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遠離隆德府之後,呼延庚面對兩條路,一條向西北面,去太原,另一條向正北面,去平定軍。太原有完顏銀術可駐紮,而平定軍在被金兵攻破後,已成廢城。
爲了避開金兵的主力,呼延庚選擇了荒涼的平定軍。
在距離平定軍十餘里的時候,呼延庚就聞到一股腐爛的氣息。“三年多了,這屍臭氣還能聞見,只怕還有疫病。”呼延庚讓大隊繞開平定軍行進,自己帶着教導指揮前往平定軍查看。
平定軍早已荒廢,三年了,被金兵摧垮的城牆也沒有修繕,大塊大塊的夯土散落在城牆周圍。周邊的壕溝裡,堆滿了骸骨。
平定與太原一樣,堅守多日,金兵後來驅民填壕,損失民壯數萬人,才得以打破城牆。
教導指揮的受訓士卒們,相視無語。
呼延庚與史進領着教導指揮,率先進入平定城中。城中還保留着當年廝殺的殘跡,城北的十字街上,也同樣堆滿骸骨,有些骨頭在窗口探出頭來,老鼠在骸骨堆中穿來穿去,一股酸臭的氣味揮之不去。
教導指揮的軍漢都在戰場上立過功,手上至少數條人命,但聞到這酸臭的氣息,看到成堆的骸骨,許多人不由得嘔吐起來。
呼延庚強忍着不適,跳下馬,走到一具骸骨邊上,伸手抓起半個骷顱頭:“這還是個小孩子,被打碎了腦袋。”他走到打頭的史進身邊,把顱骨交給史進:“向下傳,都看看。”說完拍了拍手上的屍蟲。
史進接過去,看了一會,交給自己身邊的歐鵬,歐鵬傳給鄧飛。
在教導指揮五百人裡轉了一輪,有些人早已耐受不住,都要暈倒了。呼延庚眼見再待下去,要把疫病帶到軍中了,這才帶領整個指揮出城,追趕大隊。
“金賊不是人,是豺狼。”
“,是人面狼!”
“如果我們不去打仗,我們的妻兒都會變成白骨。”
往日再多的教育,也抵不過眼見爲實。軍隊的士氣並沒有突然變得高昂,但一種雄渾悲壯的氣氛在隊伍中瀰漫。什麼都不用說,面對吃人的豺狼,就要將他們消滅光。
但在府州,麟府軍經略使正迎來了兩位客人。
“高先生何必自謙,國相派高生前來,足可見對先生的信重。先生在國相身邊,便是那諸葛亮一般的人物。”
在書房之中,折可求對完顏粘罕的密使高慶裔勉力恭維着。在得知完顏粘罕正在西來之後,折可求就派出心腹,與完顏粘罕聯繫,表示願意歸順大金,“得一孛堇,足矣。”
完顏粘罕的目的,是完全控制雲中與河東,佔領麟府三州,只是達到這個目的的手段,在見到折可求的投誠信之後,他對手下第一漢官高慶裔道:“還需先生親自跑一趟。”
高慶裔笑道:“將軍的信,收是收到了,國相大人也想趕緊和將軍聯繫上。立馬叫小臣趕來。要知道,大金國中,精兵強將無數,要是哪個貪功勞的,一不小心把府州打下來了,殺了府州全家,那真是追悔莫及啊。”
他這一番話,兩層意思,一來是大金國不止粘罕一路軍馬,要滅你折可求容易得很,你折可求若是不知趣,滅你滿門。
折可求枯樹皮一般的臉居然漲紅了,“對的,對的。”折可求點頭,表示理解,他嘆了口氣,“戰火紛紛,受到塗炭的可盡是生靈百姓。我心有慼慼然也。”
兩個人對答如流,沒一個說實話。
高慶裔也不會真的就以爲,折可求被他的恐嚇嚇住,跪地投降。而折可求被高慶裔這麼恐嚇,老着臉皮附和,他這丟的臉怎麼找回來。
重要的是,完顏粘罕想要的,折可求給不給得了。折可求想要的,完顏粘罕答不答應。
“將軍身處宋室,孤懸塞外,心憂百姓。國相大人看過將軍的信後,說過一句話。”
“甚麼話?”
“良禽擇木而棲,識時務者爲俊傑。”
“不敢當,不敢當。國相大人謬讚了。”
高慶裔正色道:“將軍身在曹營心在漢,一片忠心,尤爲可嘉。國相大人的話,本官十分贊同。”
身在曹營心在漢,說的不錯,折可求沒再謙讓,含笑道:“國相大人派尊使來,不知如何處置府州、麟州、豐州?”
高慶裔道:“將軍所求,無非要國相開了金口,給將軍一個國主,與西夏李乾順平起平坐。國相大人答應了,將軍棄暗投明,一個國主如何道哉。”
“如此,多謝國相大人。”
“不過,有件事兒,國相大人不明。”
“請講。”
“將軍雖然是麟府軍經略使,但實際只是駐紮府州一地。本官聽聞,麟州楊家對我大金極不恭順,豐州爲西夏所侵奪。將軍名下,實際只有府州一州之地,那將軍這個,率麟府三州全軍來投,便難免有點名不副實呀。”
折可求連連稱是。他道:“尊使講的極對,實不相瞞,我也正有想掃平西賊,奪回河東八館之地,還有豐州。奈何有個難處,有勞尊使指教。”
“請講。”
“麟州楊家的家主楊震,和其子楊居中,已爲大金所殺,不足論。西夏賊子,號稱帶甲十萬。區區我府州人馬,兵微將寡,又失了麟州軍,實已爲強弩之末,要是進攻,沒有國相大人的協助,萬難功成。假如國相大人願意出軍的話,我請爲先鋒。”
高慶裔道:“西夏跳樑小醜,國相要收拾他,反掌之力爾。只是我大金眼下的大敵,是宋國的關西六路,我軍向西南進軍,折經略,你可願爲先鋒。”
折可求要投降,完顏粘罕當然不會立馬全盤照收,他會懷疑,折可求究竟是不是真心投降?
折可求真心與否,空口白牙不好判斷,不如試上一試。就算他是假的,眼前的形勢,也非要逼他成真不可!
折可求道:“南下?爲先鋒?不知國相大人要走哪一路?”
高慶裔道:“自然是先佔領麟州,再取晉寧軍,經綏德軍入關西,然後直下永興路。折經略,你可願爲先鋒?”
折可求心頭咯噔一跳,道:“這一路頗爲艱難,容老夫斟酌。”他若答應爲先鋒,那就要一路向南殺過去,不符合他保存實力的本意。
而宋軍自相殘殺,這纔是完顏粘罕想要的。
若是折可求答應率軍南下,那皆大歡喜,在靖康元年,金兵第一次破麟州的時候,爲了集中力量作戰,曾將麟、府、豐三州劃給西夏。
而時任知晉寧軍(晉寧軍與三州接壤)兼嵐石路沿邊安撫使的徐徽言看出此次割地是金人矯詔,而不是來自宋庭的命令。於是他在金軍撤走後率軍出擊,將西夏軍趕出河西三州。
徐徽言遂居黃河上游咽喉,收集河東路的宋軍殘軍,“陰結汾、晉土豪數十萬,約復故地則奏官爲守長,聽世襲。條其事以聞,俟報可,即身率精甲搗太原,徑取雁門,留兵戍守;且曰:‘定全晉則形勝爲我有,中原當指期克復,投機一時,會不可失。’”
徐徽言與折可求是姻親世家,折可求要帶領折家子弟進攻晉寧軍,於情於理,都沒法服衆。而且徐徽言曉暢軍事,又深知河東形勢,憑着兩萬折家軍未必有勝算。
高慶裔笑眯眯的,等着折可求做決定。
折可求躊躇再三,終究下不了決心,與家族內部人和姻親撕破臉,加上他也不是鐵了心要投靠金國,於是他將高慶裔禮送出境。
這一切早在高慶裔的算中,來之前完顏粘罕就和高慶裔約定,如果折可求拒絕做前鋒,金兵就主動後撤,給以足夠的距離,等着折家軍內亂。折可求反像已現,在折家內部不可能一點風聲都不泄露。
現在折家老一輩只剩折可求一人還有精力,年輕一代中,領頭的折彥質又是個草包,一旦內部鬧起來,這兩人肯定壓不住。折家要麼元氣大傷,要麼不得不投靠金國,無論如何,完顏粘罕都能以較小的代價全取麟府三州。此乃曹操取河北之計也。
高慶裔走了,折彥文一下子就竄進折可求的書房來:“爹爹,那兩個人是金賊?”
“呃……是金國的使者。”
“爹爹怎麼交通金賊?”
“胡說,我麟府軍位於金、夏交兵之地,當謹慎處置各方關係,來一兩個使者,何必大驚小怪。”
“與此索虜,有何可說,待孩兒去斬了他們。”
“回來!”折可求大怒,“兩國交兵,不斬來使。你這小娃娃,不要壞了軍國大事。”
“爹爹,索虜毀我城池,殺我百姓,擄走二帝,又有何話可說?我去與八哥和姐夫說。”
“混蛋,居然連爹的話都不聽了。”折可求叫進來兩個親兵,“把十九哥看住了,只許在自己房裡,不許他到外面瞎胡鬧。”
“爹爹,孩兒沒有胡鬧呀,金賊詭計多端,爹爹你不要上金賊的當啊。”
折彥文掙扎着,被親兵們架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