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剛剛擊退蠻族進攻的喜悅被招討使府邸送來的兩則消息徹底打破。
“吩咐各大保長隨時警戒蠻族進攻,必要時由田保副暫代本官,呂保長爲輔。”
說話間呂璟已經起身,望了眼外面的天色,大約是未時剛過的樣子。
樑克凡自去傳達口令,呂璟只帶了鶴老陪同,暫時離開南門往城中行去。
近些時日來的戰鬥終歸對郴州城造成了不可逆轉的影響,面對如今被蠻軍圍困的現狀,雖然以楊畏爲首的州府盡力控制,還是難以完全消除百姓們心中的擔憂。
一路行來,不僅街道上來往人流稀薄許多,過往行人大多也是神色匆匆,偶爾議論什麼,也多是城中如今接連攀漲的米價和久拖不決的戰事。
“鶴老,我們先去安濟坊看看。”開口言語了句,呂璟也不多言,只是在這郴州城的街頭接連行走,偶爾遇到人羣擁堵的米店,也會上去和郴人們聊談幾句,從得到的信息來看,情況顯然並不樂觀。
蠻軍圍城還不到兩日,恐慌的百姓們已經開始對城中僅有的物資瘋狂採購,生活必需品短缺的現象在一些貧民家庭已經開始出現。
“自古以來戰爭都是如此,官府難道還能把每個老百姓都抓起來不成......”一向不愛多談的鶴老忽然言語了句,神色間似有追憶。
呂璟只是點頭,其實造成城中百姓恐慌的最大原因,還是禁軍的覆滅,和西、北兩處城門戰局的潰敗。
在日間蠻族發動的攻城之中,除了以呂璟爲首的南門算的上一場痛快勝利,其餘兩門的戰況都很慘烈。
即使仗着守城方的便利,西、北兩處城門的戰局依舊只是勉強維持住了不敗,其中擁有護城河的北門尚且還過得去,大抵與蠻族維持在五比一的傷亡。
而西門在今日蠻族的攻擊中,一度險些失守!若非秦觀當機立斷派出了人手支援,恐怕郴州城此刻已經被瘋狂的蠻人席捲!
“大人怎麼來了?”高俅的聲音打斷了正沉浸在思索中的呂璟,擡頭一望,這才發現不知何時竟已來到了郴州城中的安濟坊前。
“裡面的情況怎麼樣?”輕點了下頭,呂璟直接開口詢問。
安濟坊有些類似於後世的福利醫院,最早由蘇軾知杭州時設立,名爲病坊,又稱病院,後來更名爲安濟坊,在朝廷的推動下逐漸向各州縣蔓延。
其實就是提供給百姓的一種醫療上的福利待遇,雖然在地方上有些良莠不齊,但相比較於同時代歐洲的黑暗中世紀,大宋朝閃爍的人性光輝,實在足以讓人淚目。
“不太好。”高俅這段時間一直和蘇過、陳師錫一同負責城中豪商大族和官府的溝通合作,將安濟坊臨時用作軍用也是其中一項內容。
“大人,城中的藥材目前已經出現短缺,雖然有些商賈大族願意貢獻一二,但也是寥寥可數,單郎中說他可以想辦法從江南西路一帶託人採買,只是如今城中受困......”
一邊聽高俅言說着最近情況,呂璟一邊進入這間倉促間完成擴建的安濟坊內。
周圍的一些建築被盡數拆除併入安濟坊裡,纔剛踏入其中,嗆鼻的藥草味就撲面而來,呂璟忍不住稍稍咳了兩聲。
“大人,外面都是城中受傷的百姓,廂軍和咱們的人手都安置在裡面。”高俅一邊示意周圍小廝遞來了溼潤麻布,一邊開口介紹。
輕點了下頭,呂璟揮了下手,沒有接過高俅遞來的麻布,徑直向院落內走去。
道路兩側不斷有說話聲傳來,百姓們的傷勢較輕,大多是在之前蠻族入侵時慌亂之間受傷,聚集在院落裡還能時不時的言談幾句。
等呂璟進入院落後安置軍士的區域,場景就截然相反了。
斑駁的血色痕跡隨處可見,劇烈的咳嗽像是混着鮮血,痛苦的呻吟聲更是比比皆是。
戰場無情,宋朝軍隊的醫療制度又尚且不完善,僥倖存活下來的士兵大多也傷勢嚴重,沒有幾個是真正健全的。
斷去的手腳顯得分外突兀,目光裡的麻木和冰冷更是讓人不忍直視。
即使是幾個僥倖健全的,也是滿臉痛苦的窩在牀上咳嗽,像是死亡前最後的哀鳴。
“大人,這個......情況有些特殊......”眼看着呂璟臉色越來越難看,高俅低聲開口說道。
擺了擺手,呂璟沒有多加質問,只是邁步向內裡繼續行走。
混合了藥味和血腥氣的空氣很是污濁,內裡負責照顧傷員的人員也很是複雜,有之前安濟坊內的醫士,也有城中各家醫館帶來的學徒,還有一些州府衙役摻雜其中,情況更顯混亂。
越是往裡,呂璟對這裡的情況就越不滿意,自己明明在此事上對高俅多有囑咐,但如今竟然還是這副模樣,不知有多少本來可以存活下來的軍士,要葬送在這惡劣的醫療條件下。
“呂大人......”身側忽然傳來一聲呼喝,呂璟扭身看去,這才發現在一側躺着的竟然就是之前給牢城都報信的廂軍士兵。
“週二貴?且好好養傷,你老母那裡本官已經安排了人照料。”也不避諱牀榻髒污,呂璟直接坐了下來。
“大人你還記得我?”週二貴神情裡有些激動,努力撐着身子站了起來,蒼白的面頰忍不住接連咳嗽。
呂璟眉頭一皺,他清楚看到了週二貴肩胛傷口有腐爛的跡象。
“他們沒有給你用酒精?”
“用了,大人,要是沒有酒精,小的這條爛命早就讓閻王爺收走了......可是小的命不好,好了以後待不了幾天傷口就又是化膿,也怪不得那些郎中們......”
週二貴努力喘着氣,整個胸腔都好像老舊的風箱,說話都很是費力氣。
“大人......小的這輩子賤了一輩子,現在就要死了,突然想着給我老周家連個後都沒留下,我就想求大人,能不能替我去看個女人......”
有些猶豫的看了呂璟一眼,許是用盡了心中勇氣,週二貴接下來的聲音刻意放低了許多。
“要是沒有,小的那些賞金也送一半給她,要是真有了,還望......”
呂璟沒有任由週二貴說完,伸手將其輕輕攙扶,神色裡的怒意已經愈發難以遮掩。
“你放心,不管如何本官都會幫你,但若是那女子真有了你周家的種,不想兒子從小受氣,你就得給本官努力活下去!”
拍了幾下週二貴的肩膀,沒有再多看他激動到泛紅的面龐,呂璟起了身,低聲吩咐了鶴老兩句,面色已盡是冰寒。
郴州城如今面臨難關,他本以爲將城中的事宜交給州府,再加上高俅、蘇過等人從中協調配合,不說衆志成城,至少不會有太大問題。
可是如今出現在軍醫館的情況,卻讓他滿心冰涼,並非是說高俅等人不用心,只是固有的思維牽絆讓他們不敢突破,於是便選擇妥協。
和郴州城裡那些大族妥協,和對武人生命的漠視妥協,這纔是讓呂璟怒火中燒的原因!
拿週二貴來說,不管他以前如何,南城門能夠保住其功不可沒,可這樣一個對郴州有功之人,卻得不到應有的待遇,又如何期待武人們拋頭顱灑熱血!
“大人,城中醫館肯來幫忙的沒幾個,單郎中接連去了府衙幾次,纔要來了這麼幾個衙役,實在沒辦法按照大人的想法安置,再說......”
高俅在身後試圖要解釋,呂璟此前提出的想法實在太過駭人聽聞,區區賊配軍,若是享受那種待遇,大宋朝的文人士大夫還不鬧翻了天?
“本官只要結果,軍士們可以在戰場上流血,但下了戰場,誰也不能讓他們流淚!”呂璟言辭堅決,目中透露的光芒更是讓高俅心驚。
“大人啊,您到底想做些什麼啊,難道真不知道爲何如此?”高俅心中嘆息,連忙吩咐人將單鑲等郎中請來,如今只能寄希望與他們能勸住自家大人了。
看周圍傷兵們的狂熱模樣,若是此時自家大人再說幾句,怕是要他們掀了這安濟坊都不會有半分猶豫。
高俅這邊正想着要通知,單鑲那邊已經得了消息匆匆前來。
“呂大郎,你在老夫這裡吼什麼,傷患們不要休息了?”
在這軍醫館內敢這麼和呂璟說話的,也就只有單鑲一人了。
“單郎中,小子敬你仁心聖手,可如今看在眼裡的,卻是草菅人命!”拱了拱手,呂璟半分沒有退避。
“草菅人命?老夫手底下五個學徒,光在這軍醫館內就倒了兩個,官府下了徵召令老夫是第一個來的!除了我們這幾個老傢伙還有點良心,其餘人早就託庇到了大族名下,連個人都沒有,你想讓老夫怎麼辦!”
“還草菅人命!你呂大郎有本事,就給老夫把人手找來,沒本事,就不要在這裡礙老夫的事!”
單鑲花白的鬍子都被氣的飛起,其餘幾個老郎中也是臉色不善,可卻沒人敢向單鑲這樣開噴。
誰不知道呂大郎如今可是城中炙手可熱的人物,要兵有兵,要權有權,更是蘇學士的關門弟子,旁人誰敢多言。
“好!!!單老頭你給我等着,今天就給你把人都找夠,但要是達不到我要的效果,正好拿幾個頭顱祭旗!”
猛地一揮手,呂璟話語裡也絲毫不客氣,擡步就往外走去,高俅跟在身後一臉的無奈。
只是這無奈在到達軍醫館外的時候,瞬間被驚恐取代......
看着出現在自己眼前,凶氣滿滿的保甲們,高俅只覺得整個腦袋都大了,官人你究竟是想做什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