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生子的心靈相通?”
聽了這話,狄進的眉頭都不禁揚了揚。
這研究挺全面啊!
雙胞胎的心靈感應都出來了……
後世對於雙胞胎之間是否存在着心靈感應,也是討論度極高,且相關事件經久不衰,比如同胞的兄弟或姐妹,遠隔千里知道另一個人要幹什麼,比如遭逢禍事的感應,考同樣的分數,一起生病等等。
但用科學的角度來看,同卵雙胞胎的基因相同,本就決定了兩人擁有相同的腦神經蛋白質結構,在智力、體力與一定的情緒方面,會產生先天性地一致,再加上後天所受的教育、家庭、生長的環境往往一樣,在思維活動中做出同樣的選擇,其實就很正常,根本不是什麼感應導致的。
不過連後世都有不少人信這個,更別提古人了,有些地方還流傳着雙生子不詳,現在倒又有心靈相感的探索,只是有一點,讓狄進也爲之不解:“心靈相通與起死回生,有何聯繫?”
寶神奴顯然關心過這件事的進展:“‘司命’起初語焉不詳,不過後來在我的追問下,此人承認過一點,雙生子若有心靈相通之能,那血脈間的‘傳度’,就有了實現的可能!”
狄進道:“‘傳度’?”
寶神奴道:“我起初也不明其意,後來與‘禍瘟’的書信往來中,纔有了大致的推測,‘司命’對於佛教的轉世之說十分篤信,認爲靈魂是可以‘傳度’的,故而所追求的‘長生法’名‘轉生法’!”
“佛教的轉世之說?”
狄進目光一動:“‘司命’‘禍瘟’與你的交流中,可曾提到過特殊的佛教?”
佛教有輪迴之說,認爲靈魂是不滅的,被迫地在不同的生命形態之間生死變化,不過輪迴之間,還有有很大區別的。
比如有的輪迴是被無明驅使的生死流轉,無法控制,有的則是在菩薩度化衆生的願力下,產生的自由出入生死的活動。
所以後來的藏地佛教,將佛教的化身說、度衆說和世俗的靈魂說、轉世說的結合,出現了轉世尊者。
狄進對於藏地佛教的瞭解並不深,大致上記得宋朝初年,對應到藏地佛教那邊,是滅佛後又興起的“後弘期”,但轉世尊者的思想有沒有出現,並不明確,故而有此一問。
“吐蕃的佛教?”
寶神奴搖了搖頭:“我們在信中的交流確有談及佛法經文,但是不是吐蕃的佛教,我就不知了,你懷疑他是吐蕃人?”
“‘禍瘟’說過,幾代‘司命’皆行走天下,居無定所,這樣的人必定見識廣博,即便了解到藏傳佛法,也不見得就是吐蕃人……”
狄進說到這裡,換了個角度詢問:“‘司命’所談及的佛法,有沒有異於宋遼佛法的地方?比如喜歡用一些古怪的祭器?”
寶神奴仔細回憶片刻,眉頭一動:“是了!‘司命’喜顱骨,許多乞兒的屍體,就被此人的追隨者取走了,我本以爲他是要研究我的銀針刺穴之法,如今想來,也可能是專門用顱骨祭煉法器!”
狄進記下這點,接着問道:“‘司命’的追隨者是什麼模樣?”
寶神奴道:“是一位身穿黑衣,戴着斗笠的男子,身高臂長,年歲不大,他以‘司命’的追隨者自稱,‘司命’與我書信往來,便是此人傳遞!”
狄進道:“似盧管事?”
寶神奴評價道:“此人的輕功,比盧管事更甚一籌!”
狄進目露沉吟。
從如今獲得的線索看來,“組織”對於“永生法”的追求,又能分爲兩大類。
一類是肉身上的不死,即“禍瘟”追求的“神通法”,讓人體擁有超凡脫俗的能力,或“長春”追求的“人種法”,讓人百病不侵。
這固然在現階段無法實現,但至少方向上還有些靠譜。
一類是精神上的永生,即“司命”追求的“轉生法”,將靈魂通過類似於轉世的手段,傳到另一幅軀幹上,籍此實現不死不滅,靈魂永存。
肉身衰敗,將靈魂傳入信息空間,實現另類永生,不得不說,這很有想法,也過於超前!
狄進想到這裡,突然問道:“依閣下之見,長生能夠實現麼?”
“當然不能!”
寶神奴冷冷一笑:“那麼多帝王將相,有誰活到現今的?天子集一國之力,都無法長生,就憑這些藏在暗處的傢伙,也配長生久視?”
狄進道:“你是‘長生法’的間接受害者,又是旁觀者清,當然能看明白這點,那麼對於‘組織’的成員來說,他們的忠心和凝聚力該如何維持呢?”
寶神奴道:“我是難以理解這些人所思,但想來必定是有些看得見的好處,才能讓他們繼續堅持下去。”
“不錯!”
狄進點了點頭:“無論是‘禍瘟’的‘神通法’,還是‘長春’的‘人種法’,雖然沒有達到他們所求的目的,但還是看到了一些短期的收益,更有益於秘密宗教彌勒教裝神弄鬼,發展信徒。正是這些階段性的成果,才讓‘組織’有了繼續探索下去的希望,‘司命’作爲‘組織’的靈魂人物,所做的研究,更應該如此……”
“閣下之意,‘司命’的‘轉生法’根本沒有收益,也就不能服衆?可現在其他人員明明對其極爲信服,是不是意味着,此人有着非比尋常的手段?”
寶神奴目光閃動,他在不瘋的時候,反應極快:“‘禍瘟’老鬼的《神通法》裡,以‘靈覺神通’最難開啓,‘司命’代代傳承,這繼承的條件是不是就是‘靈覺神通’的開啓者?”
狄進心中就是這麼想的:“很有可能,‘司命’開啓了‘靈覺神通’,在精神上有着超乎常人之處,他的階段性研究成果,便與‘巫術’有關!”
寶神奴眼睛亮起,立刻道:“如此說來,‘司命’在西夏的身份,是一位祭司?”
《黃帝內經》素問篇裡面有記載,古之治病,惟其移精變氣,可祝由而已,遠古時期的人治病,只要施展祝由之術就可以了。
祝由術即巫術,有着心理暗示、催眠等作用,講白了就是用心理作用,靠着身體的自愈能力來治病,不能說沒有成功率,但當然不如藥物治療的穩妥。
而哪怕成功了一例,落後的時代和地點就會崇信這種方法,不說西夏,宋朝這邊大軍出征時,都有人喜歡占卜吉凶,甚至占卜到不利的結果後,還想要召回軍隊。
嗯,做這種蠢事的,叫宋徽宗趙佶。
“司命”如果於精神方面的研究有所建樹,能夠有一套裝神弄鬼的祝由術,在西夏的身份,完全可以是一位飽受尊敬的祭司,一旦獲得掌權者的信任,行爲更加自如,研究更加方便。
“很好!”
經過探討,原本十分模糊的“司命”形象,終於有了重要的進展,哪怕不見得完全正確,也比大海撈針強了,狄進滿意地點點頭,結束了對話。
而就在他走出車廂之際,身後傳來寶神奴充斥着刻骨仇恨的話語:“狄相公,抓住‘司命’,你來日就算處死我,能和這個傢伙一起下無間煉獄,我也認了!”
……
幷州。
城外。
一羣人望向官道盡頭,正翹首以盼。
雷彪正在其中,身邊只有一個兒子,三名隨從,相比起浩浩蕩蕩的狄家上下和晉陽書院的近百名師生,反倒顯得低調許多。
經歷過幾年前的官家親母風波後,這位曾經雷厲風行的老虎,開始深居簡出,將雷家的產業全部交由長子雷治打理,哪怕在生意場上,兒子終究不如他老道,損了些利益,也完全不在乎。
因爲雷家真正的依仗,是二子雷濬在京師得了李太妃和官家的賞識,入機宜司爲提點,位卑權重,三子雷澄在邊地立下功勳,如今同樣成了從九品的三班借職。
最關鍵的,還是與那位的關係。
“爲官數載,竟已是一路經略相公,當真不可思議!”
雖然早早定下了靠山,但當狄進知麟州,爲河東路經略安撫緣邊招討副使的消息,傳至幷州時,雷彪都神情恍惚,感覺有些不真實。
這何止是青雲直上,簡直是一飛沖天!
照這個年紀和發展勢頭,豈不是要打破晏樞副的記錄,三十歲甚至三十歲之前就入兩府?
不過想到當年狄進還是一文不名的白衣,就敢反過來逼迫雷家和皇城司,令雷家殺死江德明的侄子江懷義,作爲投名狀,這般勇謀之輩,能有如今的成就,似乎也不奇怪了……
“幸好屈服得快,若是一念之差,負隅頑抗,我雷家如今已是不復存在……”
雷彪這般性情的人,都不禁由衷地升起這樣的念頭。
正想着自己如何有先見之明,當即就降了,耳畔傳來聲音:“爹!”
“嗯?”
雷彪側頭,看向長子。
雷治與他的眉眼最相似,卻沒有那股以德服人的兇橫之氣,而是純粹的富家翁氣質,此時低聲道:“爹,州衙的官員至今未至,是不知道狄相公要來幷州麼?”
“車隊走的是官道,每日行程的消息早就傳來河東,他們豈會不知?州衙的人不來倒也罷了,但路一級的經略司也一人不至,這就是有意爲之了!”
雷彪冷哼着道:“看來這位韓知州,是不滿於狄相公的年齡和資序,要與之碰一碰了,那些盯着州衙的人手,再多派些!”
雷治一驚:“爹,這……這不合適吧!”
他們說白了只是地方豪族,皇城司和機宜司的背景在這等朝廷大員面前都拿不出手,派人盯梢知州的一舉一動,實在太大膽了。
“只是觀察州衙動向,防備遼夏諜細,又不是要對知州不利,你慌什麼!”
雷彪平日裡對於長子的穩重還是很滿意的,他的手段兇狠,往往不留餘地,但現在積累了相當的財富,就不能再這般下去,而是要轉爲守成。
不過此事除外,雷彪面容嚴肅,告誡兒子:“你要記住,韓知州一旦與狄相公交惡,我們雷家要旗幟鮮明地支持狄相公,不要有半分遲疑!”
雷治神色也堅定下來:“孩兒明白!”
如今的幷州知州,叫韓億,同樣是宰相王旦的女婿,娶的是王旦的長女,呂夷簡之子呂公弼娶的是王旦的四女,兩人還是連襟。
當然,這樣的關係不代表韓億就是呂氏陣營的,恰恰相反,韓億與呂夷簡保持着相當的距離,歷史上范仲淹進《百官圖》,彈劾呂夷簡任人唯親,擾亂官員晉升資序後,則希望舉薦韓億爲相,認爲這位能秉公執政,不偏不倚。
韓億的官聲確實比呂夷簡要好,不過就執政能力而言,與呂夷簡相差甚遠,後來身爲臺諫言官的韓琦,一道劄子彈劾了四位宰執,正是當時任宰相的王隨和陳堯佐,任參知政事的石中立和韓億。
韓琦連疏四人的過錯,痛陳宋朝八十年太平基業,絕不能“坐付庸臣恣其毀壞”,結果這四人於同一日內或貶或黜,由此誕生了一個典故,叫“片紙落去四宰執”。
實際上,這四位宰執的過往都頗有功績,並不是真正的庸碌臣子,只是以他們當時的年齡和能力,已經不足以擔任兩府宰執,維護國家的穩定。
而韓琦的這起彈劾,也被視作“慶曆新政”的前奏,體現出朝局日益僵化,三冗問題的暴露,急需注入一股新的風氣,讓更有擔當的重臣執政,可當范仲淹入兩府,宰相杜衍爲之保駕護航,正式拉開新政的序幕,由此產生的反撲之強,又是官家趙禎和范仲淹等慶曆君子意料不到的。
現在國朝並沒有爲了抵擋李元昊的入侵而瘋狂暴兵,反倒是磨刀霍霍,想要解決西夏這個邊患,再將河西之地收復,如此一來,重州要地的官員也有了變化。
歷史上並沒有知幷州經歷的韓億,被調了過來,執政這個河東重地,這倒不是防備西夏,而是戒備遼國,因爲韓億在兩年前,也曾爲龍圖閣待制,奉命出使過契丹,爲遼主賀壽,有着對遼的外交經驗。
得這樣一位老臣坐鎮河東,朝廷原本是放心的,但現在隨着機宜司的稟告,呂夷簡的舉薦,最終又將狄進調來河東,表露出的態度不言而喻。
在對遼對夏問題上,狄進比韓億更加合適。
年近五十的兩朝老臣,被一個毛頭小子給比下去,任誰都不會痛快,再加上守舊因循的老臣,一直都很反感年輕官員的超遷,做些安排就並不意外了。
“年輕官員一步登天,讓排着年隊、等着按次序依次升官的老邁庸官憤恨不已,本以爲韓知州不會如此,沒想到也不能免俗……”
“哼,夏蠻子真要打過來,會顧忌伱什麼兩朝老臣,多少年資序麼?”
雷彪喃喃低語,無意間倒是與公孫策的觀念不謀而合。
平日裡也就罷了,在大戰交鋒的期間,還一味論資排輩,在他看來實在是最愚蠢的事情,幸得如今的太后和官家慧眼識珠,纔有了這份任命。
似狄進這般大才,就該任命他當經略安撫使,副使都委屈了!
“來了!來了!!”
想到這裡,隨着視線盡頭的小黑點出現,再逐漸放大爲行進有序的車隊,狄氏族人和晉陽書院的學子們率先沸騰。
狄家以狄元昌爲首,晉陽書院以郭承壽爲首,紛紛迎了過去。
看着那道英武的身影策馬迎上,與家中長輩見禮,與書院同窗歡笑的身影,雷彪倒是不急。
以他兩個兒子與這位的關係,根本不必急於在這個衣錦還鄉的榮耀時刻貿然湊上前去,只要來此表明態度,再將事情辦好表明能力,就可以了。
果不其然,狄進雖被親朋好友包圍,一位面容清秀,氣質沉穩的少郎卻很快走了過來:“雷員外!”
雷彪打量一下,展顏露出笑容:“可是林管事當面?”
“不敢當!在下只是書童,並非管事,雷員外稱我一聲‘小乙’即可!”
林小乙躬了躬身:“這些年俺的家中,多蒙雷員外照顧了!”
“哎呦!這是哪的話!”
雷彪趕忙扶住,他早就查出來,當年那些不成器的手下,還搶過這孩子錢的,由此對於林小乙一家人格外關照,此時眼見這位狄進身邊最親信的書童眉眼溫和,才暗暗鬆了口氣,好一陣寒暄,幾乎是當成子侄般親熱後,才低聲道:“州衙官吏未至,路一級的三司也沒人來,小心那位韓知州!”
林小乙聞言神色不變,好似落入耳中的不是一州的最高官員,只是無關人員,平靜地道:“時局緊迫,不可怠慢,我家公子不會在幷州久留,將北上忻州代州,往雁門關,會見陳兵邊境的遼軍統帥!”
雷彪聽得愣住:“啊?”
林小乙露出溫文爾雅的笑容,進一步解釋道:“所以請雷員外放心,經略安撫司的官吏,會來城外聽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