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殺震天,戰鼓轟響。爲了不至於誤傷忠順軍,船上的遠程武器已停止了攻擊,火炮聲一停,慘叫聲與馬嘶聲便隨之而起,還有那各種讓人恐怖到齒冷的利刃透體聲。
蒙古馬向來以韌力著稱,其速度並不快,再加上戰馬要奔跑一段距離後才能達到最高速度,而且周圍還不斷有驅口阻住了蒙軍的馬腿,是以忠順軍毫不費力地便追至了離蒙軍數十步遠的地方。
箭嘯聲傳來,蒙軍很快便開始回身放箭,這是他們最常用的戰術。對於追擊他們的人,蒙軍一向都是利用他們高超的箭術邊逃邊撤,如此用不了多長的時間,追殺他們的軍隊便會所剩無幾了。不過這番卻不能如他們所願,因爲此次追殺他們的,是深悉其戰術的忠順軍。
“擲槍!”隨着一聲大吼,數百根長槍便整齊地飛射而起,長槍乘着飛奔的戰馬的慣性,乘着忠順軍們的臂力,有如被弩車所發射的巨箭一般,在天空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最後將一個個蒙軍,一匹匹戰馬被釘倒在地上,煙塵滾滾的戰場上霎時便掀起了一片腥風血雨。那些蒙軍簡直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便是那些倒在地上已死透的,也瞪圓着雙眼。他們不明白爲何他們一向看不起的宋軍,今日卻有這般恐怖的殺傷力。
其實,便是連我也頗覺意外。上回與忠順軍一同作戰卻是攻蔡州城,忠順軍的騎戰卻還是頭一回見識到。原來長槍還可以這般使的,我心中暗自驚異,無怪乎忠順軍的長槍要較其它宋軍的都要短上幾分,小上幾分,卻原來跟古羅馬人一般,將其當標槍使的。
接着又是一輪長槍沖天而起,落在後面的排排蒙軍應聲而倒。此時蒙軍便再無膽量回身放箭了,畢竟與標槍比起來,箭矢的殺傷力實是相差太多了。於是他們個個加緊催馬,恨不得立時便與忠順軍拉開距離。但忠順軍又豈能讓他們如願,投擲完長槍的忠順軍,便紛紛抽出腰刀,狂吼着朝蒙軍衝殺而去。腰刀落處,一顆顆人頭滾落在地,接着,隨之而來的馬蹄又將這些人頭踢得有如足球一般的四處亂跳。而沒有投完長槍的,便虛舉着長槍,再爲下一輪的槍雨作準備。
我歎服地笑了笑,我終於知道忠順軍爲什麼能與以騎射見長的蒙軍媲美了。不難想像,若是蒙軍與忠順軍正面對陣,那麼只要讓忠順軍衝進了一定的範圍,忠順軍前方的軍士便可以腰刀拼殺,後方卻可以投擲長槍大量地殺傷蒙軍,如此對陣,蒙軍便毫無優勢可言。而騎軍對陣騎軍,蒙軍若是想始終於與忠順軍保持遠距,那幾乎便是不可能的。
不多時,兩隊人馬已越追越遠,殺伐之聲也漸漸離我遠去。留下的,只有滾滾塵土和塵土之中血肉模糊的屍體,時不時還會有幾聲有若鬼魅般的哀叫和戰馬的悲嘶。但是這一切很快便再次被淹沒在馬蹄聲中,因爲我又將王堅的四千驍騎軍派了出去作爲忠順軍的策應。蒙軍在外共有六萬餘人的騎軍,而忠順軍卻只有三萬人。萬一忠順軍遇到了其它的蒙軍,那些人人都備有霹靂火球的驍騎軍,便可掩護忠順軍們安然撤退。
按照我的命令,爲了避免中了蒙軍的埋伏,他們即使是大勝也不能追得太遠。所以不過半個時辰,驍騎軍與忠順軍那龐大的隊伍便又重新出現在我的面前。而此時的我,則帶着王夔和他的廣武軍,在岸邊迎接着他們。
“蔡軍死三十五人,傷四十人,斬敵兩千餘人……”
“唐軍死……”
……
忠順軍三軍統領一見到我便下馬拜倒在我的面前,向我彙報着此戰的情況。結果讓我十分滿意,忠順軍只以數百人死傷的代價,便斬殺了蒙軍六千餘人,此戰可以說是打了個完勝。我望了望掛在他們馬背上的那顆顆血淋淋的人頭,心下不由暗自慶幸,好在有那驅口與馬羣的衝擊,否則此戰絕無可能如此順利。
“衆將士辛苦了。”我說:“不過此時還不是論功行賞的時侯,在回船休息之前,我等還要進洛陽城中轉上一圈。”
“進洛陽?”
我身旁的李寶與徐格不由疑惑地互望了一眼,各忠順軍統領也不解地面面相覷。
“鄭置使。”徐格不由上前問道:“洛陽雖有百餘萬的百姓,可他們卻長年處於蒙軍的統制之中,可以說是要糧無糧,要錢無錢,而且蒙軍與驅口軍也均被我等打散,我等進洛陽卻又是爲何?”
“宣傳!”我笑道:“我等要告訴每一個洛陽百姓知道,宋軍打回來了。”
“宣傳?”衆人聽到了這個新鮮的詞不由越發疑惑。
“不錯。”我點了點頭:“兵法有云,攻心爲上,攻城爲下。這個攻心,鄭言認爲並不單隻攻敵人的心,還應包括攻百姓的心,各位可明白?”
“大人的意思是……”徐格有些遲疑地說道:“大人的意思是收攏民心?”
“不只如此。”我點頭說道:“各位當知蒙古轄區內的大宋百姓,他們在蒙古的高壓統制之下爲何不敢反抗麼?大宋不敵金,而金又爲蒙古所滅,不僅如此,蒙古還縱橫馳騁數十年,便滅國四十。於是他們便怕了蒙古人,他們將蒙軍作爲常勝軍,無敵之軍。在他們心中,定是認爲再也沒有哪個國家,哪隻支隊會打得過蒙古人了,於是他們只能忍辱負重,委曲求生。而如今卻驀然發現蒙軍被我們打敗了,各位將軍以爲他們會怎麼做?”
“自是會想將韃子趕出去。”李程說道。
“不錯。”我笑道:“這也便是我將戰場選在洛陽的原因。鄭言的真實意圖,其實並不是想在此殺死多少蒙軍,而是要讓洛陽百姓看到我們能夠戰勝蒙軍,要讓百姓們看看我們的軍隊,要在他們心裡豎起抗擊韃子的信心。洛陽百姓看到這些後,自然會將這些事傳與別處的百姓知道,那時,我們這些星星之火,很快便會在長江以北之地燃起熊熊大火。而且這洛陽還只是我等的第一站,待我等攻陷了燕京之後,蒙軍在此只怕已是有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了,各位試想,到了那時,蒙軍還能在這裡呆得下去嗎?”
“着啊!”衆人聞言無不喜出望外,在此之前無論是誰,甚至是李寶都覺得只以不足十萬的水師和騎軍,便要收復長江以北的大片土地,似乎兵力實在是太少了些,可是如今聽了我這番話,他們心中的最後一絲顧慮也被打消了。他們終於認識到了此次北伐,其重點並不是擊潰蒙軍或是收復這些失地,而是——打出這裡千千萬萬百姓丟棄已久的信心,對大宋的信心,對宋軍的信心,還有對他們自己的信心。
夕陽終於躲入了羣山之中,除了西天邊際還殘留着一抹粉紅外,四周的光線已漸漸地變灰、變暗。此時本該是外出耕作的青壯回家的時侯,但我卻發現整個洛陽城中便連人影也沒有一個。
三萬餘騎軍排着一條長龍,緩緩地走上了洛陽那四處狼籍的街道上。沒有燈火,沒有聲響,同時也沒有任何的家禽,甚至連最起碼的幾聲狗叫都沒有。倘若不是家家戶戶都無一例外的把門關着,我幾乎都要以爲這又是空城一座了。
“什麼鳥城?爲何連個鳥人都沒有!”王夔罵了一聲便翻身下馬,大踏步地走到了旁邊的一間小屋,舉手就拍房門:“裡面可有個活人?你爺爺我……”
“啊……”
“嗚……”
還不待王夔說完,屋內便傳來了幾個人的驚叫和哭泣聲,接着便有人在直喊着饒命。聽他們慌亂的樣子,卻好似全家都被判了死刑一般。
“王夔……”我不滿地將那毛燥的王夔喊了回來,王夔的舉動顯然是嚇着了屋裡的人。由此可見,這些百姓都是生活在一種什麼樣的環境之下了。
房門緩緩地打開,一名瘦骨嶙峋的男子,扯着一名衣不遮體的女子跪着出來。
“饒命,各位爺。”那男子有如搗蒜般地叩着頭:“小的早已斷糧了,也沒有任何吃了了,小的願把妻子送給各位爺,只求爺爺饒了小的不死,還有兩個孩子……”
“兀那賊子。”王夔一腳便將那人踢翻在地,大怒道:“誰要你的老婆,你卻當我等是強人?”
“王夔……”我皺了皺眉頭,暗道莫非這便是所謂的賊性難改,王夔這般對百姓動手腳,如今卻也縱容不得,否則今日宋軍在百姓中的形象可要大打折扣了。
“王夔。”於是我臉色一變,冷哼一聲說道:“不聽軍令,擅自毆打無辜百姓,該當何罪?”
“大人……”這時王夔才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慌忙跪倒在地道:“屬下只恨那賊子要將老婆送與別人,這才一時失態,望大人恕罪。”
“你擾民在先,毆打在後,如何還怪得他人?”
“是。”王夔面露慚色地以頭點地道:“屬下知罪,請大人降罪。”
“念你是初犯。”我點了點頭,轉而放緩了語氣說道:“此次便下去自領二十軍棍,若是再犯,絕不姑息。”
“是,謝大人。”王夔對我拜了拜,便退了下去。
“老鄉。”我翻身下馬,正想要扶起那男子,卻反而嚇得他跪着直往後退。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那男子帶着哭腔,只知對着我直叩頭,他身旁的那名女子,卻早已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喘了,只窩在一旁瑟瑟地發抖。就在這時,房門處卻露出了兩個污濁而幼稚的臉,他們的臉上明顯地寫着——我餓。他們麻木地看着這一切,沒有哭喊,也沒有驚慌,彷彿早已習慣了這一切。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啊,我望了望四周還是一點聲音都沒有,也沒有一個人衝出來的房屋,不由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朝不保夕,任人宰割,甘爲奴隸,爲了生存,他們便連最後一點尊嚴與人格都丟掉了。
“還我河山,驅逐韃虜!”望着這一切,我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好喊出了心中最想說的話。
“還我河山,驅逐韃虜!”
“還我河山,驅逐韃虜!”
……
數萬名騎軍也跟着喊了起來,聲音越來越大,最後竟到了耳朵難以忍受的地步。良久,這聲音才漸漸平息下來,這時我才發現原先跪在地上的那男子已站起身來。
“你……你等是宋人?”他勿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看這個人,又望望那個人,摸摸這個人的盔甲,再撫一撫那個人的盾牌。
“宋人,宋人,還是宋人……”他嘴裡喃喃自語地說着,就像發現了天下最荒涎的事一樣,他始終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良久,他纔回過身來抱着他的妻子,抱過他的兩個兒子,放聲痛哭:“是宋人,娘子,是宋軍,是我們的軍隊,我們不用死了,我們……嗚嗚……”
最後就只剩下嗚咽聲,他再也說不出一句能讓人聽得懂的話了。
“吱呀”一聲,不遠處的一扇木門打開了,從裡面猥猥鎖鎖地探出了一個腦袋,見我等沒有什麼動靜,他這才走了出來,爾後歡呼起來:“果然是宋軍,是宋軍,宋軍打回來了,宋軍打回來啦……”
越來越多的人從黑暗中走了出來,有的從房裡,有的從垃圾堆裡,甚至還有的從糞池裡,他們個個都是蓬頭垢面的,全身散發着惡臭,但是每個人的眼裡都帶着狂喜,帶着希望,就像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突然發現返老還童藥就放在身邊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