馮雁亭打得半死,還指使牢中人要將馮雁亭害死,這性質完全不一樣了。而且朝廷緝拿住錢廣進之後,他三下五除二。便將行賄之事說了出來,汪元峙這般人一向是不知自省的。總覺得自己丟了孔目地職司,又鋃鐺入獄,完全是別人的責任,至於他自己的過錯,只是一點點罷了。
爲此,在審訊他的時候,他還當庭做了悔過詞一曲,企圖以此換取寬大處置。
二人立刻被押送地獄吏分開,這些獄吏對他們同樣有氣,提點刑獄司被捲進這件事情當中。一部分原因是個別刑卒獄吏受賄。可主要原因還是受得這夥人連累。
“先等着先等着,你們這些狗崽子。進得牢中,有的是落掛給你們吃!”一個獄吏森森然地說道。
他們被分開後便站在大牢門前。一左一右倒似兩排門神。在他們之旁,則是兩人的同黨。大約過了五分鐘左右,牢裡面傳來腳步聲,一排人被押了出來,卻是莫老鼠與那牢中的牢頭。
“這些人也是被你們連累慘了。”一個獄卒啐了一口。
這些人脖子上都插着“人犯某某某”的牌子,看模樣是要推出去處斬了,錢廣進嚇得雙腿一軟,立刻便尿了褲子。
他被抓起來也有些時日,因此並不知道同案的其餘人犯下場,只是方纔看到汪元峙,才知道自己在官府中買通的人物也沒保住自己。他不過是個有幾分膽的暴發土財,而這膽又沒有大到真地能直面生死的地步,故此會如此。
“饒命啊,饒命,小人認罪,只求饒命!”他哭嚎起來,彷彿即將被推上刑場地便是他一般。
那莫老鼠原本就牙齒打顫,見他這一鬧,更是連步子都邁不開了:“我是被逼的啊,冤枉,冤枉!”
剎那之間,這洛陽府提點刑獄司的大門前,哭嚎聲一片。原本押送犯人便有不少來瞧熱鬧的,聽得這些人哭嚎,便有人相互詢問此事。
“原來是幫子泯滅人性的敗類,該殺,當誅其三族纔是!”問清楚這便是那些捲進金礦礦難案的人,立刻有人道。
“正是正是,雖說天子有詔,罪只及一身,可這些敗類,非得用重典竣法不可,不如此不足以懾服宵小!”
“那廝不是洛陽府的文宣孔目汪元峙麼,他平日裡人模狗樣的,他家媳婦穿金戴銀,兒子也橫行霸道,仗着他的勢,往常沒少享過福,如今自然也要與他一起受罰!”又有人指着汪元峙道。
“正是,正是,等這些牲口太寬,陛下當將他們家人發派入礦洞之中,不如此不足以平民憤!”
這些議論自然也傳入了汪元峙耳中,他面上不停地抽動着,心中又是悔恨又是恐懼,雖然不曾象錢廣進莫老鼠般失態,卻也不由得兩股戰戰。
吳文英在人羣中穿梭,用筆將聽到的百姓評論一一記在小冊子上,好一會兒之後,他轉回到原來地位置,馮雁亭拄着柺杖,神情冷竣地望着他地這羣仇人。
“馮兄,是否覺得出了口氣?”吳文英微微笑道。
“走吧。”經此大變,馮雁亭要成熟得多,他沒有回答吳文英的問題,而是淡淡地說道。
“怎麼,不去菜市場麼,這幾個牲口已經是結案審定了,在菜市場斬首示衆,去看看吧?”見他鬱鬱不樂,吳文英又道。
“沒什麼看地了,不過是砍頭……”馮雁亭轉了身子,也不等吳文英:“你若不走,我先走了。”
吳文英撓了一下頭,反正今天的事情已經辦妥,報道地材料也已經有了,回去便回吧。
他跟在馮雁亭身後,兩人走了好一會兒,馮雁亭忽然轉過身道:“象這次的事情,能不能杜絕?”
吳文英臉上的笑容也斂了起來,他皺着眉,然後搖頭道:“不能。”
馮雁亭便又沉默了,這一次受難的並不只他一人,吳文英也被打傷過,而那些死於礦難者更是屍骨不全,他們的親屬還在悲痛欲絕,與他們相比,他馮雁亭算是幸運的了。
這夜馮雁亭與吳文英都沒有睡好,遠在臨安,趙與莒同樣也沒有睡好。
一個接着一個的夢,折騰得他時臥時起,最初的時候,他的夢裡還是好的,他夢着大宋建成了他理想中的國度:開明的士大夫階層,充滿活力的市民階層,穩重而重視榮譽的皇帝,三者在大宋政局上達到了平衡。但很快,他的夢就被一個個悲慘的事件淹沒了,他夢到所有的官員都貪腐成風,市民都麻木不仁,百姓對於國家沒有了忠誠,而他自己也迷失於權力之中。
夢境的最後結局,是近衛軍的背叛,李鄴與李雲睿,帶着近衛軍開進皇宮,要將他推上斷頭臺。他清楚地記得,李雲睿在夢中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若你不知進退,便唯有如此方能救我華夏!”
他抱着腿坐了起來,看着在身旁熟睡的耿婉,長長吁了口氣。
那畢竟只是一個夢,他如此安慰自己,但心中卻明白,那又不僅僅是一個夢,而是這些年來發生的一切事情的總和。
以文治武功而論,他如今可以算得上史上第一流的,他也知道自己,除了身爲穿越者的優勢之外,最大的長處便是始終自省,處理國政時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這種謹慎讓他看起來沒有別的皇帝那般獨斷專行,有時甚至顯得軟弱,但也正是這種謹慎,讓他保持住自己的本心,而不至於真正迷失於權力,成爲權力的奴隸。
雖然在科技之上,大宋遙遙領先於這個時代,而且智學的推廣,使得這種領先不會因爲他一個人離開而失去,但是這個世界上科技領先實在是靠不住的東西,比如說蒸汽機,倭國人的一羣巧匠便已經能夠仿製出可用於礦井汲水的蒸汽機了。再比如說火炮,除了工藝上尚不足與大宋相提並論外,周邊的大一些的勢力,如蒙胡的兩部和西夏,都裝備上了他們自產的火炮。在他穿越來的那個時空中,華夏子孫同樣曾在科技工藝上領先於世界,但還是被別人追上、超躍,最後打得鼻青臉腫一敗塗地,若不是在一百五十年的血雨腥風中不斷出現那種真正的天才偉人,國家便永無再振之希望了。
所以,科技上的優勢不足以恃,哪怕他憑藉這個優勢將全世界都打下來變成大宋的領土,結果也只是讓這個帝國崩潰得更早一些。
唯一能留給後代的,不過是一種開放的有活力的制度。正如他穿越來的那個時空中的美國,開國的華盛頓之流算不得什麼天縱奇才,但一羣中人之上的傢伙相互扯皮的結果,卻給後代留下了西方文明下最具活力的制度,於是纔會有後來的美國出現。
他能留給後代的,希望是一種東方文明下最具活力的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