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我們辦的第一件事,我們已經辦成了!”
有了獨自交談的機會,吳景開門見山。
狄進知道,這兩個月,開封府衙確實收到了二十多個兇徒惡犯,手上都有命案的那種。
發現第一個被擰斷四肢的通緝惡賊時,開封府衙又驚又喜,現在也漸漸麻木,推官呂安道有一次跟狄進閒聊,覺得自己像是守株伺兔,偏偏那兔子還真的一個個往這邊撞過來。
陳堯諮也命人張貼告示,點名有江湖義士相助,驕傲如這位陳大府,並不冒領對方的功勞。
如忠義社與地方衙門有名望的官員有合作,江湖人士許多敵視官府欺壓,但也有相當一部分人,願意與清官能吏聯手,不是一味的對抗,陳堯諮就認爲抓捕這些賊子的,正是這樣的俠義之士。
如果他知道是之前越獄,至今未能抓捕的兇徒武僧,不知會作何感想……
而吳景覺得抓住了重點:“我們五兄弟跟乞兒幫是徹底翻臉了,現在你可以放心,我們沒了別的依仗!”
狄進看了看他:“你以爲我要你抓捕乞兒幫,就是爲了離間你們雙方的合作關係?逼迫你只能聽我的命令,藉此擡高條件?”
“但我要告訴伱,你的第二個事情不要太過分,不然的話,大不了魚死網破!”吳景本來的話還真是這一句,此時聽了硬生生地咽回去:“那你爲何要這麼做?”
狄進理所當然地道:“因爲乞兒幫在背後推波助瀾,協助你犯罪!他們理應受到懲罰!現在你們用的是江湖手段,來日我若在開封府衙任職,定會用廟堂和江湖雙管齊下,狠狠整治這幫賊子!”
若是換一個人說這番話,吳景肯定要嘲笑對方不知天高地厚了,但面前這人的氣度和作爲,卻讓他滯了滯,聲音不自覺地低了下去:“且不說那些,現在第一件事我們做了,第二件事是什麼?說吧!”
狄進淡淡地道:“你先回答我幾個簡單的問題,你與滅門的戶主孫洪之間,具體是何關係?”
吳景道:“他是我們的授業恩師!若無師父,就無今日的我們!”
狄進問:“既是五臺山僧人,孫洪還俗前的法號?”
吳景道:“恩師法號澄嚴。”
狄進再問:“那你們又是如何知道他出事的?”
吳景緩緩地道:“師父還俗後,我們知道他住在京師裡,每每有師兄弟下山,只要路過京師,都會來師父家拜訪,我也去過,還教導過四郎武藝……那小子纏着我學武,卻不知我的武藝全是他父親傳授的,倒也有趣!”
溫和地笑了笑後,吳景從回憶中抽離出來,臉上又露出咬牙切齒的恨意:“三年前,我再入京時,卻再也見不到活着的四郎,甚至連他死前是什麼模樣都看不到,只有一具殘軀,不得全屍而葬……而師父全家皆是如此,他老人家的屍體還直接不見了!”
狄進目光一凝:“孫洪家中三十五口人,現場有三十五具無頭屍身,談何不見了屍體?”
吳景道:“那倒在正廳的不是我師父的屍體,他老人家當年受過的傷勢,留下的疤痕,沒有人比我們這些當弟子的更清楚,那具無頭屍身,根本不是我師父的!”
這個線索太重要了,狄進立刻道:“少了孫洪,卻多出了一具屍體替代,如此說來,他可能還活着?”
吳景沉聲道:“我們自然希望如此,但以師父的脾性,若活着一定會尋兇手報仇雪恨,他會回五臺山尋我們!要知山上的武僧,都是我們這些教頭帶出來的,只待師父一人令下,無論是何等仇敵,大夥兒定會跟着,報這滿門盡滅的血海深仇!”
狄進明白了孫洪的定位。
水滸裡面,林沖是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實際上只是教槍棒的老師,與那些禁軍之間並沒有什麼深厚的私人交情,這孫洪卻是教出了一幫教頭的教頭,由於寺廟的特殊環境下,師徒之間的關係更是遠比外界要親密,堪稱真正的一日爲師,終身爲父!
難怪孫洪被滅滿門,這些武僧跟發了瘋似的下山,三年了還不死不休地追着。
狄進問道:“當時開封府衙的推官袁剛,字弘靖,你見過嗎?”
“我知道這個人,他是狗官!”吳景眉宇間滿是怒火:“此人收受了好處,縱火想要燒燬案卷,結果不幸死於火中,當真是報應!”
狄進問:“你這是親眼所見,還是道聽途說?”
吳景皺了皺眉頭:“我若是能親眼看到,肯定阻止他這麼做了……自是聽說的!”
狄進道:“可另外一人告訴我的,袁弘靖卻不是這樣的人……”
將呂安道對於上一任推官袁弘靖的爲人,與失蹤前後的情形大致講述了一遍,狄進總結:“一面之詞,不可輕信,不過當我親眼看了他所寫的刑名筆錄後,我認爲此人是一位負責任的好推官。”
吳景臉色難看起來:“如果他是好官,卻傳出了這般惡名,那就是被人栽贓滅口了?這案子的兇手,是不是那些京中權貴?”
狄進從不亂猜,準備結束交談了:“我們今日說得夠多了,再最後告訴你一件事情吧,兩個月前,我在發現孫洪幼子幼女皆夭折時,推測可能是兇手的警示,便讓我姐姐從喪葬那條線查起,但最後卻沒有什麼特別的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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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查案,線索無數,有用的寥寥無幾,便如大海撈針一般!”
“你如果以爲我出面,什麼疑案迷案都能在短短數日內迎刃而解,那是白日做夢!我也是人,不是神人,這起案子可能會拖延很久,想要查清真相,就必須要有等下去的耐心!”
換成兩個月前,吳景不見得能接受,現在卻沉冷地道:“比起那滿口承諾的乞兒幫七爺,你能說出這番話,我反倒願信你!告訴我第二件事,只要我能辦到的,我都會去做!而待你破了案,抓住兇手爲我師父全家報仇雪恨,我定去開封府衙,以命抵命!”
“第二件事,我在下車時已經說過了……”
狄進轉身離去。
吳景怔了怔,這才意識到,下車時對方所言,很中意租馬客的駕車技巧,準備日後出行都用他,不是藉口。
當車伕麼?
相比起第一件事情是與地頭蛇乞兒幫全面翻臉,這兩個月數度被對方反撲圍殺,第二件事竟如此輕易?
吳景站在原地,片刻後抱拳躬身一禮,駕車離開。
……
清晨。
林小乙剛剛打開門,就見一輛簇新的馬車,靜靜地停在數丈開外,車架上一個男子頭戴斗笠,環抱雙臂。
他剛剛看過去,那男子就立刻有所警覺,微微擡起頭來。
林小乙感到一道視線,在自己全身上下掃了一圈,吞嚥了一下口水,上前道:“不知哥哥如何稱呼?”
吳景看了看這個在暴風雪客棧裡面,被自己選作不在場證明的小書童,以改變了腔調的聲音道:“我姓孫,家中長子,小乙哥,我之前聽大官人是這般稱呼你的?”
林小乙趕忙道:“哥哥稱俺小乙就好!”
吳景道:“我看得出來,你是你家公子身邊得力的人,一聲小乙哥不爲過,來日等你家公子有了官身,當了大官,你還是家中宅老呢!”
林小乙心底裡還真的想過長大以後,學成本事,成爲宅老,但也覺得自己出身卑微,起步太晚,恐怕沒有指望,卻知道不能在外人面前露怯,努力學着公子待人平和的語氣:“孫哥兒擡舉了,俺就是一個識字不多的書童,哪能當得起宅老之位呢?”
吳景笑笑,探出手抓了過去。
林小乙眼前一花,就覺得對方拿住了自己的胳膊捏了捏,然後評價道:“你先天不良,氣血不足,本不是習武的料子,所幸這段時日肉食不錯,你家公子沒有虧待了你,倒是可以練一練,你若是想學,我可以教你幾手把式……”
林小乙卻覺得對方太熱情,不敢應下:“多謝孫哥兒看重,只是俺事情忙碌……”
吳景打斷,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師父家中的四郎,當年是十歲,若是長大了,今年也是你這般年紀,不必懷疑,想當宅老就得什麼都會一些,現在聽好了,趕明兒就練起來!”
林小乙聽着他說錘鍊的口訣,再被手把手地擺開架勢,又是畏懼,又有種說不清的感覺。
同爲僕婢,朱兒就夠能耐的了,起初嘴上不饒人,現在熟悉了,也不難相處,兩人時常結伴外出,朱兒有時候還會打趣地喚他弟弟,如今倒是真的像姐弟。
但朱兒給他的壓力,遠沒有這位車伕大,一時間竟懵懵地被帶着走,直到吳景完整教了一遍,問道:“記得多少了?”
林小乙仔細回憶了一下,斷斷續續地重複了一遍。
吳景眼睛一亮:“聽了一遍就能記得這麼多?你的悟性倒是不錯,確實像四郎……明日再學吧!”
狄進適時地出現,林小乙訥訥上前:“公子!”
公子身邊的婢女和車伕都太神秘了,自己作爲書童,壓力實在巨大。
吳景也躍下馬車,抱拳一禮:“公子!”
狄進對兩人點了點頭:“走吧!在京師內轉一轉!”
“好嘞!”
吳景轉身上了馬車,揚起鞭子,高喝一聲:
“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