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泰緊張畏怯的表情,惶恐不安的情緒,讓郝孝德和劉黑闥啞然失笑。在兩人的印象裡,高泰一向勇猛無畏,像今天這樣“驚慌失措”還是第一次見到,因爲彼此有着多年的過命交情,知根知底,郝孝德和劉黑闥雖然笑在臉上,心裡卻還是產生了一絲警惕,莫非軍情有誤?
“據長河送來的消息,西北人的龍衛統只有三個旅,三百騎。還有就是東光縣元務本的隊伍,大概一百多人,也算有些實力。至於那些鄉團、宗團,不過是跟在後面搖旗吶喊而已,一旦到了兩軍陣前,戰鼓一擂,第一個望風而逃的就是他們。”
劉黑闥到這裡,信心再度倍增,剛剛升起的那點警備之意轉瞬又煙消雲散了。
“目前在安德城和大柳集一帶的人馬不僅只有俺們平原軍,還有劉霸道和李德逸的阿舅軍,格謙和高開道的燕軍,孫宣雅和石祗闌的齊軍,杜彥冰和王潤的德軍,另外就是從齊郡北渡而來的王薄、左孝友和左君行的長白軍。”劉黑闥看了高泰一眼,笑道,“以我平原軍一家之力圍殺西北人,就算取得了勝利,也是慘勝,最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平原軍十有給人吞了,平原軍的兄弟們和西北人的戰馬都將成爲別人的囊中之物。擔心的是不是這個?俺們尚不至於自大到那種不知所謂的地步,所以這次俺們聯合了渤海、平原兩地義軍,力求萬無一失,一定要殺了西北人,瓜分了那些戰馬。”
“七八百匹戰馬,四五百匹駱駝和役馬,還有二十多輛滿載武器輜重的馬車。”郝孝德撫須而笑,“如此一塊肥肉,怎不讓人垂涎?”
高泰搖搖頭,抱拳爲禮,神態懇切,“兩位哥哥,西北人不是一塊任人宰割的肥肉,而是一羣窮兇極惡的狼。”
“就算他們是一羣狼,到了河北這塊地方,在各路義軍的圍殺下,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劉黑闥大手一揮,意氣風發。
“鹿角,俺知道欠了西北人的人情,但人情歸人情,是河北人,現在他們要來屠殺俺們河北人,這時候顧惜舊情,只會讓無數兄弟慘死刀下。”郝孝德勸慰道,“鹿角,這裡是的家,四周都是的血脈親人,兄弟們的性命與西北人的情義比起來,孰重孰輕,難道掂量不出來?”
高泰苦笑,他就知道是這個結果,不論伽藍是否信守當初的諾言,只要到了河北,雙方就必然會反目成仇,兵戈相見。只是,這一天來得太快了,快得讓他根本沒有時間去抹除心理上的陰影。
劉黑闥可以估猜到高泰現在複雜的心情,而這種兩難情緒明顯影響到了高泰的理智,讓他的信念竟然產生了動搖。
“西北人新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甚至連語言都不通,就算他們在西北是一羣兇惡的狼,擋者披靡,但到了河北,一個對他們來完全陌生的地方,他們除了鋒利的爪牙還有甚?”劉黑闥毫不客氣地摧毀了高泰心裡的那點幻想,“這裡就是陷阱,西北人既然掉進了陷阱,那就絕無生還之可能。鹿角,大漠的風沙讓迷失了方向,現在睜大眼睛看看吧,已經回家了,快快清醒過來。”
高泰黯然長嘆。他知道自己服不了郝孝德和劉黑闥,他們既沒有經歷過突倫川的風沙,也沒有在浩瀚無際的大漠裡浴血廝殺過,他們不瞭解西北人,不知道西北人的恐怖所在,所以他們可以輕視西北人,但自己不行,自己既然來了,就要設法拯救這些義軍兄弟。
“回家了。”高泰環顧四周,深深吸了一口瀰漫着泥土氣息和綠草芬芳的空氣,然後緩緩吐出,“既然兩位哥哥一定要戰,那便戰但俺還是那句話,西北人是一羣狼,伽藍將軍更是狼中之王,任何與其正面作戰的對手,都會在他們猛烈的攻擊下化作齏粉。戰可以,卻不要與其正面對陣,否則,平原軍的損失之大,遠遠超過們的想像,甚至,平原軍可能會在一夜間灰飛煙滅。”
郝孝德和劉黑闥看到高泰轉變了態度,重新振作起來加入平原軍,大爲高興。
“鹿角過慮了。”郝孝德道,“當西北人進入平虜渠之後,消息便迅速傳遞開來,豆子崗和高雞泊的各路義軍都盯上了這塊肥肉,都想在白溝下手圍殺,於是都開始了精心準備。好在俺們搶到了先機,並且把西北人成功誘進了陷阱,這塊肥肉還是給俺們吃到嘴了。”
“準備很充分?”高泰心存疑慮。
“很充分。”劉黑闥笑道,“絆馬索、套索、漁、拒馬樁、鹿砦、溝壕、土垣、車陣,還有伐木而制的巨型長矛,還有……”劉黑闥簡要述了一下對付馬軍所需的各式武器裝備和各種防禦設施。看得出來,義軍確實做足了準備,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擊殺西北人,搶到那幾百匹戰馬。試想一下,假如各路義軍都能建立一支百騎馬軍旅,假如在聯手作戰的時候能夠拼湊出一支七八百騎的強大馬軍,義軍的武力必定迅速提高,必將改變河北局勢,這個誘惑之大對義軍來根本無法拒絕。 шшш.ttκan.C○
高泰神情凝重,目露苦色,心裡更是隱隱作痛。
幾百年來,河北人飽受北方胡虜南下侵掠之苦,屢戰屢敗,一次次被胡虜欺凌、殺戮和統治,就在於武力上的不敵,而追究其原因,就是因爲缺少戰馬,缺少精銳的馬軍騎士。當今帝國,馬軍主要集中在西北和東北,其中又以西北的河西和靈朔馬軍數量最多,實力最爲強悍。河北人雖承繼燕趙尚武之風,當年東西對峙之際更是一次次主動攻擊關隴,一度把關隴人打得擡不起頭來,但自高氏齊國滅亡,關隴人統一黃河流域乃至統一天下之後,爲防備山東人舉兵造反,便對山東人實施了一系列嚴格的控制措施,大幅削弱了河北人的勇武之力。
帝隊到目前爲止,其府兵的主要構成還是以關隴人爲主。在關隴人承擔戍守帝國安全之責的時候,山東人和江左人便承擔了繁重的徭役,諸如帝國爲營建大土木工程所徵發的民工,就基本上出自山東和江左。一個地區的壯勇假如長期缺乏軍事訓練,長期在和平環境裡安居樂業,這個時間長達二三十年,整整一代人的時間,其後果如何可想而知。
在郝孝德和劉黑闥等義軍首領看來,他們有足夠的歷史經驗幫助他們擊殺這支來自西北的馬軍,即便戰鬥經驗不足,還可以用人海戰術來彌補。然而,經過了短暫的西北戰場殘酷錘鍊的高泰卻知道,河北人因爲缺乏軍事訓練,缺乏戰鬥經驗,缺乏鋒利武器,尤其缺乏在血腥殺戮中一往無前的勇氣,此仗必敗。
士氣重要,軍心重要,這誰都知道,但無論是士氣還是軍心,都源自對自身實力的自信,源自在戰場上的一次次生死錘鍊,而河北人在經歷了亡國的慘痛後享受到了近三十年的和平,雖然飽受關隴人的欺凌,但近三十年的和平還是磨去了他們的銳角,腐蝕了他們的勇氣。即便義旗已經高舉兩年,河北義軍依舊沒有遭遇到帝國強大正規軍的鎮壓,這都是因爲有山東世家權貴們的悉心照顧,讓他們得到了發展壯大的時間,由此也養成了他們目空一切的驕橫,實際上,他們至今還是一羣烏合之衆。
高泰在經歷了西北磨難之後,已經清醒地認識到了這一點,他試圖服郝孝德和劉黑闥,但在進入荒廢村莊所在的義軍臨時行轅,見到了劉霸道、格謙、王薄、孫宣雅和杜彥冰等各路義軍首領,聆聽了德高望重的山東鴻儒劉炫對當前局勢的分析和判斷之後,他沉默了,徹底放棄了勸的念頭。
山東義軍的生存環境已經惡劣到了極致,甚至可以,未來幾個月,直接決定了山東義軍的生死存亡。
帝國的第一次東征失敗了,但第一次東征給了高句麗人以致命一擊,高句麗人的國力根本支撐不下去了。二次東征可以這樣形容,只要帝國的大軍浩浩蕩蕩抵達平壤城下,高句麗人必定舉城投降,所以皇帝和中樞纔會在第一次東征結束幾個月後之後,迫不及待地發動了第二次東征。
二次東征勝利了,帝國的水陸大軍隨即班師回朝,幾十萬大軍兵分兩路,分別進入河北和齊魯,以摧枯拉朽之勢橫掃所有叛軍,然後匯合於河南,最終凱旋於東都。
這個時間最遲不過超過今年年底,滿打滿算還有七八個月的時間,而這個時間就是山東義軍改變自己命運的最後機會,假如失敗了,他們必死無疑。
所以,山東義軍要不惜一切代價切斷永濟渠糧道,迫使帝國大軍不得不後撤,讓二次東征再一次失利,由此給山東義軍爭取更多時間來壯大自己。
山東義軍切斷永濟渠糧道,必然會遭到東都留守軍的攻擊,遭到黎陽鎮戍軍的攻擊,還會遭到涿郡留守軍的攻擊。以今日河北義軍的實力,肯定抵禦不了來自南北兩個方向的官軍的攻擊,切斷永濟渠糧道的難度非常大。與此同時,各路義軍因爲彼此的利益訴求不同,矛盾激烈,高雞泊和豆子崗兩地義軍不但自身存在紛爭,更沒有形成一股統一力量,而這種各自爲戰一盤散沙的局面加劇了山東義軍的生存危機。
因此,此次能否圍殺禁軍龍衛統,並藉助西北人的人頭,迫使代表山東大世家大權貴利益的巡察使團在利益上進行妥協,繼而雙方默契配合上下齊心,聯手切斷永濟渠糧道,直接關係到了河北義軍的生存,關係到了整個山東地區的未來。
“俺唯一能提供的建議,就是千萬不要輕視西北人。”
高泰做出了選擇,他把河北刑徒曾親身經歷的天馬戍一戰,紫雲天一戰,菩提寺一戰,還有龍城大戰,從自己所認知的角度,給予了詳細解。
“伽藍將軍是西北傳奇人物,文武幹略,殺伐決斷。他的那幫西北狼兄弟無一不是百戰悍將,個個都有萬夫不當之勇。龍衛統雖然只有三百騎,但還有一百多來自河西的馬伕雜役,這些人精通騎射,上馬就能廝殺,所以龍衛統的實際兵力應該是四百餘騎,而不是們所探知的三百騎。”
“義軍佔有天時地利人和,但欠缺的就是武力,所以在大柳集和安德城設下陷阱,試圖以逸待勞,誘使龍衛統主動攻擊,以精心準備的防禦戰陣來圍殺龍衛統。以己之長攻敵之短,這個計策的確高明,但假如西北人不上當怎麼辦?”
高泰直言不諱,一針見血指出了義軍計策中的致命之處。
假如西北人不上當,不主動攻擊,誰更有耐心耗下去?當然是西北人。西北人一旦察覺到義軍集結主力四面圍殺,必然利用其速度火速撤退。西北人一撤,義軍就不得不圍追堵截,如此一來,敵我雙方的優劣就顛倒了,義軍不得不以己之短攻敵之長,事前所部署的攻敵手段全部用不上了。
義軍真正能作戰的將士有多少?這一點欺瞞不了高泰,就以郝孝德和劉黑闥的平原軍來,號稱有兩三萬人馬,實際上能拉出去廝殺的不到一兩千人,而且沒有鎧甲,長刀步槊和鐵弩強弓等重武器也非常少,真正有一戰之力的將士不足五百人。
豆子崗劉霸道的阿舅軍是山東義軍規模最大的,號稱十萬,其實大部分都是贏弱不堪的難民,相當一部分還是老弱病殘,實際能作戰的兵力不會超過五千人,他們最缺乏的同樣是武器。
山東平民家庭的壯勇大都徵發去了遼東戰場,留下來的壯勇不是控制在官府手上就是被地方郡望豪強所把持,山東諸鷹揚的武器輜重也全部調運東北,留下的武器輜重同樣控制在地方官府和郡望豪強手上。
這也是山東各路義軍的規模遲遲發展不起來的根本原因,沒有人沒有武器沒有糧食,義軍實力嚴重不足,打不下被官府和郡望豪望所佔據的城池和莊園,結果就陷入了不死不活的困窘境地。其實這一切都是山東世家權貴在幕後操控所致,試想,義軍規模大了,實力強了,也必然不聽話了,要憑藉武力討價還價,奪取更大的權力和財富了,最後局面失控,豈不是不可收拾?
依據高泰的推算,豆子崗的阿舅軍、平原軍、齊軍、燕軍、德軍和齊郡來的長白軍,都想拿好處,但都想少出力或者不出力以保存自身實力,誰都不願意也不敢拿出全部的身家性命賭一把,所以最終投到戰場上的總兵力不會超過五千人,而且大部分都不會是精銳。以不足五千人的手拿棍棒的平民去對付四百如狼似虎的西北鐵騎,有多少勝算,可想而知。
所以,必須誘使西北人主動攻擊,必須把西北人誘進事先部署好的戰場,否則,這一仗就危險了。
“能否讓西北人上當,關鍵就在。”
郝孝德話了,臉上的笑容雖故作高深,卻難掩眼中的狡黠和陰戾。
高泰霍然醒悟,一股怨憤從心底驟然涌起,直衝頂門。
郝孝德不再信任他,劉黑闥也不再信任他。其實理由很簡單,爲什麼在這個關鍵時刻,西北人放回來了?有這麼愚蠢的爲了信守諾言卻把自己的老底泄露給敵人的西北傳奇人物?或許已經背叛了,甘心情願爲敵人賣命,或許確實被敵人所矇蔽,懵懵懂懂一無所知,但我不知道真相,若想重新贏得我的信任,就把西北人誘進陷阱,拿西北人的腦袋來證明的忠誠。
高泰強忍怒氣,他必須忍,他的確無法證明自己的清白。
伽藍是不是有心算計他們,高泰無從揣測,但伽藍兌現了自己的諾言,這就足夠了,就算伽藍居心叵測,也不能去責怪伽藍,伽藍不可能把未來的每一步都精確算計出來。假如郝孝德和劉黑闥給高泰以絕對信任呢?到底,還是郝孝德和劉黑闥不信任他,還是他的生死兄弟在懷疑他的忠誠,這令他非常心痛,非常悲哀。
“是否認識西門辰?”
相貌堂堂,風度翩翩,以俠義而知名大河南北的劉霸道突然問道。
高泰的心驟然一窒,怒火終於難以遏制地噴發了,一雙眼睛突然暴睜,殺氣噴涌。
劉霸道微微一笑,不再話。
西門辰是渤海人,是活躍在豆子崗一帶的私鹽大盜,他的家就在豆子崗,當年與他一起出入生死的兄弟如今都在劉霸道和李德逸手下混飯吃。劉霸道突然提到西門辰,明顯就是從西門辰的嘴裡打探到了他們從突倫川一起殺回來的事情,現在高泰和西門辰是生死之交的兄弟,劉霸道這是在拿西門辰的性命威脅高泰,如果他背叛義軍,西門辰的人頭也就落地了。
“鹿角……”劉黑闥感受到了高泰的憤怒,伸手抱住了他的肩膀,用力拍了兩下,語重心長地勸慰道,“沒有人爲了自己,俺們這條命不值錢,值錢的是大河南北千千萬萬無辜蒼生的性命。”
高泰如遭重創,怒氣倏然消散。
伽藍的質問在他的心靈裡迴盪,“我要知道答案,我要知道們爲什麼一定要造反,一定要讓天下數以千萬計的無辜生靈爲們陪葬。”
“們是工具,們的死亡,是那些權貴爲了讓自己更好地活下去。”
高泰突然醒悟,徹底醒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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