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
當狄湘靈熟悉的面容出現在視線裡,狄進迎上,滿是久別重逢後的激動。
大榮復帶着李元昊的碎片快馬轉回,通報了遼夏邊境一戰的結果,剩下的人員除了受傷的幾位外,依舊在邊境巡視。
尤其是展昭和白玉堂,追蹤“錦夜”和“杜康”的下落,防止對方假意逃走,最終又殺個回馬槍。
而狄湘靈罕見地作爲傷員迴歸,狄進自然免不了大爲擔心,於後院連連踱步,最後乾脆走了出去,翹首以盼。
“六哥兒!”
所幸沒等太久,由長風鏢局護送的車隊就到了,狄湘靈沒有騎馬,坐在車廂內調息,待得飄然而下時,依舊是英氣勃勃,熟悉的燦爛面容,除了中氣不足外,其他已經看不出異常。
姐弟倆入內,狄湘靈拿起茶盞咕嘟咕嘟飲了一杯,發出由衷的感慨:“還是河東的茶水好喝,遼國那些貴族也多有我漢人之物,但怎麼就不是滋味呢!”
狄進心疼地道:“爲了我的事情,姐姐此行實在辛苦!”
“這是哪的話!”
狄湘靈露出回味無窮乃至依依不捨之色:“與李元昊明爭,跟歐陽春暗鬥,有這兩位絕頂高手磨礪,這一年可是相當精彩,唉!只怕接下來沒有這麼好的日子,要變得無聊了!”
“不愧是姐姐!”
狄進失笑:“接下來也不會無聊的,要滅西夏,鬥遼國,還有那潛藏於暗處的‘組織’,這個隱秘勢力可不比‘金剛會’,只是一羣隱藏於暗處的諜細,一旦身份揭露就沒了威脅,這羣‘組織’的賊子研究人體,探索長生,麾下高手着實不少!”
“‘組織?’”
狄湘靈目光一凝:“六哥兒是怎麼與這羣人對上的?”
最初從寶神奴口中聽說“組織”,已經是狄進從遼國出使回來的時候了,對於“組織”的追查與圍剿,狄湘靈全程沒有參與,書信之中也未曾提及,所以這還是倆人首次提及這個神秘莫測的勢力。
狄進並不隱瞞,將前因後果原原本本地講述了一遍,包括至今爲止發現的稱號人員。
身份已知的“長春”“陷空”“禍瘟”“祿和”,身份未知的“司命”“司伐”“司靈”“錦夜”等等。
狄湘靈聽完,沉默下去。
“姐……”
狄進見到這個反應,就知道這位對於“組織”果然是有了解的,他也確實有許多事情要問。
比如“都君”到底是誰,比如幷州前武林名宿英夫人,當年是何關係,爲什麼要將江湖餘澤留下,成就狄十一娘在幷州的威名。
但在此時對方受傷之際,顯然不適合詢問舊事,避免心緒激盪,狄進話鋒一轉,開始着重於目前的情況:“李元昊的傷勢重麼?”
狄湘靈似乎暗鬆了一口氣,立刻道:“他散功了,如果軀體完整,以其天賦,短則一年,長則兩三年,倒是能重新穩定氣血,將外功練回來,可現在被斷了右臂,身體一旦殘缺,想要恢復巔峰,就是再也不可能的事情!”
狄進已經聽大榮復描述了那一戰的經過,知道這位的受傷不是被敵人打傷,恰恰是使用招數傷了自己,關切地道:“姐姐用的是亢龍鐗?自創出的新變化?”
“不!”
狄湘靈搖了搖頭,正色道:“亢龍鐗是堂堂正正的絕藝,練到精深處,可縱橫天下,但確實不具備那等邪性的威力,我用的是一門禁招,外破橫練,內斷氣血,但稍有不慎,便是傷敵又傷己!”
狄進臉色變了:“習武是爲了強身健體,突破極限,而非一味的爭強鬥狠,這等禁招,不能用啊!”
“說得好!正是這番道理!”
狄湘靈撫掌,滿是欣慰地一笑:“放心吧,我也是防範於未然,原本打不過歐陽春時,都沒準備撿起這一招的!”
“這李元昊確實是個厲害的人物,他武功不及歐陽春,可難纏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所幸此人求勝心切,不能接受半點失利,若是他能承認自己在遼國是慘敗,一心只想逃回西夏,馬幫又不出全力阻截,我終究人生地不熟,也攔不住他!”
“當時李元昊留在遼東,不斷收攏江湖子,壯大勢力,我就意識到,待得此人決定返回西夏,必然有一場惡戰,等閒手段不能傷他,回去後用不了多久,又是生龍活虎,想要廢他,就必須破其武功!”
狄進不及姐姐這般遇強愈強,在武道上不斷挑戰自我的心態,但也有好奇:“這禁招是如何辦到的?專破命門?”
“命門?”
狄湘靈琢磨了一下:“這形容倒也確切,真要論起來,人體氣血就是命門,再是外練硬氣,失了氣血也是無根之木,無水之萍,李元昊就是這麼被廢的……”
頓了頓,她還是搖頭道:“至於這禁招是如何破命門的,六哥兒還是別聽了,邪路外道,沒必要深究,除非特別必要,我也不會再用這一招了!”
“好!”
狄進點了點頭,又問道:“遼東局勢如何?”
“我們走的時候,大延琳已經遭了一場敗仗,他以爲奪了遼陽府,又得各地呼應,大勢已成,居然驕狂自大,看不起蕭孝穆所統帥的遼軍,輕敵冒進,麾下最爲精銳的一支起義軍落入了遼軍的圈套,全軍覆沒了……”
狄湘靈有些恨鐵不成鋼:“此人志大才疏,稍有成就,便得意忘形,實在可惜瞭如此好的局勢啊!”
狄進從來沒有對大延琳的起義成功抱希望,聽了此言後,倒是目光一動:“大好局勢?遼東各族反對契丹統治的慾望很強烈?”
“壓迫已久,豈能不強烈?”
狄湘靈描述道:“各地都有呼應,之前因爲渤海密藏,各族齊聚,也依附了起義軍,更有在背後暗助發力的……”
聽了她的講述,狄進了然。
遼國地廣人稀,若不是渤海密藏鬧得沸沸揚揚,遼東還不會聚集那麼多魚龍混雜的人口,如今這些人都懷有各自的目的,浩浩蕩蕩地參與進去。
齊心不齊心暫且不說,至少起義軍的聲勢極爲浩大,原本搖擺不定的,也一併加入,這在某種意義上,就是良性循環,滾雪球般不斷壯大。
天時地利人和,此番大延琳其實都有佔據,正因爲這樣,狄湘靈還指望着對方能中用些。
別說徹底掀翻遼國統治,至少也割據遼東,頑抗個三五八年的,沒想到這麼快就遭到了一場慘敗,不禁大爲失望。
實際上起義軍能否成事,只看一方面不成,關鍵還要看朝廷的強弱。
東漢末年,黃巾起義的聲勢如何,那當真是處處烽火,席捲全國,比起這等偏居一隅的起義要煊赫十倍,結果又如何?
現在的關鍵,是遼國的國力依舊處於強盛時期,哪怕遼帝老朽,太子年幼,高層隱患重重,至少還未徹底爆發衝突。
因此大延琳最大的貢獻,就是給遼國的統治階層造成一定的衝擊,讓他們自顧不暇,再加上起義後留下的一片狼藉,多的就是奢望了。
至於真正割據遼東,復國渤海,那更是癡心妄想。
“對了,還有一件事,盜首柴丹姝死了……”
狄湘靈對於大延琳不指望了,但想起遠赴遼東的那位女子,語氣裡有些唏噓:“渤海密藏果然是假的,根據喻平所言,恐怕就是歐陽春佈置的,這女子實在命苦,一生被人利用,不知道最後是不是死於那位昔日的愛人之手!”
“歐陽春害了盜首?”
狄進面容嚴肅起來:“盜首身邊還有一位弟子,叫清秋?她的下落呢?”
“一併失蹤了,幸好喻平早早離開馬幫據點,不然恐怕也要像那樣,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狄湘靈沉聲道:“歐陽春野心勃勃,馬幫勢力擴張,趁着此番遼軍鎮壓起義,恐怕最後漁翁得利的會是他們!”
“馬幫的崛起,難說是壞事,但‘北俠’歐陽春,終究是走到了對立面啊!”
狄進緩緩地道,此番李元昊帶隊迴歸,基本印證了之前的分析,雙方自始至終都不是一路人,只是此前故意冠以“北俠”之名,尚且有一些可以合作的地方,接下來就是背道而馳了。
但事有輕重緩急,狄進目前還顧不上馬幫那邊,轉念一想,開口道:“嶽封被抓了?”
狄湘靈頷首:“這傢伙是個棄子,被同伴拋棄。”
狄進道:“這忠義會首逃了幾年,終究還是被捕……姐,你在麟州好好調理一番,養好傷勢,這期間順帶審一下嶽封,問一問有關歐陽春的消息,此人與‘組織’到底有多深的牽連,是不是如我們推測的那般!”
“好!這件事交給我!”
狄湘靈並未強撐,卻也關心道:“六哥兒,你要去哪裡?”
“李元昊的下場,李德明也該收到了,這位党項之主能否承受得住打擊,將成爲兩軍對壘的關鍵轉折!”
狄進站起身來:“我將往彌陀洞一行,必要時,至夏州城下,親自督戰!”
……
“援軍到了……咳!咳咳!咳咳!”
夏州城頭,李德明裹着厚厚的冬衣,屹立於寒風中,腰背挺得筆直,眺望遠方隱約可見的烽火,眉宇間並未有多少激動,反倒泛出濃濃的憂愁。
銀夏這片地方,是典型的易攻難守。
如果真的好防守,當年李繼遷也不需要放棄這片家鄉祖地,將大本營遷居到七百里瀚海深處的興靈,正因爲有這份決斷,党項李氏纔有了立身之本,如果只在銀夏苦熬,估計早就被宋軍連窩端了。
現在銀夏、興靈,一爲經濟重地,一爲政治中心,在接連的敗陣之下,前者已經到了岌岌可危的邊緣。
所幸後者的援軍抵達,能夠將氣勢如虹的宋軍打敗,逆轉戰局,成爲了銀夏上下最爲迫切的期望。
“咩米部劫糧失敗……”
“訛藏屈懷部劫糧失敗……”
可李德明並不看好,因爲就在不久前,多個壞消息接連而來。
自從來到了銀夏,他就採取堅壁清野的戰術,甚至將周邊幾州的大戶統統移到夏州,並且嚴令糧食能帶就帶,帶不走一把火燒掉,也不能便宜宋軍。
誰知那些党項大戶,太平日子過慣了,讓他們將糧草焚燬,居然還藏在家中地窖裡,指望着等宋人退走再去拿,結果全部被抄出來。
再加上援軍出現後,幾次劫糧道都慘遭失敗,從後勤補給上斷去宋軍的計劃,已經徹底失敗,反觀對面的禦寒冬衣是早有準備,支撐下這個冬天,是綽綽有餘。
“今年的冬季,不夠冷啊……不夠冷啊!咳!咳咳咳!!”
“父王!”
溫和的聲音傳來,一隻手扶住他,另一隻手輕輕拍打後背,爲他順氣。
一位年輕俊秀的男子來到身側,不比其他党項貴族不改羌人的粗豪本色,這位眉眼清秀,目光溫潤,倒是有幾分詩書氣質,正是李德明最小的兒子李成嵬。
見到這個相貌最出衆的兒子,李德明的眼中也露出一絲慈和,伸出粗糙的五指拍了拍對方細嫩的手掌:“父王沒事,咳嗽的老毛病了!”
若論承歡膝下,李元昊在外東征西討,李成遇也有官職,倒是李成嵬陪伴的時間最長,此時也一如往常地帶着幾分撒嬌:“父王,冬日嚴寒,我們別站在這裡了,還是回去休息吧!”
李德明卻沒有移步,反倒問道:“你可知爲父爲何要站在城頭?”
李成嵬愣了愣,以前這位可從來不問這些的,趕忙道:“父王當然是在關心城外的戰事!”
“關心戰事,這裡又能看到什麼?”
李德明微微凝眉:“兒啊,爲父站在這裡,是給各族看的,只要我這位大王在,他們就在,堅守此城,打退宋賊!別回頭往那邊看,你是王子,永遠不要觀察下面的士卒臉色,那是示弱!”
李成嵬的腦袋硬生生別住,訥訥地道:“父王,孩兒明白,可你的身體,受不住寒風……”
“受不住也得受,我黨項男兒若是怕吃苦,那如何與漢人爭,如何與契丹爭?”
李德明看着這個兒子單薄的身體,略帶瑟縮的神情,眉宇間不禁流露出失望。
若論父子之情,他對於李成嵬的情誼很深,可要看祖宗基業,此時此刻的他,不可遏止地生出一個念頭。
如果陷在外面的不是長子李元昊,而是這不頂用的幼子李成嵬,該有多好!
事實上他的次子李成遇,之前作爲西夏的正使,至今還被扣在遼國中京,李德明清楚那位遼帝的算盤,這是扣下當人質,說不定將來還要以這李氏血脈來篡奪河西之權。
但遼國恐怕也想不到,自家國內也會有渤海遺民造反,並且聲勢浩大,消息甚至傳了過來,鬧得沸沸揚揚。
換成以前,李德明會幸災樂禍,他固然要依仗遼國,卻從來不是一條心,彼此間還有不少小摩擦,自然樂於見得對方吃癟,現在則大爲遺憾。
難怪機宜司在銀夏各地宣揚,讓希望遼國來援的部族徹底失望……
還有僧人入內,在各部落行走,以佛法度化羌人,以小恩小惠,施粥行善,聚攏人心……
又有散播消息,興靈之地是青羊宮的“上師”作主,讓一些並不信奉青羊神的部落極爲反感……
宋人的策略很清晰,並沒有希望通過一兩件事,就徹底瓦解李氏在党項部族裡面的威望,而是積少成多,滴水石穿,各種不利於李氏的消息輪番上陣。
一捆捆的稻草壓上來,西夏這個駱駝的背已經被壓得越來越低,氣喘吁吁。
“咳!咳咳咳咳!!”
想到這裡,李德明再度狂咳起來,喉頭聳動,血腥氣又衝了上來。
他稍稍側頭,捂住嘴,硬生生將之壓下去,也知道不能繼續吹風了,開口道:“走吧!”
“父王慢些!”
父子倆一前一後,朝着城頭下走去,回到城中府邸。
李德明的手掌在火前烤了半天,依舊冰涼,正自思索接下來的局勢,親衛的身影悄無聲息地走入,捧着一個狹長的盒子到了面前:“大王,宋人遣使送來了這個,明言與世子有關!”
親衛的聲音帶着遲疑,顯然是不想稟告,卻又不敢不稟告。
李德明身軀爲之一震,打量着這個盒子,先是鬆了一口氣,從規格來看,這不像是盛放頭顱的,可相比起文書畫卷,又不免大了些,緩緩伸出手。
在接觸盒子的一瞬間,他深吸一口氣,吩咐道:“成嵬留下,你們都出去!”
身邊的親衛包括侍從婢女退出,李成嵬留下,就聽父王道:“伱去打開盒子!”
“是!”
他莫名其妙地打開,朝裡面一看,臉色陡然凝固,在怔仲了數個呼吸後,張大嘴巴。
“不要叫,裡面是何物,告訴我!”
李德明凌厲的聲音,將李成嵬的尖叫硬生生壓回嗓子裡,就見這位幼子臉上血色盡褪,打着擺子,斷斷續續地道:“父王……這……這是……大哥的……大哥的手臂啊!”
李德明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厲聲道:“你怎知是元昊的?”
“大哥的手……與旁人不同……我……我偷看過他練功……還有這射箭的扳指……是西域來的……父王……這是大哥……沒錯……”
李成嵬說到這裡,再也忍不住了,唔的一聲捂住嘴,乾嘔起來。
“元昊……吾兒……他是那般的強壯……怎麼會?怎麼會!”
“不!元昊沒事,如果宋人真的拿住了他,不會只砍一條胳膊,肯定會割下首級,前來耀武揚威……”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噗!!”
他沒有發現,李德明的身子後退,緩緩地坐倒在椅子上,臉頰肌肉顫抖,嘴中喃喃低語,這回再度狂咳起來,卻是遏制不住,一口血箭陡然飆射出去。
當血腥氣味撲面而至,李成嵬才駭然發現,這位一直撐着天的威嚴父親,以前所未有的虛弱姿態軟倒在椅子上,都要朝地面滑去:“父王!!”
“不要叫……”
李德明繼續喝止,但聲音低沉得連他都嚇了一跳,氣遊若絲地道:“扶住我……不要聲張……千萬不要聲張……”
然而強忍着胸口的劇痛,做出了最後吩咐的西夏之主,並沒有被兒子扶起,在天旋地轉的倒下之際,他耳中只聽得慌亂的腳步聲朝外奔去,然後是淒厲而恐懼的驚呼傳遍四方:
“來人啊!快來人啊!父王倒下啦!!父王倒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