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神啊!地母啊!聆聽我的祈禱吧!”
高大的帳幕正中,乜羅頭裹筒狀的白色頭巾,身穿三角大翻領長袍,飾以紋錦,綴以聯珠,正立於香爐前,進行着祈福儀式。
番人的年紀普遍不大,如果說漢人的普通百姓,四十歲之後就能被稱爲老者,那麼番人基本在三十五歲後,就可以視作老者,體力衰竭,疾病纏身。
乜羅今年三十二歲,面孔也有幾分顯老,卻又有幾分儒雅,雙目有神,抑揚頓挫的話音過後,猛然轉身,手掌拂動在同樣跪倒在香爐前的番人頭頂。
“感謝天地!感謝尊者!爲我賜福!”
這位番人同樣身份不凡,乃是心波部的族長,此時雙目微闔,眉宇間涌起一股飄飄欲仙之感,回味了許久後,才如夢初醒,感激涕零地拜倒下去。
“你還怨恨末星部麼?”
乜羅的手掌繼續在番人頭頂轉動着,聲音在煙氣中顯得愈發飄渺,好似從雲端傳下。
“不恨了!不恨了!”
番人貪婪地吸着那股煙氣,聲音顫抖,帶着恍惚。
番人部族內部,也絕不團結,尤其是比鄰而居的部族,往往由於水源、田地、牧場的歸屬而爭鬥不休,心波部和末星部就是如此,廝殺見血,鬧得不可開交,纔來尋找乜羅,進行裁斷。
而乜羅將爭議的水源劃歸給了末星部,再親自爲心波部祈福,待得這位族長心滿意足地退了出去,雙方的爭執終於被成功化解。
乜羅重新轉過身,面向香爐,目光幽幽。
按照朝廷粗暴的劃分,邊地的番人都可以歸於羌人一類,但細分一下,乜羅實則屬於從河湟移居來的吐蕃人。
四百年前,由於適宜的氣候環境和唐高宗偏向攻滅高麗,而放任吐谷渾被侵吞的戰略錯誤,吐蕃崛起於高原,此後三破長安,鼎盛時期曾壓得大唐都喘不過氣來。
不過在大唐滅亡之際,吐蕃政權也隨之四分五裂,再也不復昔日高原帝國的雄威,許多小部落爲了求存,不得不遷居宋境,依附於宋人朝廷存活。
乜羅祖上就是這樣的境遇,但背井離鄉的吐蕃人,不代表就沒了野心,只能戰戰兢兢地活着,他就要成爲舉足輕重的番人之主。
這並非自大,蕃人多居帳幕之中,一家便是一間帳篷,所以計算蕃落戶口,是按帳篷來的,而直接聽命於乜羅的,就有六千帳,能夠加以影響的,則多達五萬帳。
帳幕上千,就能稱爲一個大部族,五萬帳則是數十個大部族,他的影響力其實早就不侷限於麟州了,平日裡對外,甚至還特意低調許多,避免引發朝廷的警惕。
“可惜啊,我終究不是貴種,無法再回河湟,建立功業!”
即便如此,乜羅也不滿足。
吐蕃人骨子裡極重尊卑,從松贊干布傳下來的血脈,最爲吐蕃人所敬服。
二十多年前,李立遵費盡心思,將年僅十二歲的吐蕃王族唃廝囉,從西域帶回來,立爲贊普,從而掌控河湟一帶的吐蕃部落,後來隨着唃廝囉年紀漸長,李立遵又被曹瑋打得大敗,唃廝囉竟然有了獨立的跡象,要從傀儡真正變爲掌權的贊普。
乜羅最是嫉妒這點。
十二歲的娃娃,一文不名,只因爲有個好出身,就能佔據大義名分,讓無數部族俯首稱臣。
而他則因爲出身低微,父親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族首領,若不是偶然遇見了那個人,得了巫術的傳授,長袖善舞,遊走於各方勢力之間,再傳道祈福,逐漸樹立威望,如今的各部豈會稱他爲“尊者”,俯首敬畏?
但這份風光的背後,也有着巨大的隱患,尤其是近來那個劊子手的出現,讓乜羅的心裡,浮現出了不安……
“尊者,夏州使者又來求見了!”
正思索着那邊的情況,隨着腳步聲來到帳外,親信的聲音傳入。
“哦?”
乜羅收斂心思,淡淡地道:“看來李德明確實急了,對他們以禮相待,我過會再去!”
李德明的使者,僅僅是這個月,就已經是第三批了,再將時間拉長,自從夏遼交惡後,西夏更是屢屢拉攏邊地番人首領,送了不少好物過來。
然而對方越是眼巴巴地討好,乜羅越是自矜自傲。
蕃人或許在文化傳承上,不比漢人聰慧,但在生存之道上的奸猾狡詐,從來是不缺的,他們一直都在宋夏間遊走,既有親附宋軍與黨項人廝殺的時候,也有跟着党項人出谷,在漢人百姓身上分上一杯羹的時候。
誰強幫誰,誰弱搶誰!
說實話,乜羅本來挺看好夏州李氏政權,李德明承襲李繼遷的基業後,得遼國支持,得宋人放縱,發展得越來越強大,其子李元昊又能兵善戰,連連開疆拓土,將周遭的幾個政權打得節節敗退,大有一舉收復河西的趨勢,這樣西夏是值得投效的。
但沒想到,短短一年多的時間內,形勢急轉直下,西夏先是在外交上得罪了大遼,其後李德明出兵攻宋,又慘遭大敗,如今西北不敢進攻了,反倒開始圖謀河東,還扭扭捏捏,不敢直接出兵,數度派來使者接觸……
弱者的氣息!
乜羅頓時對李德明大爲輕視。
當然,瞧不起歸瞧不起,他也不希望党項李氏就這麼被宋人滅了,宋人真要沒了邊患,番人的日子就難過了,一旦兩方開戰,也得做些手腳,至少讓宋人在河東這邊沒法放心地攻入夏州,繼續維持着各方的平衡。
所以對待西夏,乜羅也不會翻臉相向,剛準備應付一二,耳朵突然聳了聳,厲聲道:“誰?”
話音剛起,兩道女子的身影突然悄無聲息地閃了進來,進了帳內倒不躲藏,大大方方地來到面前:“不必驚慌,自己人!”
乜羅看着燕氏姐妹,面色瞬間沉靜下來,露出審視之色。
他首先觀察的目標是燕三娘,這位小娘子看上去年齡很小,但神態舉止都似成人一般,那眉宇間的戾氣,不是孩童能夠具備的。
而身側的燕四娘就更熟悉了,旁人根本僞裝不出來,必然是“組織”裡面那種常年遭受各種試驗折磨後,纔能有的麻木。
肉傀不能算是人,卻是確定身份的最佳證明,乜羅目光閃爍,冷聲喝道:“退下!”
一道道閃爍着寒芒的尖刃已然探了進來,又令行禁止地縮了回去。
“這肉傀血氣旺盛,氣息純淨,好高明的手段!”
制止了手下的包圍後,乜羅再打量了一下燕四娘,忍不住稱讚了一聲,轉而看向燕三娘,語氣頓時鄭重起來,以標準的漢話道:“在下‘祿和’,不知閣下的稱號是?”
燕三娘心頭先是一定,對於乜羅是否爲“組織”成員,狄進一方並不能完全肯定,現在對方主動承認,無疑是一個好消息,又將“禍瘟”的手法當作是自己的,語氣頓時老氣橫秋起來:“你倒有些眼光,本座號‘天山’,你可聽過?”
乜羅目光閃爍,“組織”內部的稱號成員,數目肯定不會很多,但以他的年紀和資歷,確實不可能知道所有稱號強者,而聽着這位的口氣和肉傀的調教,確實像高人,倒也不必得罪,撫掌在胸口行禮:“‘天山’之名,我確有耳聞,今日得見,實在有幸!”
“哦?”
燕三娘心想若不是狄進在臨行前,考慮過要僞裝稱號的情況,她都不知道自己與“天山”有何干系,面上則露出欣慰之色:“看來你在‘組織’裡地位不俗,倒也不是孤陋寡聞之輩,不枉本座親自來見你!”
乜羅心中不悅,他根本不知“天山”是何人,豈不是說明自己在“組織”裡面並不受重視,但旋即壓下這份不滿,露出和善的微笑:“不知閣下有何吩咐?‘組織’成員互助往來,我若能辦到,必定盡力!”
“這是什麼規矩?”
燕三娘聽出了試探,語氣冷了下來:“互助往來?這還是‘組織’麼,豈非與那等凡人一般,需要抱團取暖?”
乜羅暗暗點頭,“組織”的成員之間確實極爲冷漠,看來對方的身份是沒錯的,而且既然這樣說了,肯定也不是要來要求自己做什麼事情,再度露出笑容:“是我失言了,那不知閣下此來是?”
燕三娘道:“聽說你的藥理,是跟‘司命’學的?”
乜羅緩緩地道:“我若能在‘司命’座下學習,那是何等幸事,可惜我只是得‘司命’傳了三捲圖冊,自學了一些本事而已。”
“‘司命’一貫如此!”
燕三娘哼了聲,袖口一轉,三個小巧玲瓏的盒子已經出現在手中,遞了過去:“拿着!”
乜羅並未接下,直接問道:“這是?”
燕三娘道:“伱可以打開聞一聞。”
乜羅頓時警惕起來。
“組織”裡各種藥物可是太多了,有的甚至能操控人的身心,比如那些伏倒在腳下的部族首領,真的是感受到天地的賜福了麼?還不是焚香裡的藥物,讓他們有了難以形容的快感,逐漸沉迷,無法自拔……
來歷不明的東西,他怎麼可能親自去聞?
然而下一刻,燕三孃的話語令他心頭沉下:“你中毒了,知道麼?”
乜羅渾身緊繃,緩緩後撤,臉上和睦的笑容終於變得不陰不陽起來:“閣下可知,外面有三百近衛,手持的刀槍弓弩,不比宋人的官兵遜色,他們更是願意爲我赴死!”
燕三娘撇嘴道:“現在的小輩,真是越來越沉不住氣了,你以爲的中毒,是本座剛剛給你下的麼?你早就中毒了,或者說,‘組織’裡所有的稱號成員,都早就中了一種名爲‘索魂鉤’的慢性毒藥!”
乜羅依舊在後退:“那麼請問,我們爲何會中毒?”
“當然是爲了防備你們叛逃!”
燕三娘理所當然地道:“這些年‘組織’裡面的叛逃者越來越多,‘長青’‘長春’‘都君’‘陷空’……那麼多叛逃者,你不知道?”
乜羅面無表情,僅僅是抿了抿嘴,實則心頭茫然。
這些稱號成員,他只知道“都君”,好像是個新入“組織”沒多久的,後來仗着武力過人就背叛了,這種事情在任何勢力裡都難以避免,所以也沒怎麼在意,但現在聽着,怎麼好像全是叛徒……
“看來你是真的不知!”
燕三娘皺眉:“現在連宋人的朝廷都知道了我們的存在,開始實施抓捕,那機宜司的牢房內,就關着人呢,‘組織’裡的其他人卻連這個都沒告訴你,早早示警,實在是不該!”
乜羅停下了腳步,一方面到了安全的距離,他隨時能夠得到帳外的接應,而對方根本沒有阻止的意思,另一方面他也想聽聽後續:“如此說來,閣下是特意來示警的?”
燕三娘嗤笑一聲:“‘祿和’,別把自己看得太重,你在這邊地或許有幾分勢力,但在有些人的眼裡,根本算不得什麼,‘長春’還是江南鉅富,坐擁十萬貫家財,爲了自己的人種子,還不是說叛就叛了?”
乜羅壓制住情緒,一向是他給別人製造煩躁,倒是首次被別人說的有些煩躁了:“那你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燕三娘擡了擡手裡的盒子:“本座是來鑑定解藥的,這三盒藥劑裡面,一盒是‘索魂鉤’的解藥,另外兩盒是‘離魂散’,恰恰是對身中‘索魂鉤’之人最爲致命的毒藥!對了,這兩種藥物都是‘禍瘟’配製的!”
“是他!”
乜羅面色真正變了,心中終於信了幾分。
“是那老毒物!”
燕三娘接着道:“‘索魂鉤’之毒,是‘禍瘟’最先對‘長青’下的,這兩人都是‘組織’的元老,最後因意見不合,反目成仇,‘長青’叛逃,卻不知早已中毒,慘死在遼地!後來‘司命’發現‘組織’內部人心動盪,叛逃者越來越多,爲了避免泄密,就將這種劇毒偷偷下到每一位稱號成員身上!”
乜羅沉聲道:“閣下之意,我也中了‘索魂鉤’之毒?”
“你與‘司命’有過直接的聯繫,豈能不防備着?”
燕三娘理所當然地道:“你若是不中毒,本座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了!”
乜羅緩緩地道:“如果你說的是真話,那這解藥,又是從何處得來的?”
燕三娘不好回答,卻也毋須回答,直接似笑非笑地反問道:“你真的想知道麼?”
乜羅目光一動,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錦夜’是來抓捕你的!”
燕三娘時刻監聽着他的心跳情緒波動,居然聽到了一絲如釋重負,笑了起來:“你原本以爲,‘錦夜’的出現,是要對你有所圖謀?”
乜羅眼皮跳了跳:“當然不是,我對‘組織’忠心耿耿,‘錦夜’作爲內部執法者,豈會對我下手?”
“行了!”
燕三娘擺了擺手:“本座不是‘屠蘇’‘錦夜’那樣的瘋子,不用在我面前掩飾,你是忠心耿耿也好,有私慾也罷,本座都不在乎,本座只要解藥!”
乜羅看向盒子,雖然還是沒有探手去拿,但態度又不一樣:“你就把它們給我?”
“你的藥理畢竟是得傳於‘司命’,有成功的機會!”
燕三娘淡然道:“這裡面的劑量很少,你就算辨別出來了,也不夠解毒,所以本座不怕你拿瞭解藥,逃之夭夭,甚至反過來要挾於我!你助本座分辨出真假,也幫自己解了毒,這便是合作,如何?”
乜羅沉默下去。
自己在部族裡好好的裝神弄鬼,突然有個人跑到面前,說了一大通叛徒、中毒和解毒的話語,衝擊性實在太大。
但這個貌若女童的前輩高人,剛剛說了那麼多,對於“組織”內部的事情瞭解得頭頭是道,實在不像是假話,總不能外人比“組織”還要了解“組織”吧?
關鍵是仔細想想,以“組織”的風格,對他們下了慢性毒藥,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好!”
事關自己的生死,乜羅終究下定決心,點了點頭:“我爲閣下分辨解藥,希望閣下不要食言,也不要透露出去!”
“笑話,本座透露給別人,是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麼?”
燕三娘道:“給你提個醒,避着些‘錦夜’,他很敏銳!”
乜羅心頭一悸,看了看周遭,首度涌起不安全的感覺。
他以前認爲,“組織”要仰仗自己在河東番人部落裡的威勢,自然不可能動自己,可現在他在破解解藥,無形中也淪爲了背叛的一員,那“錦夜”真要下手,身邊之人是否還可信?
燕三娘又道:“本座給你半個月的時間,可足夠了?”
“太短!”
乜羅定了定神:“一個月,我會盡力而爲!”
“好!一個月後,我們再見!”
目送前輩高人“天山”帶着肉傀,瀟灑離去,乜羅取了一塊錦緞,將盒子緩緩包裹起來,小心翼翼地收好,傳喚來親信,吩咐道:“通知各部族,本尊要閉關,爲明年的風調雨順,向天地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