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城中胥吏們的日子不好過,心情便如這三九天一般,冷得刺骨。
上至孔目、押司,下至守門皁吏,一個個兢兢戰戰,提心吊膽。
可即便如此,府衙的官老爺們依舊沒有放過他們,愈發嚴苛了,一點小小的過錯,動輒便打板子。
許都頭趴在牀上,面色憤慨。
就在前兩日,他在向上官稟報差事時,只因爲自己辯解了一句,便被安了個不尊上官的罪名,打了二十大板。
好在行刑的是手下兄弟,暗中留了五分力。
否則這二十板子打下去,起碼得在牀上躺兩個月。
但儘管未傷及筋骨,可皮肉之苦難免。
如今吃喝拉撒都得在牀上,每回如廁都得小心翼翼,否則牽動了傷口,便是一陣鑽心的疼。
“明明是那羣賊配軍惹出的禍,竟打俺的板子。”
許都頭越想越氣,心中怒意已是積蓄到了極點。
尤其是,昨日老李頭的小女兒被宣化軍的丘八糟蹋,老李頭也被冤枉,拿下了大獄。
整個郡城,誰不曉得老李頭和他沾親帶故。
這是在啪啪打他的臉!
“許都頭,可好些了?”
這時,屋外傳來一陣熟悉的問候聲。
不多時,房門被推開,婦人面露欣喜道:“當家的,馮孔目來探望你了。”
孔目,乃府衙高級胥吏,又稱六案孔目,對標的乃是官員中的司理參軍。
俗話說:一孔一目,無不經其手。
由此可見,孔目在胥吏中的地位。
聞言,趴在牀上的許都頭先是一愣。
要知道,雖爲同僚,但他與馮孔目並不熟。
說白了,他一個快班都頭,人家平日裡根本看不上眼。
待回過神,許都頭強壓下心頭疑惑,苦笑道:“多謝馮孔目探望,俺這身子實在下不來牀,還請馮孔目勿怪。”
馮孔目擺擺手:“你我二人何需見外。”
見對方一副關係十分密切的表現,許都頭心中疑惑更甚了。
婦人端來一杯熱茶與乾果後,便識趣的離去,順手還關上了房門。
端着熱茶抿了一口,馮孔目面帶難色道:“許兄,老李頭的事兒不是哥哥不幫,實在是哥哥也自身難保啊。”
許都頭受寵若驚,趕忙說道:“馮兄的好意,俺心領了。這會兒大家都有難處,俺豈會不知。”
“哎!”
馮孔目嘆了口氣,幽幽地說道:“就在今早,王都頭被殺了!”
“啊?!”
驟然聽到這個消息,許都頭悚然一驚,忙問道:“怎地被殺了?”
縣衙有三班,分別是站班皁隸、捕班快手、壯班民壯。
許都頭負責統領的便是快班,也就是俗稱的捕快。
而馮孔目提到的王都頭,統領的是站斑皁吏。
馮孔目說道:“宣化軍都虞侯鄧傑,看上了王都頭的妹妹,想納爲小妾。”
許都頭訥訥地道:“俺記得王都頭的妹妹,不是早有婚約了麼,男方乃是城南的呂秀才,家境殷實,與他妹妹算是良配了。”
一軍都虞侯,已經是不小的武官了,按理說是王都頭高攀了。
可小妾哪有地位可言,若主家疼愛還好,不疼愛,與婢女幾乎無異。
相比之下,呂秀才雖無功名在身,但卻是清清白白的書香門第,往後萬一高中進士,那便是一步登天了。
孰輕孰重,但凡有點腦子都能分清。
“着哇!王都頭自然不願,因此與那鄧傑鬧得不歡而散。誰曾想,今日一大早,鄧傑便帶兵闖入王都頭家中,污衊其與反賊暗中勾結,一刀將其梟首。”馮孔目心有慼慼道。
“私自斬殺一名都頭,那羣丘八竟囂張至此?”
許都頭滿臉不可置信道:“知州就不管管?”
“管甚?”
馮孔目嗤笑一聲:“宣化軍那羣丘八手握搜捕反賊的差事,肆意顛倒黑白。而府衙那羣官老爺,何曾在乎我等的生死。在他們眼裡,你我不過牛馬而已,死了再換一個便是。”
“唉!”
許都頭狠狠一拳錘在牀上,心中不免升起兔死狐悲的悲哀。
這次是王都頭,那下一次,是否輪到他許都頭了?
見狀,馮孔目繼續說道:“如今府衙官員對我等心懷猜忌,甚至整出了連坐之法,若非還需我等胥吏治理郡城百姓,只怕早就下手,殺之而後快了。”
這個時候,許都頭已經品出了味兒。
先是瞥了眼緊閉的房門,旋即壓低聲音道:“馮兄有話便說,我等胥吏如今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自當團結一致纔是。”
“好!”
馮孔目一拍大腿,等的就是這句話,面色凝重道:“那哥哥也就不繞圈子了。俺在來之前,已與汪押司以及孔都頭碰過面,決定投奔韓楨,迎青州軍入城!”
許都頭心中一凜,皺眉道:“馮兄,那韓楨說的可信否?別到時入了城,反拿我等胥吏的人頭安撫百姓!”
有顧忌是正常的,畢竟與胥吏共天下這回事,他還是頭一遭聽到,心裡着實有些發虛。
馮孔目沉吟道:“俺雖未見過那韓楨,但觀其這段時日的做派,似乎是個守信之人。更何況,他韓楨入城後,總需要俺們幫忙治理百姓罷?”
“好,俺幹了!”
許都頭猶豫再三,咬牙應下。
事到如今,府衙官員已經將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不答應也不成了。
應下後,許都頭苦笑一聲:“馮兄,俺如今這副模樣,連牀都下不得,只怕也幫不上甚麼忙了。”
馮孔目輕笑道:“許兄莫要妄自菲薄,稍後伱尋個機會,通知手下捕快,等候命令。”
他之所以來找許都頭,就是看中他手下的一幫捕快。
整個三班,只有捕班與壯班有戰力,至於站崗的皁吏,不談也罷。
壯班,統御的便是鄉勇弓手。
許都頭鄭重的點頭道:“馮兄放心,俺稍後便通知他們。”
敲定之後,馮孔目起身道:“如今哥哥被宣化軍的丘八監視,無法多待,先行告辭了。”
“馮兄慢走。”
……
出了許都頭家,眼見天色尚早,馮孔目一路來到卓樓。
剛進門,正巧碰上吃完酒的胡顯昭一衆人。
“卑下見過胡指揮。”
馮孔目眼中閃過一絲慌亂,趕忙躬身行禮,以此掩飾心虛。
“嗯。”
胡顯昭鼻孔朝天,輕哼了一聲,算是打過招呼。
見狀,馮孔目也不多言,徑直走向二樓。
目視着他的背影,胡顯昭朝着掌櫃招招手,吩咐道:“將此人盯緊些,若是與陌生人接觸,立刻向本官稟報。”
掌櫃呵呵一笑:“胡指揮寬心,小的明白。”
當初卓樓開業,打的乃是趙霆的名頭,因此無人敢惹。
哪怕近日得知青州陷落,趙霆生死不知,胡顯昭也不敢過分得罪。
好在這掌櫃也識趣,主動奉上一千貫,讓他格外滿意。
“對了,這頓酒掛賬。”
胡顯昭說罷,邁着醉醺醺的步伐,吆五喝六的出了卓樓。
待送走對方後,掌櫃不動聲色地上了樓。
來到二樓角落的一個包廂門前,不急不緩地敲了三下門。
“請進!”
聽着包廂內傳來的聲音,掌櫃這才推門走了進去。
反手關上門,掌櫃坐下後,似笑非笑道:“馮孔目可想好了?”
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後,馮孔目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先前所說可是真的,韓縣長進了城,便許給俺一個官兒?”
掌櫃糾正道:“俺當初說的是暫代,至於能否坐穩轉正,全靠你自己。縣長治下,講究能者上,庸者下。便是那些參加鎖廳試爲官的胥吏,也是六年一任,一年一小考,若考覈不合格,任滿撤官。”
他這麼說,馮孔目心中反而信了幾分。
沉吟了片刻,馮孔目警惕的看了一眼房門方向。見狀,掌櫃輕笑道:“放心,俺已吩咐了夥計,不必擔心隔牆有耳。”
聞言,馮孔目這才壓低聲音道:“俺今日已聯繫押司與兩位都頭,此外再煽動一些受害的百姓,勉強能湊出千餘人。”
“用不着百姓。”
掌櫃卻擺擺手,正色道:“百姓散漫,且人多口雜,容易泄露消息,只快班與壯班足夠了!”
馮孔目皺眉道:“這兩班加起來,也不過四百餘人,城中可是有三千宣化軍。”
掌櫃並未說話,只是拍了拍手。
包廂門被推開,夥計打扮的仇牛,大步走了進來。
不待馮孔目發問,掌櫃便介紹道:“這位乃是縣長麾下斥候營的仇都頭,此次行動,由他全權負責。”
馮孔目趕忙見禮道:“原道是仇都頭,失禮。”
仇牛也不廢話,開門見山道:“府衙中宣化軍幾何?”
“一百人!”
馮孔目答道。
仇牛聞言,朝他招了招手。
馮孔目立刻會意,湊上前去。
仇牛附耳叮囑了一陣後,馮孔目面色遲疑道:“仇都頭,非是俺不信你,只是這火器真有這般威力?”
“這你不必管,你只需記住,點燃之後,能跑多遠跑多遠。別到時陪了葬,在九泉之下怪俺沒提醒你。”仇牛語氣中透着自信。
見他這般說,馮孔目也只得點頭應下,問道:“何時動手?”
仇牛答道:“明晚!”
“這般快?”
“夜長夢多,拖得越久,變數越多。”
……
當天夜裡。
東城牆的牆角上,響起一陣響亮且急促的狗叫。
若仔細傾聽,就會發現這狗叫聲竟還極有節奏。
叫聲足足持續了半盞茶的功夫,纔在城牆上守城的宣化軍喝罵聲中,漸漸消停。
城外,距離城牆幾十米外的一處枯草叢中,一道黑色的身影緩緩站起身,三兩下便消失在黑夜中。
軍營中,一片寂靜。
白虎堂內,劉錡捧着一大碗麪條,正稀里嘩啦吃的香甜。
韓楨則端坐在堂案後方,翻看手中的檄文。
嘖!
盛名之下無虛士,這謝鼎的文采當真是一流。
引經據典,旁徵博引,用詞雖算不得華麗,卻透着一股中正之氣。
通篇讀下來,讓人只覺他韓楨造反是理所當然,順應天命。
合上檄文,韓楨問道:“抄錄的副本,可送去進奏院了?”
劉錡三兩口嚥下麪條,答道:“送去了,已刊登在邸報之上,只待咱們與西軍交上手,刊登了檄文的邸報,便會發往各路州縣。”
“嗯!”
韓楨滿意的點點頭,吩咐道:“這幾日你辛苦了,好好歇息兩天。”
“報!”
話音剛落,白虎堂外傳來一聲高喊。
“宣!”
韓楨說罷,就見一名斥候快步走進大堂,躬身道:“稟縣長,卑下方纔收到仇都頭傳出的信號,明夜亥時二刻動手!”
動手?
聽到這兩個字,劉錡頓時雙眼一亮,忙問道:“縣長,可是要攻城了?”
韓楨點點頭:“沒錯。”
劉錡連麪條都顧不得吃了,起身抱拳,高聲請命道:“末將願做先鋒!”
“攻城用不上騎兵。”
韓楨瞥了他一眼,而後朝着聶東吩咐道:“明日你領四千步卒,與城外一里待命,聽到火器爆炸聲,便立刻進攻東城門。”
“末將領命!”
聶東抱拳應道。
聞言,劉錡面露失望,重新端起麪條,吸溜吸溜地吃了起來。
……
……
翌日。
傍晚,一輛滿載米糧油鹽的牛車,緩緩駛入府衙偏門。
還未進門,便被兩名值差的宣化軍士兵攔下。
“運的甚麼?”
一名士兵大聲問道,同時用警惕的目光看向牛車。
趕車的中年漢子笑着解釋道:“回軍爺,運的乃是米糧,每隔數日便會採購一批。”
胥吏食宿自理,但官員們的吃喝拉撒,基本都在府衙之中。
“奉知州命,凡入府衙之物,皆需盤查!”
那士兵說着,便上前檢查。
眼看着士兵翻開一袋袋米糧,即將找到下方的木箱,中年漢子眼中閃過一絲慌亂,趕忙說道:“軍爺,這眼看着就日落了,若耽誤了老爺們用飯,小的實在擔責不起,還望高擡貴手。”
說話間,一把銅錢隱晦的塞入士兵懷中。
感受着懷裡沉甸甸的分量,那士兵眼中閃過一絲滿意之色,擺擺手道:“趕緊去罷。”
“多謝軍爺!”
中年漢子暗自鬆了口氣,道了聲謝後,趕着牛車進了府衙。
一路來到廚房,中年漢子開始卸貨。
當搬下一個木箱時,他特意在木箱上拍了拍,叮囑道:“這是給老爺們採購的酒水,仔細着些,莫要打碎了。”
“俺省的!”
一名幫忙卸貨的皁吏心領神會的點點頭,抱着木箱走進一處公廨。
時至傍晚,官員們早已下了差,公廨中只有馮孔目與幾名書吏還在忙碌。
將木箱放在馮孔目腳步,皁吏並未多說,便匆匆離去。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夜幕降臨。
不知不覺間,三更天的梆子響起。
亥時到了!
馮孔目心中一凜,放下手中的文書,朝着一名書吏使了個眼色。
那書吏立刻起身,走出公廨四下打量了一眼,輕聲道:“馮孔目,無人。”
“行動!”
馮孔目招呼一聲,強壓下心頭的緊張與忐忑,打開木箱。
只見木箱中,擺放着八個造型怪異的陶罐。
這些陶罐圓不拉嘰,罐口用黃泥封上,從中露出一根纖細的紙繩。
“這玩意兒,真有開山裂石的威力?”
馮孔目腦中閃過一絲疑慮。
不過事到如今,也只有相信仇都頭了。
將八個陶罐的紙繩擰在一起,他掏出火摺子,顫顫巍巍地點燃。
嗤!
紙繩點燃後,立刻發出一聲輕響,閃爍着火花。
馮孔目牢記仇牛的話,點燃後,拔腿就跑。
一行五人跑出公廨後,直奔偏門而去。
值差的士兵見他們神色匆匆,正準備上前盤問。
轟!!!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從府衙中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