忻州秀容縣。
遠山近水,一片片淡綠印入眼簾,峰巒疊嶂的五臺山到了。
且不說送信迴歸、趕上大部隊的榮哥兒和一路護送的鐵牛,悟淨也從囚車中下來,定定地看向遠處綿延的山脈。
他們從小長大的地方,回來了。
古代有四次重大的滅佛事件,統稱“三武一宗滅佛”,三武者,即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北周武帝宇文邕、唐武宗李炎,一宗者,即後周世宗柴榮。
那也是五代十國期間,唯一對佛法的強烈排斥,聽起來很遙遠,但距今也就是七十多年前的事情。
柴榮不僅是不喜歡佛教,關鍵是五代時期,連年征戰,土地荒蕪,社會動盪,導致許多百姓不得已遁入空門,致使佛教迅速發展,不事稼穡的佛門子弟越來越多,大大影響了國家的財政稅收和兵役徭役徵發,當真是到了不滅不行的地步。
那一次滅佛,也徹底結束了佛教的野蠻生長,將之納入朝廷的有效管理之下,明確了佛是利人的思想,不得不說,比起前唐的肆意,從宋朝開始的佛門中人,懂事了許多。
柴榮把惡人做在前面,但畢竟民間有大量的佛教信仰,趙匡胤添了衣服後,就下令停止毀佛,以重興佛教作爲穩定北方,與爭取南方割據勢力的措施,後來也對五臺山進行了重點扶持。
到了如今的仁宗朝前期,五臺山有寺廟四十餘所,僧尼兩千多人,後來越來越繁華,鼎盛時期更有寺廟七十多座,僧尼五千多人,所謂“層樓廣殿,飛閣長廊,雲日相輝,金碧交映,莊嚴崇奉,邈越前代矣。”
所以和大相國寺一樣,五臺山不是一間寺廟,而是一個寺院羣。
孫洪悟淨師徒所在的,是一座偏向於習武的寺廟,名佛光寺,寺內香火不盛,但武德昌盛,培養的多是武僧。
這些武僧爲山中其他寺廟護院,爲遠在汴京的大相國寺護院,也可下山爲富商豪客護院,賺取錢財。
悟淨遙望寺院所在,目露感慨:“當年婁彥先算計先師,就是爲了寺內的數百武僧,所幸得遇公子,才未有釀成進一步的慘禍……”
說罷,他又向着狄進合十行禮:“這幾年,寺內弟子多蒙公子照顧了!”
“不必!鏢局之前整頓風氣,還是多虧有佛光寺的還俗武僧在,纔不至於讓那羣胡作非爲的江湖子起鬨鬧事!”
狄進討厭的是那些不納稅賦、不事生產、一味享受百姓信奉的僧人,而不是那些爲生活奔波的苦命武僧,所以在他的介紹下,不少武僧下山還俗後,入了長風鏢局。
相比起那些起初還願意賣些力氣,後來就越來越不服管束的江湖子,這些武僧勤勤懇懇,手腳乾淨,鏢局自是歡迎,發現鏢局也不像商賈那般特意壓榨,剋扣工錢,武僧更是樂意成爲鏢師,有一份穩定的生活。
合則兩利。
“你們回寺內看一看吧,這裡有禁軍護衛!”
狄進對着鐵牛和榮哥兒道,兩人難掩激動,點了點頭,與悟淨一起朝着山上走去。
此行五臺山,悟淨幾人只是順帶回家探視,狄進還有用意,開口喚道:“劉機宜!韓書寫!”
劉光順和韓綱出列:“狄相公!”
狄進道:“路上我已經囑咐過了,上了山後你們各自帶隊,走訪寺廟,將符合條件的僧人錄冊,若是見到有能言善辯的,也統統記下寺院和法號,明白了麼?”
兩人暗舒了一口氣,齊聲道:“是!下官明白!”
此行五臺山,狄進準備挑選出一批可以對夏滲透的僧人。
這不是創新,歷史上宋朝就是這麼做的。
對於如今整個東亞大陸來說,普遍崇信佛教是各民族的共同特點,佛教僧人當然可以成爲戰爭的工具和倚重的力量。
比如神宗時期的拓邊,章惇開“梅山蠻”,鑑於“瑤人篤信佛法”,就藉助當地密印禪寺長老的影響力,讓他們去說服蠻人,嚐到甜頭後,立刻招攬僧人隨軍;
後來熙河開邊時,也出動了名僧智緣,以“經略大師”的身份入了吐蕃,成功地說服了不少部落,宋兵緊跟其後,將不願意被說服的打服;
等到開邊成功後,宋廷又在新的佔領區域,大肆修建佛寺,利用教化之力,迎合拉攏蠻人之心,順利過渡統治,潛移默化,變革風俗。
不僅是大的戰略佈置,小的戰術運用,僧人也很有作用,比如爲諜細,將情報縫在衲衣裡面行走,很難遭到搜查。
當然此舉不僅是宋朝在做,遼國也這般爲之,以致於天禧三年,即十一年前,河北邊緣安撫使劉承宗,建議對河界北岸來的僧人嚴加盤查,將這個風氣狠狠扼殺了一番。
歷史上二十多年後,遼國還是不死心,又派遣邊地幾個州的漢人來五臺山出家,先把自己的身份洗白爲僧人,再刺探邊事。
結果又被發現,宋廷下詔嚴查五臺山出家僧人,如果沒有保人,就不得入寺爲僧,魯智深出家要有保人,倒是暗合了這一條。
現在狄進則卡在這個不遠不近的年代,而且他準備安排的僧人,目標不僅僅是遼國,還有西夏。
河西各族對於佛門的崇信,不亞於遼,之前機宜司安排進夏州的諜細裡面,就有不少僧人,現在更準備用五臺山的名僧。
這所謂的名僧,不是真正那種德高望重,但很難跋山涉水的老僧,而是有兩個條件:
第一,要遊歷過河西之地,於當地部落擁有一定知名度的;
第二,身體強壯,能言善辯,最好能精通番人語言,不見得要是党項語,契丹語也可;
有此兩點,別管是不是真的精通佛法,就能打造出名僧資格。
李德明如果敢阻攔名僧傳法,那就是對佛門不敬,甚至懷疑僧人可能是宋廷派來的,而非自行遊歷,同樣是反佛。
任何形式污衊佛門,都必須嚴厲打擊!
這就是狄進一路上強調的重點。
“此事好辦!”
劉光順再是混日子,這點小小的要求總歸記得,領頭去了,步履輕快。
畢竟相比起出雁門關,至遼軍營地,這個任務要安全太多了,他樂於領命。
“五臺山之事不難,倒是幷州那邊……”
韓綱同樣是類似的想法,只不過相比起劉光順的輕鬆,他想到昨晚隨從彙報來的一個消息,眼神有些不安寧,微微垂着頭,跟了上去。
目送這兩行人離去,狄進也調轉馬頭,領隊朝着秀容縣的驛站而去。
還未到驛站,遠遠就見一行人等候在外面,發現車隊抵達,爲首的緋袍官員滿臉笑容地迎了上來:“在下賀泉,字子茂,忝爲忻州知州,見過狄相公!
狄進即刻下馬,微笑還禮:“怎的驚擾了子茂兄?相公之稱當不起,子茂兄是文壇長輩,我在劉師座下時,聽他提過好幾回呢!”
“哈哈!在下年前寫信問候先生時,也見他對仕林極爲讚許,更稱修撰《唐書》,多爲仕林之功啊!”
賀泉笑容爽朗,不再敬稱相公,做出把臂同遊的姿態,一起進了驛站。
這位忻州知州同樣是進士出身,還曾經在劉筠座下進學,劉筠又是狄進的知貢舉,此前於館閣修撰《唐書》時,將這位翰林學士,文壇的泰山北斗請出修史。
所以兩人見面時,圍繞的話題自然是劉筠和古籍。
只不過賀泉的熱情,多少有些超乎尋常。
相比起帥司的治所在幷州,怎麼都避不開韓億那位幷州知州,狄進前往忻州,可以說是路過,在五臺山下稍作停留後,會繼續北上,前往代州。
既然都不經過忻州州衙,州衙那邊完全無需出面,頂多派人來問候一下,但現在賀泉早早在縣一級的驛站外等候,親自拜會,當然就不會只因爲劉筠的聯繫。
狄進卻不探聽,淡然以對,所言皆是文學。
等到兩人再度探討了一番西昆體的優劣及發展,反倒是賀泉先沉不住氣了,身體微微前傾,湊過來道:“仕林可知,京師那邊傳出了大事?”
“哦?”
狄進眉頭揚起:“願聞其詳!”
“仕林真不知?”
賀泉有些驚疑,卻是聲音再低沉了些:“聽說政事堂吵翻了,就爲了河東路經略安撫使之位,王相還和呂相紅了臉呢!”
狄進一聽便知,這位是站呂夷簡一方的,恐怕也是呂氏門生故吏裡的一員,頷首道:“我此來河東,也是得了呂相舉薦,委以重任!”
果然賀泉的態度愈發親近起來:“今夏賊在邊地蠢蠢欲動,又有遼人撐腰,局勢危急,正需仕林這般絕人之材,呂相纔會倚重啊!”
“不敢!”
狄進稍作謙遜,沒有多言。
“該沉穩時沉穩,惜字如金,難怪如此年紀,就能爲一路經略相公!”
賀泉見對方年紀輕輕,原本也多少有些嫉妒,此時越發鄭重起來,但不沉穩並非是真的性情所致,還爲了向高層表態,所以該說的話,他必須說出口:“王公對此卻是頗多反對,唉……聽說仕林與韓公相見恨晚?”
狄進平和地道:“我此前確實去幷州州衙,拜會韓公,韓公給我擬定的備徵將領名單,亦令我受益匪淺。”
賀泉一拍手:“這就是了,韓公本是幷州知州,兼任本路經略安撫緣邊招討使,有何不可?結果王相不僅不願,那御史孫沔更是彈劾韓公自作主張,逾越職權,不將中書所令放在眼中,所言極盡諷刺之能,還有越來越多的官員附和……言官風聞奏事,也不能如此爲之啊!”
狄進道:“御史彈劾,多有其理,然韓公曆任地方,盡心盡責,大有政績,幷州本就是河東之重,擬定一份備徵將領名單,就是越職行事了?此言太過!”
“可不是麼?公孫御史也爲韓公進言,可惜反對之人更多……”
賀泉嘆了口氣:“王相終究是首相,他反對韓公兼任經略安撫使,此番又被御史言官抓了把柄,韓公任職本就滿了磨勘,動一動是難免了。”
韓億來到幷州已經兩年,正常情況下,一任三年,但除非是那種被貶到邊緣地帶的獲罪知州,往往都會減一年磨勘,最多任兩年,就會調任他處。
但戰時是不會臨時調任的,畢竟萬一繼任者不熟悉當地情況,會給外敵可趁之機,這個時候磨勘會延展一年左右,一般來說,這個時間一場大戰也結束了。
韓億如果兼任本路經略安撫使,那磨勘會順理成章地延展,直到三年任滿後再調離,現在則是兩年調離。
表面上還算正常,但官場上都是人精,一看就知,這位老臣是錯失了此番戰前立功的大好時機。
要知道河東局勢與陝西不同,陝西那邊面臨西夏軍隊入侵,不勝即敗,沒有緩和的餘地,而河東目前只是被諜探侵擾,哪怕不大勝西夏,接下來只要讓西夏不敢入侵,就是大功一件。
憑經略安撫的功績,以韓億的資歷,完全可以權知開封府,甚至跳過這一步,直接成爲宰執。
而錯過這個時機,以韓億的年歲再蹉跎幾年,就只能止步於兩府之外了。
當然,從賀泉的話語裡,還停留於推斷,所以狄進乾脆問道:“此事定了麼?”
賀泉遲疑了一下,本想模棱兩可,但面對這位的灼灼注目,還是咬牙道:“政事堂兩位相公如此分歧,於國事不利,我於昨晚接到的書信中所見,太后與官家定奪了!”
既然確定了消息,狄進喚來幾名護衛:“你們上五臺山,尋到韓書寫,讓他下山來,說是幷州有了急事。”
“是!”
護衛去了,狄進又道:“韓公若是調離幷州,誰會接下知州之位?此人可一定要熟悉河東局勢啊?”
“仕林不必擔心!”
賀泉道:“陳樞副舉薦,原任河東路提點刑獄公事、轉運副使的的杜公衍,可當重任,瞧着王相之意,也應允了!”
王曾贏了一次,罷免了韓億,接下來又有陳堯諮舉薦,再加上杜衍歷任河東提刑官、河東轉運副使、陝西轉運使,才能和資歷都足夠,王曾便也顧大局,識大體,應允了這個提議。
由此兩府經過分歧後,重新達成一致,陝西轉運使杜衍調任回京,原本擬任三司戶部副使,現以樞密院直學士,知幷州,兼河東路經略安撫緣邊招討使。
狄進頷首:“太后、官家聖明,杜公久在河東,是合適的人選!”
頓了頓,他又露出微笑:“杜公於我也有知遇之恩,我當年一介寒士,籍籍無名,是得杜公賞識,寄應開封府,纔有了後來的及第!”
“是啊是啊!”
賀泉口中附和着,眼神閃爍,仔細觀察。
他此來,一是受呂夷簡所託,傳達最新的朝堂進展,二者也想試探試探,這位到底於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結果卻什麼都沒看出來。
不過有一點,他卻是明白了,這位狄三元不僅得太后和官家賞識,在兩府中也有堅定的靠山。
送走了一位支持者,又迎來了一位更鐵桿的支持者,還任誰都挑不出理由來。
當真厲害!
由此可見,藉着這個機會,結交上這位如今已是待制重臣,今後還不知要在兩府執政多久的朝堂要員,是此行最大的收穫。
接下來的交談,賀泉曲意逢迎,狄進也平和以對,兩人相談甚歡之際,也對河東如今各州縣的班子有了進一步的瞭解。
待得天色暗下,韓綱終於被領入了驛館。
他顯然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想要竭力維持平靜,但那難看的表情,終究暴露出了心中的不寧。
韓億寫信時,是韓綱在邊上磨墨,當然也看到那信件中所寫,他當時是覺得父親不該那樣寫……
理論上父親身爲幷州知州,龍圖閣待制,無論是資序、地方功績還是所處的官職,都足以擔任河東路經略安撫使,那爲什麼不直接安排呢?
不就是朝堂上有分歧,猶豫不決麼?
或許父親覺得當仁不讓,但在別人看來,這封信件就是向兩府要官啊,有損聲譽不說,那位王相公不會覺得冒犯吧?
對此韓綱只能安慰,王相公與父親的關係夠穩固,能夠理解父親一片報效國朝的拳拳之心。
結果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狄相公!”
到了狄進面前,韓綱有氣無力地喚了一聲,然後就垂下腦袋,等待着接下來的羞辱與譏諷。
最初本就是他發難,後來對方願意敬老,父親卻強行不要,現在要灰溜溜地滾出河東了,他還能落得什麼好?
然而傳入耳中的,卻是溫和的勉勵之言:“令尊爲官親民,公忠體國,若非此番遼夏局勢不容耽擱,我該至幷州城外,爲其作詩相送,你回去後替我問候,聽聞你家中幼弟甚多,若需照料,也可安排一併調離河東,於令尊左右盡孝!”
賀泉暗暗點頭,讓韓億長子遠離戰事危險,卻又不是怯戰,任誰也挑不出理由來,不愧是一見如故,多麼穩妥的安排。
韓綱猛地愣住,半晌後回過神來,眼眶微紅,深深一躬:“相公之言,我定當帶到,然身爲書寫機宜文字,理應爲國效力,豈有中途退卻之理?下官去去便回,此番與相公,同去雁門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