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撤兵了!”
蕭匹敵放下調令,皺了皺眉頭,卻沒有多少意外。
如果從地圖上來看,遼國目前佔據的燕雲十四州,相對於整個廣袤的國家來說,只是一個小小的角落。
但重要性不是這麼算的,就不說燕雲的戰略意義,北面遼闊的草原往往是地廣人稀,而就這片小小的燕雲,則是遼國的農業經濟中心,也是主要的賦稅來源地。
僅南京析津府一地,就是“兵戎冠天下之雄,與賦當域中之半”,燕雲地區衆多的漢民人口,更爲遼國提供了大量的官員和兵源,其半封建半遊牧的性質由此而來,才產生了這麼一個特殊的國家。
如果燕雲之地丟了,可不僅僅是讓宋朝得回了門戶,重新擁有山川地利的屏障,用來阻擋騎兵南下那麼簡單,遼國立刻會淪爲以往的遊牧民族,巨大的落差導致的國家動盪,恐怕要徹底顛覆契丹的統治。
有鑑於此,當得知宋人真的有可能北伐,奪取燕雲之際,蕭匹敵就很清楚,自己這支軍隊會被調回,守備南京。
河西確實重要,但這裡是党項人經營的地盤,哪有幫着党項奪回河西,反倒不顧自家重地的道理?
只不過真正收到調令,蕭匹敵仍然覺得有些可惜。
他如今的所在地,正是興州城內的皇城。
李德明早有稱帝之心,如果不是發生了意外,早在三年前,他就把正妻衛慕氏立爲皇后,嫡長子李元昊立爲太子,日後西夏的國都興慶府,也基本完工。
現在物是人非,唯一還保存有地方政權開國氣象的,只有這座皇城。
相比起遼國中京的,也很簡陋,跟宋人汴京的就更沒法比了,可對於党項人來說,這已經是他們首個政權的象徵。
如果這裡再被宋軍攻下,党項人的崛起,就徹徹底底地胎死腹中,從此淪爲一盤散沙,河西又將換一個主人了!
“可惜了!”
“所幸宋人想要佔據這裡,也不是那麼容易,我大遼勇士也不會空手而歸……”
“去將李成遇喚來!”
蕭匹敵稍作感慨後,一道命令下達。
兩刻鐘未到,如今名義上的興靈之主李成遇,便匆匆而至。
相比起半個月前,這位夏王已經變了副模樣,頂上的頭髮統統剃光,只留下外圍一圈,雙耳穿着環飾,走起路來搖搖晃晃,身上的衣服則成了白衣窄衫,樣式又有些古怪。
這是“剃髮易服”。
歷史上李元昊建立西夏後,頒佈的幾項重要國策,就有創制西夏文,下禿髮令,按等級職別規定服飾等。
其中禿髮令,是強令各部族一律執行,限期三日,有不從者,一律處死,一時間党項部民爭相禿髮。
毫無疑問,這個國策的用意,就是爲了加強民族文化的認同,將羌人的影響在河西之地貫徹下去,不被漢人文化所動搖。
當然,這也是通過政治手段,以此來達到鞏固政權和增強國家凝聚力的目的,體現出君王的權威。
皇權至高無上,哪怕這道命令許多人不願意執行,李元昊下達了,也必須照辦,如此就更增臣民對於他這位“青天子”的敬畏。
而現在,李成遇強行讓興靈之地的党項人剃髮易服,並以自身作爲表率,就是另一番用意了。
說得好聽些,叫興靈上下衆志成城,抵抗入侵的宋人。
說得難聽些,就是增加興靈地區的党項人,投降宋人的成本。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把頭髮剃光,變成禿子模樣,對於漢人來說,絕對是奇恥大辱,佛教傳入中原近千年了,剃髮都還受到詬病,更別提看到一羣這般模樣的番人,宋軍會作何感想了。
當然,沒有李元昊的霸道與手段,卻要實施如此強硬的統治,明顯是在消磨党項李氏一百多年的統治根基,讓底層的党項人心中對於李氏的好感喪失殆盡。
不過這也沒辦法,再不消磨,興靈之地就被宋人奪了。
到時候哪怕党項人心中念着李氏的好,又有何用?
所以李成遇在遼軍的支持下,以強硬的手段,在十天內就將興靈上下的頭髮剃了個遍,此時自己都覺得自己丑,但還是威風凜凜地上前,抱拳行禮:“拜見大將軍!”
蕭匹敵也覺得他很醜,好在不用再看多久了,淡淡地道:“如今閣下已是夏王,不必多禮!”
“嘿!”
李成遇嘴角壓了壓,沒壓下去,卻也很識趣地彎了彎腰:“一切都是大將軍栽培!”
“嗯,你能記得這點,就沒有白費了我大遼一番心血!”
蕭匹敵露出一絲親熱:“本將軍接下來要犒勞手下的弟兄們,你們出些力吧!”
李成遇嘴角這次壓下去了,抿了一抿,還是擠着笑應道:“應該的!應該的!”
蕭匹敵擺了擺手,親衛將一部準備好的冊子遞了過去。
李成遇接過,翻開細看。
起初他的表情還算正常,雖然眼角略有抽動,顯示出心裡很是肉疼,但終究還是忍下來了。
西夏這些年依附遼國,不是嘴上說說那麼簡單,每年都是數以千匹的駿馬、駱駝、大量的牲畜和少量的西域珍寶往遼國京中送去。
這些如果賣給宋人,是數十萬貫的收益,卻被遼人得了利,不誇張的說,遼國扶持西夏後,從党項人身上撈到的好處,不比宋朝進奉的歲幣少多少,纔有了公主下嫁,大國撐腰。
不過期間也發生過摩擦,李德明有時候不願意給,有時還要從遼人身上弄些好處,而這位夏王手段高明,總能見風使舵,在遼國的承受邊緣瘋狂試探,遼帝也知道西夏的重要性,捏着鼻子認了,雙方保持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如今這個默契,被西夏的戰敗失地打破,遼人再度出面,是扶持傀儡來的,自然得獅子大開口。
何況宋軍還沒有被打退。
反倒是不久前傳來又一個壞消息,宋人的秦鳳、熙河兩路再度增兵,一鼓作氣打下涼州,然後飛速開始修理堡寨,阻截興慶通往甘凉的道路,應理上游的黃河河段,也被宋人控制住。
說實話,如果不是遼軍還在,沒了銀夏,沒了甘凉,關鍵是之前的救援主力大損,各族死的死降的降,單就一片興靈之地,西夏其實就相當於亡了,苟延殘喘都喘不下去。
所以被敲詐了還能如何,認了唄!
可看着看着,尤其是最後一頁,令李成遇的笑容徹底凝固了,澀聲道:“大將軍,糧草不是貴軍自備麼?怎的現在突然要這麼多?”
蕭匹敵的聲音立刻冷了下來:“你何時聽過我契丹勇士對外征戰,要自備糧草的?此番陛下恩典,爲的是讓你儘快坐穩夏王之位,我才壓着各軍,強令他們不打草谷,本將軍的一番善意,你敢視作理所應當!”
李成遇幹聲道:“是!是!可……我們沒有那麼多糧草啊!”
糧草還不比牲畜和珠寶,有時候錢都買不到,興靈地區已經是產量相對充足的地方,但由於之前跟宋朝斷了貿易,關了榷場,各項物資都緊缺了,之前趕往銀夏的援軍又帶了充足的輜重去,哪能一下子變出這麼多糧食來?
“沒有什麼可是!”
蕭匹敵大手一揮:“庫中沒有糧草,就從興州的各個府邸裡面去取,府邸裡若還不夠,不是還有興靈各個部族麼?”
李成遇勃然變色:“大將軍,剃髮易服,已經讓民怨沸騰,如果再從各族收刮錢財糧草,那……那會……”
蕭匹敵冷冷地道:“那會怎樣?這羣禿子會反麼?反就殺!你若是連這點魄力都無,還怎麼統御党項,佔據河西?”
這話一出,李成遇恍惚見到了李元昊,那位從小就說一不二,霸道到極點的大兄,估計也會這麼說。
但隱隱的,李成遇又覺得有哪裡不一樣,腦子裡一片混亂,吞嚥着口水,支支吾吾之間,就感到一柄利刃擱在了肩膀上。
蕭匹敵持刀,凝視着他,一言不發。
身後的護衛安安靜靜,一言不發。
李成遇立刻就明白了,自己只能有一個決定:“請大將軍放心,冊上之物,小王在十日內一定備齊!”
蕭匹敵道:“等不了那麼久,五天之內,伱必須集齊!”
“五天……好!五天就五天!”
李成遇咬着牙:“不過還望大將軍幫小王解決一個麻煩!”
蕭匹敵道:“說!”
李成遇道:“野利氏一族投靠宋人,擁護了我那大兄之子李寧明,反抗剃髮,之前府中被破,人卻逃走,他們肯定還在興州,聯合各方不滿於我的部族,這夥賊子必須除去!”
“一個體弱的婦人,一個十歲不到的孩子,你都拿不下來?”
蕭匹敵嗤之以鼻,愈發覺得自己向後進攻是對的:“這不是上好的藉口麼?就藉着搜捕野利氏餘黨,將興州的大族搜一遍!”
李成遇苦聲道:“但有一個地方,卻不好查,而本王正懷疑,窩藏這羣逆賊的,就是那羣人!”
蕭匹敵皺眉:“什麼地方?”
李成遇道:“青羊宮!祭祀青羊神的青羊宮!那位‘上師’是我大夏的第一祭司,信奉者衆,我若是貿然對他下手,後果恐怕比逼迫各族剃髮,還要嚴重啊!”
“哦?”
蕭匹敵信佛,契丹貴族普遍崇信佛教,自然也能理解,這種地方宗教如果真的深入人心,會有怎樣的號召力。
如果遼軍不撤,接下來還準備管理這片區域,那麼蕭匹敵也要掂量掂量後果,此時卻冷冷一笑,滿口答應下來:“知道了!你放心吧!青羊宮和野利氏母子的事情,我會解決!”
“多謝大將軍!多謝大將軍!”
李成遇如蒙大赦,連連致謝,掉頭離開時,得意地看了看青羊宮的方向,彷彿拔出了一根眼中釘肉中刺。
事實上,不僅是李成遇咬牙切齒地看着那個地方,宮城外的一角,兩顆腦袋探了出來。
上面的是燕四娘,下面的是燕三娘,姐妹倆迅速掃了幾眼,尤其是觀察了一下青羊宮的動向,又縮了回去。
很快,兩道靈巧的身形穿梭在低矮的屋舍間,兩女左拐右繞,循着安全的路線回到了據點,繞了幾圈,再小心翼翼地進入後,發現其他人都未回來。
剃髮易服的策略,逼得党項士兵在夏州城內四處搜查,抓的是不願意剃頭髮的子民,但無形中壓縮了他們的行動空間。
以致於狄湘靈、展昭和白玉堂、燕氏姐妹還有雷濬雷澄爲首的機宜司,都分頭行動,甚至潛伏在不同的地方,若有重大消息,則在這個最接近宮城的據點會合。
此時燕氏姐妹來此,燕四娘開始望風,燕三娘則提筆記錄起來。
“有人!”
正寫着呢,妹妹清冷的聲音傳來,燕三娘身體立刻繃緊。
所幸來者不是敵人:“是他們!”
兩道身影很快閃入屋內,展昭對着兩人抱拳一禮,白玉堂則急匆匆地道:“兩位娘子也在?正好,我剛剛發現了‘錦夜’的蹤跡,怕被他再跑了,纔回來喊人!”
燕三娘眉頭微皺:“‘錦夜’在興州?他是專門剪除叛徒的劊子手,沒必要出現在這個地方吧,是不是陷阱?”
白玉堂看向展昭:“他也是這般懷疑,所以纔要聚集人手!”
展昭道:“‘組織’於此地可能人多勢衆,需聯手爲之,如果十一娘子出面,就更穩妥了!”
自從見識過狄湘靈與李元昊一戰,衆人不得不承認,這位的強橫實在平生罕見,有她在,即便落入“組織”的陷阱,也能強殺出去,驕傲如白玉堂,沉穩如展昭,纔會回據點來尋求幫助。
“明白!”
燕三娘點了點頭,又將自己的見聞記完,遞給他們:“我們剛剛發現,那位遼國將軍召見党項的傀儡王,後者離開時行色匆匆,應有進一步行動,這份消息應該儘早傳給機宜司……”
展昭接過,剛剛看完,耳朵微動,露出一絲微笑:“看來大家互有默契,機宜司來了!”
第三批到來的正是風塵僕僕的雷濬,見到衆人目光一亮,露出驚喜之色:“諸位都在,太好了!”
他也不廢話,開門見山地道:“野利氏與我們取得聯繫,希望能逃出興州,並且將李元昊的兩子寧明哥和寧令哥一併帶走,不求野心富貴,但求平安度過餘生!”
“哦?”
衆人表情有些古怪。
之前李元昊還打生打死,現在父親李德明、弟弟李成嵬都被抓去汴京了,連妻子都帶着兒子降了?
實際上,野利氏並不是李元昊的正妻,而是側室,歷史上的寵妃,但李元昊目前的子嗣裡面,便是李寧明和李寧令兩個,這幾位如果全被送入汴京,那是連鍋端了。
展昭道:“雷兄可有難處?”
雷濬同樣是回來請援手的,自有難處,沉聲道:“現在的關鍵在於,野利氏母子是受青羊宮保護的,如今祭祀青羊神的廟宇都被盯住,懾於青羊神在興靈地區的普遍信仰,李成遇不敢強令手下強行破廟,但據他們所言,這個傀儡忍耐不了多久,很快會藉助遼人的力量,實施清洗!”
“青羊宮……”
白玉堂奇道:“如此說來,這羣裝神弄鬼的祭司,居然真的對李氏一族忠心耿耿?”
“李德明曾經交代過,青羊宮內有兩股力量,其中一股疑似是當年皇城司潛伏的人手,李德明之妻衛慕氏的遇害,或許與他們有所聯繫……”
雷濬知道在座的都是自己人,也沒有遮掩:“衛慕氏之死是引發戰爭的誘因,如果真是我宋人所爲,這會妨礙師出有名的公正,對於接下來管理河西番人,有不小的阻礙!”
這話說得實誠,衆人紛紛點頭:“明白!”
雷濬接着道:“現在與機宜司聯繫的恐怕就是這幫人,他們行事不擇手段,若是不答應,還不知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來,萬一宣揚出去,說是朝廷命令他們犯下的案子,那就不好收場了!不然的話,野利氏母子即便拿去了京師,也是錦上添花而已,倒是沒必冒上巨大的風險!”
燕三娘道:“那我們是不是先與青羊宮的人接觸接觸,探聽一下口風?如果青羊宮內真的分爲皇城司與‘組織’兩股勢力,那麼他們彼此之間的瞭解,可比我們這些外人深多了!”
白玉堂提議:“由此也能多獲得一些‘司命’和‘錦夜’的情報,將他們一網打盡!” шωш¸тTk Λn¸¢ 〇
“誰?”
正在商議之際,展昭猛然側頭,就見一道身影無聲無息地印在窗戶上,面容一變。
嗖!
不過等他瞬息間撲出,卻驚訝地發現,那道身影戴着薩滿面具,身穿祭服,斜斜地靠在窗外,竟似是昏迷了過去。
而狄湘靈笑吟吟地站在屋頂,看向先後撲出,又驚又喜的衆人:“這位是‘上師’身邊的‘侍者’,我將人抓來了,接下來的審問,就交給大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