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枉!冤枉啊!我們行商本本分分,從未跟遼人勾搭……”
“我們要見……啊!!”
“要見什麼?啪啪啪!啪啪啪!”
“不見了……不見了……”
眼見一個個以往耀武揚威、派頭十足的掌櫃夥計如喪考妣地被押了出來,有的臉都被抽腫了,圍觀的代州百姓滿臉興奮,既想要拍手叫好,又有些不敢大聲叫好。
畢竟這裡是地方,可不是京師。
京師裡談論官家的家事,皇城司都不會拿這點抓平民百姓,既沒油水,又會遭到御史彈劾。
而地方上敢說豪強壞話的,第二天皇城司想找人,都不見得能找到。
呂氏商會,就是這樣的地方豪強。
相比起幷州的雷老虎,呂氏在代州的根基更深,當年呂蒙正爲宰相時,更是早有傳聞,他們和當朝的呂相公,是一家。
現在這位呂相公,則換成了呂夷簡。
不僅號稱朝中有人,在地方上呂氏也蓄養了大批的江湖子亡命徒,誰敢招惹,曝屍荒野,也是關外遼人所爲,誰敢有半分質疑?
可現在,眼見凶神惡煞的官差衝入,前面的商會直接被封,後院一個個膀大腰圓的江湖漢子,不得不聚在一起商議:“直娘賊,那官府不是早就被打點好了麼?怎的突然下狠手了?”“這麼大方的東家可不好找,找落單的官差,砍幾個腦袋下來,也算對得起東家了!”“好法子,還能去關外領賞!”
“走!!”
大多數江湖子本就隨性而爲,宋遼邊境的爲了討生活,更是兩邊都沾,此時眼見官府要砸了他們的飯碗,頓時惡向膽邊生。
然而等他們煞氣騰騰,從後門而出時,卻猛然止步。
後門之外,早已悄無聲息地立着一羣人,披堅執銳,手持弓弩。
爲首的男子身形修長,風度翩翩,穿黑靴,着青袍,漫不經心地把玩着一縷頭髮。
“終於出來了!”
男子明明是對這羣人說話,眼神卻未看向他們,有種江湖子根本不配與之交談的傲然:“在下大榮復,機宜司提點,爾等是降?還是死?”
江湖人最重臉面,豈能接受這等蔑視,勃然大怒之下,有的怒罵起來,有的則開始尋找撤退方向。
大榮復又淡淡地說了一句:“有戶籍的,站到邊上去……”
“那邊也有官兵!”“該死的,我們被圍住了!”
迴應他的是目眥欲裂的大喝:“併肩子上啊!”
大榮復不再多言,揮了揮手。
“嗖!嗖!嗖——”
弓弩齊發。
淒厲的慘叫聲不斷響起,江湖子彷彿置身於狂濤怒潮之中,角度刁鑽的箭矢連珠而至,如潮水滾滾而來,無有窮盡。
痛下殺手,一個不留!
機宜司不是皇城司,他們辦事是符合律法的,但有一點不要忘記,朝廷頒佈的刑統律法,針對的是有戶籍的國朝子民,而這類活躍在邊境的江湖子,大多是黑戶,甚至說不定是遼國那邊的戶籍。
這些人按照朝廷律法,就不存在,現在還敢反抗機宜司執法,當然是格殺勿論。
“江湖人能成個什麼事?”
大榮復將額前一縷頭髮整理好,全程沒有親自動手,只是平靜地看着剛剛還凶神惡煞的江湖子,如割草般倒下,淪爲橫七豎八的屍體,下令道:“打掃乾淨,別驚擾了百姓!”
“是!”
一具具屍體拖起,丟入推車上,又有人熟練地提來木桶,沖刷地面的血跡。
等到善後工作全部完畢,執行的人手如旋風般退走,封鎖街道兩側的機宜司成員才悄然離開,讓百姓能夠進入巷子。
不過即便機宜司的成員令行禁止,進退有序,想要緝拿所有江湖人,確實也不現實。
待得他們離開,幾道身影又四散奔逃,滿臉都是恐懼之色,唯有一個瘦小的漢子面容冷靜地觀察了一番,再閃身離去。
兩個多時辰後,一處偏僻的院落中,瘦小漢子飛身而下,剛要往屋內走去,卻又止步,看向後院躺椅上,一位呼呼大睡的身影:“師父!”
那人毫不理會。
瘦小漢子也不在意,大聲稟告道:“呂氏商會被查封,三處據點,共計兩百一十七名護院好手想要反抗,被機宜司圍剿,只逃出去十人不到,徒兒已經將這些人安置……”
那人嘴裡嘟囔了一句:“讓他們去死唄!”
瘦小漢子繼續道:“呂氏商隊,運的那批貨物,還未來得及出關……”
“咦?那可是契丹貴人的貨物,沒了的話,那邊可要急了!”
那人聞言身體抖了抖,終於睜開眼睛,嘴裡哈出一口酒氣,再緩緩翻身起來。
從面貌來看,他正是“金剛會”如今碩果僅存的一代首腦,“神足”盧管事,真名盧青,是門主歐陽崇仁的小師弟,後來受寶神奴引誘,也因爲歐陽崇仁不肯傳授真正的絕學,叛出金玉門,還順手牽羊,偷走了師門的金絲寶甲。
金絲寶甲上次給了寶神奴,聽到這位大哥被朝廷生擒的消息,盧管事就知道寶甲恐怕也被朝廷得去了,大爲惋惜,只不過現在,他也不見得能穿得下那件內甲了。
短短兩年時間,當年瘦高的盧管事竟是膨脹了起來,發福了足足一倍有餘,更是滿身酒氣,此時眼睛看似睜開,卻又惺忪着,盯着自己新收的弟子:“那你說,該怎麼辦吶?”
瘦小漢子低聲道:“依徒兒之見,還是將消息稟告給遼營,等待那位蕭將軍定奪!”
“呵!”
盧管事冷笑一聲:“他定奪?這羣契丹貴族就是廢物,整日囔囔着要馬踏中原,結果膽子比宋人都要小,他真要攻打雁門關,李德明早就率軍攻豐州了,結果愣是不敢!你把消息報過去,蕭惠也是怒罵一番,最後還要求着宋人這邊放出貨物,你信不信?”
瘦小漢子不敢應聲。
“唔!”
盧管事又打了個嗝,伸手一探,將身側的酒罈拿了,咕嘟咕嘟痛飲一番,發出暢然的嘆息:“好酒啊!以前真是白活了!去吧!去吧!契丹人都不急,我們急個什麼,今朝有酒今朝醉,我幹了半輩子諜探,還不能享受享受?咕咕咕!”
“是!”
瘦小漢子躬身行禮,朝後退去,直到牆邊才轉過身去,眼中隱隱流露出一絲失望。
“嘿!這小子還看不起我呢,能活到我這個歲數,再來看不起人吧!”
盧管事半眯着眼睛,嘟囔了一句,剛要重新躺回去,突然翻身起來,昔日的凌厲之色重新迴歸眉宇:“誰?”
一陣清風拂過,頗有幾分空靈的聲音響起:“盧師叔!是我!”
“是你小子!”
盧管事的態度正經起來:“‘宿住’,你不在西夏那邊,也來代州作甚?”
“宿住”淡淡地道:“李德明優柔寡斷,非人主之相,西夏再這麼下去,恐難保河西!”
盧管事嗤笑一聲:“本就是一羣夏蠻子,若無遼人的扶持,李氏如何能佔據夏州?你還指望西夏真能崛起,位列兩國之側啊?”
“宿住”道:“李德明本有稱帝的機會,是被破壞了,始作俑者便是狄進,此人爲了爭功,早就想要對夏用兵,如今終於逼反了西夏,如願以償!”
“狄進……狄進……”
盧管事喃喃低語,眼神裡閃過一絲畏懼:“此人確實厲害,大哥都鬥不過他,我們……唉!”
“宿住”的聲音卻始終沉穩:“狄進借知州王德用之口,向宋軍裡傳了話,以鬥爭求和平則和平存,以妥協求和平則和平亡,遼人若要戰,那就戰,宋軍絕不會有半分妥協畏懼!”
“好狂妄……啊!這就不奇怪了!”
盧管事跟在寶神奴身邊二十多年來,耳濡目染,對於局勢也有着清晰的分析,馬上道:“呂氏商會不過是用來殺雞儆猴的,這個人的目的,是爲了藉此震懾武臣,整頓軍紀!”
聽起來不可思議,整頓軍紀不應該去兵營麼?
但實際上想想,一位年輕的經略相公,就算蒞臨軍營,發表講話,下方的那些老油子們也頂多表面附和一番,該怎麼幹,還是怎麼幹。
可現在封禁商會,打擊走私,則是另一種程度的威懾。
近水樓臺先得月,如雄州、代州、豐州這類與他國接壤的地方,少不了於兩國間貿易走私的隊伍,而從中賺取暴利的,正是當地的豪強與官員。
尤其是武臣,往往極度貪婪,張嘴就要數分的利,但也確實能保護商路暢通,甚至大模大樣地通過關隘。
早在天聖三年,朝廷就準備在幷州和代州設立私市,就是爲了整頓民間走私,結果效果並不顯著,正因爲在這裡分食的太多了。
現在狄進一至,就封了呂氏商會,盧管事咋舌之餘,又問道:“知州王德用是什麼態度?”
“宿住”道:“封禁呂氏商會的命令,就是他下達的!”
盧管事搖搖頭:“這個武臣的頭領直接屈服了,那下面人還頂什麼事?”
尋常官員敢斷了邊境走私貿易,武臣必然反撲,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但現在牟利最大的王德用都服從了,下面就是一羣中低層軍官,這羣人在朝堂中毫無話語權,想要反抗,唯有一條路,那就是鼓動士兵作亂,以下克上,要挾朝廷。
可首先,在邊境走私中牟利的,根本不是普通士兵,那些底層的士兵最爲關心的就是糧餉,除非朝廷有意剋扣糧餉,軍官再借機鼓動鬧事,不然一羣武臣想要直接帶領軍隊造反?醒醒吧,現在終究不是五代亂世了!
既然沒法直接反抗這種路一級的文官,那麼對方捏住了自己的財路,就不是殺人父母,轉而變成了他們的新爹。
這樣的經略相公,才能讓這羣桀驁不馴的武臣服從,而不是靠什麼家國榮耀之類的虛言。
盧管事想到這裡,再度嘆了口氣:“伱準備怎麼辦?”
“宿住”道:“策動宋軍中的不滿者,令代州禁軍動亂,狄進按壓不住,必然被宋廷責罰調離!”
“難!難!難!”
盧管事覺得這種希望很渺茫,但也沒有把心裡話說出來,只是不準備參與:“我現在也收了傳人,那姓戴的小子精明能幹,又得了我的輕功造詣,‘神足’的稱號就給他了,你要做這件事,尋他配合吧!”
“宿住”道:“戴師弟確實不俗,可終究不如盧師叔老練,值此生死存亡的關頭,晚輩還是希望盧師叔能夠出面!”
盧管事冷冷一笑,毫不客氣:“你想讓我和老楊一樣,血濺遼庭?一定要我們這些老傢伙都死光了,才善罷甘休?”
“宿住”聲調始終不變:“晚輩絕不是要讓盧師叔犧牲,實則此番我們勝算不小,除了‘金剛會’的人手外,我在西夏也見到了‘組織’的首領,狄進在京師抓捕了‘組織’的成員,他招惹的敵人越來越多,我們正在結成同盟!”
盧管事並沒有被說服:“我知道那些人,當年大哥與他們接觸時,都警惕萬分,你比之大哥如何?”
“宿住”道:“我自是不及師父,但我們現在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盧管事冷冷地道:“如今戰事將起,你慢慢召集人手,發展規模便是,除非你想要一步恢復成當年鼎盛時期的‘金剛會’,不然怎的沒有選擇?”
“宿住”沉聲道:“真的沒有,盧師叔恐怕還不知道,師父也在代州,狄進是帶着他一起北上的!”
盧管事終於變色:“大哥被帶出京師了?你確定?”
“宿住”道:“機宜司的防備雖然嚴密,但我們在代州早有耳目,那確實是師父無誤,盧師叔難道不準備救師父麼?”
當這句問話傳入耳中,盧管事終於沉默下去。
寶神奴的死活,曾經是“金剛會”上下最牽掛的話題,當時“無漏”燕三娘自告奮勇地轉回京師,準備殺死這位被捕的前任首領,避免朝廷通過此人之口,進一步獲取“金剛會”的情報。
如果她成功,將理所當然地成爲“金剛會”二代首領,且之前轉移的人員,也可以迴歸京師,重整旗鼓。
但“無漏”失敗了,也被抓入牢中。
“金剛會”絕了重回京師的心思,寶神奴的另一個傳人“宿住”,接過了二代的執掌權,威望卻嚴重不足,以致於人心動盪,若不是“天耳”楊管事在遼庭的那一杯毒酒,現在這個諜探組織成了什麼樣子,實在不敢想象。
而在這個時候,寶神奴被帶出來了。
是視而不見?
還是加以營救?
無論哪種選擇,都有莫大的兇險!
經過一段壓抑的沉寂後,盧管事拿起旁邊的酒壺,緩緩地道:“大哥,對不住了,小弟我已沒了心氣,如今只想得個善終,這壺酒就先敬你了,來世咱們再做兄弟!”
看着酒水流淌而出,傾倒在地上,“宿住”長嘆一聲,不再請求,選擇離去。
昔日的“宿住”“無漏”“他心”“天耳”“天眼”“神足”,六人衆,至此已是徹底消亡了!
“金剛會”徹底進入了第二代的執掌之路,作爲首領,“宿住”要證明,他們不比老人差,照樣能在各國局勢中,發揮出舉足輕重的作用!
……
“好膽!好膽!”
遼軍營帳,蕭惠看完了手中的信件,驚怒交集:“以鬥爭求和平,不惜與我大遼一戰麼?狄進,你好生狂妄!”
但怒罵之餘,蕭惠的眼神又下意識地看向桌案上壓着的一封信件。
那是之前對方派人送入遼庭的信件,一封是狄進所寫,收信人蕭惠,另一封則是寶神奴所寫,收信人竟是遼帝,涉及的也是隱秘的“組織”和遼帝的龍體。
蕭惠半信半疑,但終究不敢怠慢,已經將寶神奴的信件快馬傳回了京師,如今還未得到回信,新的風波又來了。
呂氏商會當然與遼國這邊有瓜葛,還不是一般的聯繫,背後有元妃家的支持。
自從元妃家的商隊被打劫後,就跟皇后那邊掐上了,雙方鬥得不可開交,許多生意都被影響,可謂兩敗俱傷,以致於原本出貨量更大的雄州燕雲一線,停了不少車隊,反倒是代州朔州這一線更加重視起來。
結果這邊的商會又被封了……
“唉!動誰的車隊不好,偏偏要是元妃啊!”
想想蕭耨斤那從來不講理的嘴臉,蕭惠都不禁頭疼起來,然後開始思考如何解決。
這份消息是“金剛會”的成員稟告來的,但他從心底裡厭惡這羣以下克上的賤民,何況自從宰相張儉被毒害,遼庭官方也絕不會承認對方,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用着,在這種私事上,愈發不能委以重任,以免將來淪爲把柄,要挾自己。
沉吟半晌,蕭惠開口:“把劉六符喚來!”
很快,早早成爲心腹的漢人進士劉六符入帳內,行了大禮:“將軍!”
“免禮!”
蕭惠擡了擡手:“你去雁門寨一趟,跟宋人好好談一談!”
劉六符早就準備外交事宜,他原以爲是宋廷那邊派人過來談判,沒想到是自己過去,但一想到自己也能成爲威風八面的使臣,還是很振奮的:“下官必定揚我大遼國威,勒令宋人屈服,請將軍示下!”
蕭惠冷哼一聲,趾高氣昂地道:“沒什麼好說的,你要讓宋人明白,南朝無天險可憑,我大遼數十萬騎兵卻舉手可集,如今的太平,是我大遼賞賜給他們的,必須要乖順,雁門關外的大軍纔會撤離,明白麼?”
劉六符與有榮焉,立刻領命:“下官明白!”
蕭惠說着也很得意,可一想到狄進的宣言,這個宋人臣子是真的不怕自己的,如此言語恐怕要壞事,又不得不輕咳一聲,給出進一步指示:“另外,你與狄仕林是舊友了,如今他掌河東軍政事,你也可以去跟他談一談嘛!”
劉六符面色微變,趕忙辯解:“將軍,我那時與狄經略雖有往來,卻是絕無私交,爲的都是遼國的大業啊!”
“知道!知道!你慌什麼!”
蕭惠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本將軍的意思是,狄仕林現在掌着河東的事情,他封的那個呂氏商會,也與我們這邊有些干係……”
劉六符愣了愣,這才意識到自己此行的關鍵是什麼,低聲道:“請將軍示下!”
蕭惠道:“咳,商會封了就封了,可貨物要馬上運過來,如果他答應,你也可以做出些承諾,比如將之前抓捕的漢民放回去些,明白麼?”
劉六符緩緩垂下頭去,片刻後躬了躬身:“下官……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