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楨輕笑道:“這段時日辛苦了,回去好生歇息,準備三日後的鎖廳試。”
“卑下告退!”
胥吏們齊齊作揖,陸陸續續的出了大堂。
事實上,這批人裡哪些能力出衆,韓楨心裡都有數。
結合常玉坤與劉宓給出的意見,對於六個官員的名額,他基本已經敲定了。
那爲什麼還要大費周章舉辦鎖廳試?
因爲這場鎖廳試,壓根就不是爲了這些胥吏們辦的。
這就是一場秀,是給全城百姓,尤其是豪門大戶以及那羣讀書人看的大秀。
胥吏,可以當官!
一時間,原本擁擠的大堂,只留下恍然大悟的趙霆。
早就聽劉宓說,這羣胥吏一個個辦起差來簡直不要命,之前他還不理解。
此時此刻,他終於明白了。
原來是能當官兒啊!
換位思考,他若是胥吏,能有當官的機會,只怕比這幫人更加拼命。
忽然之間,趙霆似是想到了什麼,眼中閃過一絲驚駭。
等等!
胥吏當官?
這……怕是真的要變天了!
“趙知州!”
就在這時,韓楨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趙霆一個激靈,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神色恭敬道:“下官在!”
韓楨問道:“本州提學是誰?”
提學,全稱是提舉學事司,設於崇寧二年,掌管本路州縣學政,每年巡察所部州縣學官及生徒的優劣勤惰,予以獎懲。
宣和三年,曾被宋徽宗罷黜過,不久後復置。
這樣的操作,自從趙佶上位後比比皆是,處理朝政完全憑個人喜好與當天的心情。
突然某一天心血來潮,就會罷黜某個官職,又或是增添一個新官職。
趙霆如實答道:“稟縣長,本州提學乃是宋維,上個月因病告假,一直在家中養病。”
韓楨又問:“這宋維品行如何?”
一個提學而已,他先前還真沒怎麼關注。
“宋維其人性情剛正,頗有才學,只不過他命不好,師從陳瓘,學的乃是洛學。蔡相……京禁絕洛學與蜀學,又與陳瓘是死敵,宋維自然討不得好。最初任集英殿修撰,後來被貶,外放青州提學。”
韓楨對新學洛學之爭不太瞭解,吩咐道:“晚些下了差,代我去探望一番,看看能否爲我所用。”
趙霆應道:“下官省的。”
韓楨繼續吩咐道:“對了,三日後的鎖廳試,便由你來擔任主考。”
“下官領命!”
趙霆面色一喜,趕忙拱手應下。
……
方纔斥候傳回的捷報,爲郡城的繁鬧增添了幾分歡慶。
大街小巷,茶肆酒樓之中,處處可見百姓談論壽光、昌樂大捷之事。
此時,卓樓大廳,東南角的角落中,幾名身穿儒袍的讀書人,正在飲酒。
其中一名年輕人,衣着相比另外四人,樸素不少。
淡青色的儒袍隱隱有些泛白,下沿處還有一塊補丁。
腰間纏着的也只是一根麻布,相比其他人的雕花鑲玉的腰帶,顯得無比寒酸。
儘管如此,年輕人臉上卻沒有絲毫拘謹與尷尬,淡然自若。
一名身穿月白儒袍的方臉青年,語氣感慨道:“韓楨兵峰之利,超乎吾等的預料,這才短短几日時間,便剿滅了號稱十萬之衆的張萬仙,着實可怖。”
話音剛落,坐在他對面之人,面露不屑,嗤笑一聲:“敢熾軍雖號衆十萬,但不過是一羣烏合之衆罷了,剿滅張萬仙,在吾看來不過如此,文熙兄何必吹噓呢。”
此人名喚談興忠,之所以不遺餘力的貶低韓楨,是因爲他的老師,乃是王家之人。
王家被屠,他自然懷恨在心。
不過他又沒那個膽子,只敢私下詆譭,說些酸話。
事實上,前幾日韓楨離開郡城回臨淄之時,有十幾名王家門生暗中密謀,準備串聯城中豪紳大戶,說服趙霆、劉宓等一衆官員,發動兵變。
在這些王家門生的想象中,自己振臂一呼,城中豪紳大戶必當響應。
屆時,算上各家護院以及衙役弓手,轉眼間便能湊出一支上千人的軍隊。
而城中留守的青州軍,纔不過五百而已,穩操勝卷。
但到了起事之日,不但所有大戶都選擇了沉默,冷眼旁觀。
就連王家曾經的門生,也紛紛拒絕。
這其中,就包括談興忠。
那名衣着樸素的年輕人,微微皺了皺眉,開口道:“談兄此言差矣,吾聽聞張萬仙曾立下規矩,敢熾軍劫掠所得五成上繳,剩餘皆歸自己所有,此乃狼軍之道。因此每每作戰,敢熾軍上下俱都爭先恐後,悍不畏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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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真如談兄所說是烏合之衆,只怕早就被武衛軍剿滅了,何需等到今日。”
這番話頓時引得另外三人贊同。
談興忠面子有些掛不住,眼中閃過一絲不悅,面上卻笑道:“祁兄這般幫着那韓楨說話,莫非想要投賊?”
聞言,先前開口的方臉青年皺眉道:“談兄,過分了,祁兄豈是這種人!”
祁蒙正色道:“我知談兄因王家之事,致使心中不快,但方知私仇不及公,好不廢過,惡不衆善,義之經也。王家是否遭了韓楨的毒手,我並不知曉,不過他手下的青州軍,我卻是親眼見過,一個個彪悍兇猛,有漢唐之遺風。由此可見,韓楨于軍陣一道,頗有心得。”
談興忠拱了拱手,面色慚愧道:“祁兄恕罪,方纔是爲兄失言了。”
“談兄不需道歉。”
祁蒙擺擺手,輕笑道:“我確實有投了韓楨之意。”
“啊?”此話一出,其餘四人紛紛一驚。
方臉青年趕忙勸道:“祁兄三思啊,這韓楨乃是一介反賊,一旦沾上,我等清白之身,可就徹底毀了。況且,西軍即將南下,屆時韓楨能否擋住西軍,猶未可知。”
另外兩人也點點頭,附和道:“文熙兄所言有理,眼下投賊,殊爲不智。以祁兄的才學,只待明年春闈,必當金榜題名。”
“諸位好意,我心領了,只是我意已決。”
祁蒙先是拱了拱手道謝,旋即解釋道:“自韓楨進城後,所作所爲,我俱都看在眼中,心中已有決斷。”
在座的都不是讀書讀傻了的酸儒,這段時日觀察下來,韓楨是什麼樣的人,各自心裡已經有了答案。
祁蒙微微頓了頓,語氣苦澀道:“況且,家中艱難,上有老母供養,下有嗷嗷待哺的兒女。”
連續兩次趕考落第,讓祁蒙有些心灰意冷,同時隨着前兩年老母病倒,養家餬口的擔子,也愈發沉重。
祁蒙的家境,他們自然清楚。
父親早逝,全靠老母將他拉扯大,省吃儉用供他讀書。
方臉青年立刻出聲,仗義道:“祁兄缺錢,只管只會一聲便是。”
祁蒙搖搖頭:“這些年承蒙諸位同好的關照,祁蒙感激不盡。我已到而立之年,手腳健全,豈能靠旁人接濟過活。”
沉默片刻後,談興忠不由問道:“祁兄打算作何差事?”
祁蒙答道:“眼下府衙正在擴招胥吏,我打算毛遂自薦。”
“胥吏?”
方臉青年眉頭緊皺道:“我等飽讀詩書,豈能與賤吏爲伍?”
“呵呵!”
祁蒙卻毫不在意,呵呵一笑:“蘇家與麻家的大郎做得,我爲何做不得。聽聞韓楨將胥吏俸祿提高了數倍,想來足以養家餬口。”
其實,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他沒有說。
通過這段時日的觀察,他隱隱覺得,韓楨整頓胥吏的手段,應該不止於此。
說不定胥吏會有當官的機會。
蘇家和麻家不是傻子,願意讓家中長子去當胥吏,必有所圖。
之所以沒有說出來,倒不是藏私,畢竟這只是他的猜測而已,若是猜錯了,豈不是會害了旁人?
又閒聊了一陣後,衆人起身結賬。
出了酒樓,互相道別之後,各自散去。
祁蒙擡頭看了看烈日,覺得時辰尚早,便打算去府衙應徵。
就在這時,一輛牛車停在祁蒙身前。
車廂門簾被拉開,露出方臉青年的笑臉:“祁兄,爲兄送你一程!”
祁蒙微微一愣,而後解釋道:“文熙兄好意心領了,我並非回家,而是打算去一趟府衙。”
“不礙事。”
方臉青年擺擺手:“正巧我也要去一趟府衙,順路!”
“那就多謝文熙兄了!”
祁蒙也不矯情,拱手道謝後,便撩起儒袍下襬登上牛車。
方臉青年,名叫朱達,家中世代經營書坊。
雖比不上蘇家、麻家這類門閥,但也稱得上一方豪紳。
坐在精緻的車廂內,祁蒙好奇道:“文熙兄去府衙所謂何事?”
朱達似笑非笑道:“自然是與祁兄一般!”
嘶!
祁蒙深吸了口氣,面色詫異的看着對方。
要知道,前一刻朱達還一副羞於胥吏爲伍的姿態,苦口婆心地勸解自己。
結果轉眼間,便要去應徵胥吏。
這番轉變,着實讓祁蒙沒想到。
朱達捻起一顆蜜餞扔進口中,打趣道:“祁兄不厚道啊,竟也學會了藏私。”
祁蒙苦笑一聲:“非是藏私,只是心中有所猜測而已,萬一害了諸位同好,那就真是罪過了。”
這話旁人說,朱達肯定不信。
但從祁蒙口中說出來,他還是信的。
說實話,他們這些富家子弟之所以會與祁蒙結交,除開對方纔學好之外,品性也是一方面。
誰不想有一個品性高潔,有君子之風的摯友呢?
“麻家大郎高升了!”
朱達瞥了眼車伕的方向,壓低聲音,沒頭沒腦的說出這句話。
祁蒙心頭一驚,立刻明白他話中的意思。
麻家大郎先前是胥吏,如今高升了,這意味着什麼?
或許在百姓看來,並沒有什麼。
畢竟麻家投了韓楨,高升不是應該的麼。
但在聰明人眼中,卻完全不同。
既然麻家大郎註定要當官,那爲何還要先當胥吏呢?
難不成韓楨閒着沒事幹,想羞辱這兩家?
牛車的速度很慢,兩人不約而同的換了個話題閒聊。
一刻鐘後,牛車緩緩停下。
車伕的聲音從外傳來:“少郎君,府衙到了!”
“嗯!”
朱達點了點頭,轉頭道:“祁兄,請罷!”
祁蒙掀開門簾,率先下了車,只是剛落地,整個人不由一愣。
只見府衙門前,還停着四輛牛車。
方纔率先離去的談興忠四人,正站在府衙門前,遙遙拱手:“祁兄,又見面了!”
見到這一幕,祁蒙不由搖頭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