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了。”
抿了口茶水,趙楷忽然沒頭沒尾的說了句。
他可惜的是南方世家行刺韓楨,沒有成功。
不得不說,趙楷想得很美。
沒錯,韓楨威望極高,但問題是膝下無子,只有個女兒。
若真被刺殺,那齊國定然羣龍無首,而他與父皇都在京中,朝中還有不少趙宋舊臣。
說不定,那些個趙宋舊臣會擁立他們復辟。
聞言,一旁的趙佶斜蔑了他一眼,罵道:“蠢貨!”
以前還挺喜愛這個兒子,自打回京後,越看越不順眼。
“父親這是何意?”
趙楷被罵的一愣,面露不解。
“這擺明了是……”
趙佶話說到一半,瞥了眼房門方向,見房門緊閉,這才壓低聲音繼續說道:“是韓楨小兒一手策劃的戲碼,你竟然信以爲真,不是蠢貨是甚?”
南方那些個世家門閥是甚麼德行,他豈能不知?
討價還價的膽子有,可讓他們行刺皇帝,再借他們十個膽子都不敢。
這可是株連九族的大罪。
嘶!
趙楷深吸了口氣,驚詫道:“原來如此,不曾想他竟有這般手段。”
聞言,趙佶不屑一笑:“韓楨小兒的手段算不得高明,仗着北伐大勝之威而已,狠辣有餘,卻機變不足,此事縱然能達到目的,可也將南方一衆世家門閥徹底得罪了,他們嘴上不敢說,心中卻定然會恨上,暗中使絆子。”
田地可是世家門閥的根,你韓楨掘了他們的根,還不準別人忌恨?
趙楷拍了記馬屁:“說來還是父親手段高明,一個小小的朱勔,便攪得南方世家門閥不得安寧,且罵名全由朱勔承擔。”
“所以說,韓楨小兒還是太嫩了些。”
趙佶面露得色,心下十分得意。
不得不說,這廝政治手腕確實高超,但偏偏不幹人事。
都說趙宋積重難返,實在趙佶是有希望拯救趙宋的,他在位期間,打着新法的旗幟,通過一系列手段,讓皇權達到頂峰,士大夫階層的實力被嚴重削弱。
對比一下宋仁宗時期文官集團的力量,就能明顯感受到差別。
結果這廝只顧享樂,沒一點擔當。
咚咚咚~
就在這時,一陣清脆的敲門聲傳來。
兩人神色一凜,立刻止住方纔的話題。
“進來。”
趙佶吩咐一聲。
咯吱一聲,房門被推開,掌櫃滿臉堆笑的走了進來。
“侯爺,小侯爺,我遇仙樓的飯菜,可還合二位的胃口?”
趙佶輕抿了口茶水,語氣倨傲的答道:“還成,雖比不得樊樓,但也勉強說的過去。”
“侯爺說的是,咱們小樓到底是比不得樊樓。”
掌櫃也不反駁,笑着附和一聲。
其實這話就屬於自謙了,京城七十二家正店,各有各的特色。
樊樓先前也是名聲不顯,趙佶接手後,傾斜了不少資源,這才一躍成爲七十二家正店之首。
況且,樊樓賣的乃是檔次,真正論到飯菜的味道,並不比其他正店好多少。
因爲能進正店廚子,手藝都是頂級,且都有各自的拿手絕活。
比如王樓的山洞梅花包子,遇仙樓的魚膾。
趙佶問道:“有甚事兒?”
掌櫃笑呵呵地說道:“侯爺已在小店住了五日,這賬是否該結一結了?並非是俺市儈,要來攪了侯爺的雅興,實在是新主家定了規矩,侯爺何等人物,想必不會讓俺爲難。”
“無妨。”
趙佶擺擺手,將頭探入袖兜,問道:“多少錢?”
“侯爺大氣!”
掌櫃翹起大拇指,小小的拍了記馬屁,而後說道:“誠惠六千八百四十三貫,俺作主,給侯爺將零頭抹了,六千八百貫便可。”
“多少?”
聽到價錢,趙佶手一哆嗦。
掌櫃趕往解釋道:“好教侯爺知曉,您二位共住五日,兩間上房,加上姐兒留宿,房費共計一千二百貫,一日三餐五千六百貫。”
趙佶驚呼一聲:“一日三餐再怎麼貴,也吃不了這麼多?”
酒樓之中,吃反而是所有消費中,最省錢的一項。
吃能吃多少?
即便是山珍海味,一頓頂天了也就兩三百貫。
東京城的消費是高,可兩三百貫依舊不是一筆小錢了。
一旁的趙楷眼中閃過一絲心虛。
聞言,掌櫃急了:“好教侯爺知曉,我遇仙樓以誠信爲本,絕不會胡亂收費,每一筆賬目,都記的清清楚楚,白紙黑字,作不得假。您且看,前日正午,小侯爺用餐時,着跑堂夥計去樊樓購買兩壺梨花白,隔了一個多時辰,又買了三壺。前日以及昨日,命人請沈秋大家前來點茶……”
隨着掌櫃一筆筆的算賬,趙佶的臉愈發黑了。
好麼,他一大早去上值掃大街,自家這個好兒子,卻在酒樓中花天酒地,紙醉金迷。
梨花白,他現在都捨不得喝。
還他孃的去請沈秋大家來點茶……
趙佶深吸口氣,強壓下心頭怒氣,強笑道:“秦掌櫃,本候身上只有兩千三百貫,暫且先付一部分,等明日再將剩下的補上。”
秦掌櫃臉上依舊掛着笑意,只是相比之前淡了不少:“侯爺,您家大業大,還請可憐可憐俺,主家規矩如此,若是明早查賬,俺就得被掃地出門了。”
人家一直笑臉相迎,趙佶也實在不好耍賴,只得硬着頭皮道:“取筆墨來!”
秦掌櫃哪能不知道他想做甚,這是要用墨寶抵賬了,立馬苦着臉道:“侯爺,俺是俗人,這遇仙樓也是俗地,比不得高雅之所。”
趙佶答道:“那就等明日,本候賣了墨寶再來付錢。”
秦掌櫃哪敢等到明日,這要是一去不回,他上哪收賬去?
四千六百貫可不是筆小數目,對方若是賴賬,這個窟窿得他自掏腰包來填上。
無奈之下,只得吩咐跑堂夥計去取筆墨。
待文房四寶取來後,趙佶揮筆潑墨,當即就做了一首詩,並藉機暗諷了對方。
“拿去抵賬。”
趙佶擱下筆,大手一揮。
秦掌櫃卻說道:“侯爺,一首詩詞怕是不夠,勞請您再寫四十六首。”
身爲遇仙樓掌櫃,他的消息格外靈通。
趙佶這段時日大肆售賣墨寶之事,怎能不知曉。
物以稀爲貴,數量一多,字畫再好也不值錢了啊。
以趙佶的產量,就算是吳道子、顏真卿再世,這麼折騰下去,遲早也得變成白菜價。
四……四十六首?
趙佶當即傻眼了,旋即怒道:“你這狗才,竟敢羞辱本候!”
別看趙佶是個侯爺,但他現在甚麼處境,整個東京城誰人不知?
陛下不待見他,否則能讓他掃御街?
所以秦掌櫃也不怕,叫起了撞天屈:“俺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羞辱侯爺,目前市面上的行家就是如此。您要是不放心,俺可以將對街書坊的張掌櫃叫來收,如何?”
趙佶不想把事情鬧大,他嫌丟臉,因此冷哼一聲後,提起筆繼續寫詩。
只是一個人再有才華,也不可能連作四十多首詩,後來他乾脆抄一些前朝冷門的詩詞。
一直寫到手腕痠疼,這才結束。
翻看了一遍厚厚一沓詩詞,秦掌櫃心頭叫苦不迭。作爲生意人,他豈能不知物以稀爲貴的道理。
一下子出現四十六份詩詞,價格只怕還會往下跌,能賣個三千餘貫,已經不錯了。
不過總比沒有要好。
念及此處,秦掌櫃故意問道:“侯爺,前幾日的賬清了,您今晚兒還住麼?”
趙佶還有臉繼續住下去,冷哼一聲站起身。
見趙楷還坐在那兒品茶,趙佶氣不打一處來,呵斥道:“還傻愣着幹甚,走!”
“哦哦。”
趙楷這才放下茶盞,起身與趙佶離去。
出了遇仙樓,看着滿街燈火,趙楷面露茫然之色。
這偌大的東京城,竟無他們安身之處。
趙楷問道:“父親,眼下該如何?”
“先弄些錢,找個地方落腳。”
趙佶沒好氣地說道。
以前這個兒子,怎麼看怎麼喜歡,一衆子女中最是像自己,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一不精。
如今再看,卻是個十足的廢物。
整日好吃懶做,一事無成。
父子兩兜兜轉轉,找到一間書坊,邁步走進去。
這東京城的書坊,他基本都跑了一遍,掌櫃的都認識他。
見他來了,掌櫃不鹹不淡的迎上來:“侯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見狀,趙佶心裡咯噔一下,問道:“可收字畫?”
掌櫃答道:“收,米沛、黃庭堅、三蘇字畫有多少要多少。”
“本候的呢?”
趙佶又問。
掌櫃搖搖頭:“不收了。”
趙佶面色難看:“爲何?”
掌櫃苦笑一聲:“侯爺,非是俺不識好歹,實在是近些日子,侯爺您的字畫太多了,各大書坊都有,如今實在是賣不動。前幾日收的三幅畫,還在店裡掛着呢。”
“打擾了。”
趙佶說罷,轉頭離去。
出了書坊,他不死心,又接連尋了幾間書坊,結果無一例外,都不收他的字畫了。
字畫這東西,本來就不是剛需,且價格浮動極大。
商人是不會做虧本買賣,所以在店裡趙佶的字畫賣掉之前,他們不會再收。
眼下收得越多,他們虧的越多。
“遭了。”
再度被拒絕,趙佶父子失魂落魄的出了書坊。
夜幕下,繁華的東京城中,趙佶父子如同喪家之犬,漫無目的的在街道上游蕩。
……
……
刑場位於杭州城城南的一條巷子,緊挨着巷子的,是一片魚貨市場。
每日,都有漁民將捕來的漁獲,在此售賣。
常年累月之下,整條巷子都瀰漫着一股魚腥味。
但在三日前,魚腥味卻被濃郁的血腥味掩蓋。
會稽四姓的族人被押送到杭州城,開始挨個砍頭。
起初還有百姓前來看熱鬧,可是隨着時間的推移,漸漸地沒有百姓再來了。
實在是殺的太多了。
劊子手的鬼頭大刀,都砍壞了七八柄。
一車車無頭屍體,不斷被運出城,運到亂葬崗掩埋。
這邊殺的人頭滾滾,效果格外顯著,那些回到老家的世家家主們,紛紛將田地捐獻給當地官府。
十日時間匆匆而過,這段時間韓楨也並未閒着。
先是去水師大營犒賞慰問了一番水師將士,隨後便帶着江素衣三女,在周邊鄉村巡視。
她們說的不錯,兩浙路鄉間的宗族力量,比之江南更甚。
且淫祠衆多,五花八門。
想要徹底清理這些民間淫祠,需得花大力氣才行。
這一日,謝鼎領着隨行補官,邁步走進行宮。
補官雙手抱着高高一摞文書。
“臣見過陛下。”
走進大殿,謝鼎躬身見禮。
韓楨問道:“謝卿所來何事?”
謝鼎答道:“啓稟陛下,這段時日南方世家大族,紛紛上繳名下田產,各地官府也已丈量清點,請陛下過目。”
瞥了眼厚厚一摞的賬目,韓楨吩咐道:“謝卿直接說罷。”
謝鼎清了清嗓子,朗聲道:“此番共計捐獻田地五百八十六萬畝,其中上田一百八十八萬畝,中田二百三十六萬畝,下田……,此外在清點田地之時,各地官員查處了不少地主士紳名下的隱田,共計十三萬六千畝。”
這年頭,田也分等級。
而等級,與產量直接掛鉤,不過每個地區因氣候環境不同,對田地等級劃分的標準也有所不同。
比如兩浙路,上田的標準就比北地要高的多,無災無害之年,按早稻、晚稻、冬麥一年三熟來算,上田的標準年產二石六鬥。
嘖!
聽到這個數字,韓楨不由暗自咋舌。
將近六百萬畝的田地啊,所產糧食,足以養活麾下二十餘萬大軍。
不愧是兩浙路,到底富庶。
北宋能撐到現在,多虧了兩浙、江南、蜀中這三處地方。
韓楨吩咐道:“老規矩,着令各地官府招募逃戶,無息借貸種子、農具、耕牛等,所得田地租賃給逃戶以及無地百姓,以七年爲期,七年內不得售賣田地,違者按罪論處。”
對於這些田地如何處理,韓楨經驗豐富。
早在山東之時,就有一套流程,到了如今已經相當成熟了。
“至於查處的隱田,勒令地主士紳補交田賦,欠了多少,一文不少的全部補上。”
“臣領命!”
謝鼎應道。
韓楨繼續說道:“內閣擬旨,往後就以三千畝爲紅線,購買田地者,官府需查驗名下田產,若達到三千畝,便不準再購買田地,違者罰田價百倍。”
趙宋是不抑制土地兼併的,韓楨自然不會放任不管。
三千畝,並非一拍腦門決定,而是經過計算得來的結果。
根據實行攤丁入畝後的田賦,三千畝是一個分界線,超過三千畝,哪怕是豐年,也會賠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