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遜剛剛離開清河城,清河郡府就斷然關上了城‘門’,拒絕開倉放糧。
巡察使團乘船而行,飛赴臨清。饑民跟在禁軍赤金‘色’的大纛後面寸步不離,劉炫和劉黑闥命令部屬們高舉驍果軍的血鷹戰旗和龍衛統的白龍戰旗,指引饑民沿河急行。
禁軍驃騎夜襲鳳凰嶺,重創張金稱的消息已經在饑民中傳開,所有人都想當然地認爲,只要趕到臨清城外,必定會得到食物。然而,劉炫和劉黑闥都知道西北人正在走上絕路,統率輜重旅的‘毛’宇軒和苗雨也意識到形勢不妙,但事已至此,誰也沒有辦法變出糧食來。
臨清令先行趕到清泉。清泉令不敢不放糧,畢竟大家都知道西北人被河北饑民“綁架”了,現在騎虎難下,假如真的把這羣西北野狼‘逼’急了,魚死網破,揮軍攻城,最後兩敗俱傷,吃虧的肯定是河北官員,但縣裡的倉儲實在有限,而饑民漫山遍野又太多了,無力支撐。
饑民是飢不擇食,“有‘奶’便是娘”。先前他們跟着義軍四下劫掠以維持生存,現在義軍打敗了,逃之夭夭,沒人養活他們了,正愁着不知怎麼辦的時候,西北人強‘逼’官府開倉放糧,立時西北人便變成了饑民的“救世主”、活菩薩了。
河北世家豪望、權貴官僚一致認爲西北人在“自掘墳墓”,自尋死路,而且此舉惡化了河北局勢,影響了河北人的利益,必須予以阻止,而阻止的辦法除了設計誅殺西北人外,就是斷絕糧食的供應,繼而把西北人‘逼’上絕路,一旦饑民餓殍遍野,河北人和西北人的矛盾‘激’化,西北人也就徹底玩完了。
人死了,往土裡一埋,一了百了。河北是人口密集之地,是中土富裕之地,隨着和平時間越來越長,土地和人口的矛盾越來越‘激’烈,而帝國東征對山東地區的橫徵暴斂‘激’化了這種矛盾,結果‘逼’得山東人揭竿而起。叛‘亂’帶來的災害不僅僅是局勢‘混’‘亂’,民力凋敝,更嚴重的是生靈的死亡,人口的銳減,而人口的銳減又必將緩解土地和人口的矛盾,會推動局勢逐漸向好的方向發展。正因爲如此,山東的世家豪望們根本不關心饑民的死活,他們只關心自己的利益。
臨清令、清泉令都是關隴世家子弟,在河北受到上上下下的掣肘,但大家目的一樣,都要撈好處,因此在利益面前可以妥協,然而現在給西北人這麼一折騰,不行了,先前一直被蓄意掩蓋的真相暴‘露’了,要吃不了兜着走了,所以不得不開倉放糧,而目的就是祈禱西北人趕緊帶着饑民滾蛋。要讓人滾蛋,就不要讓人吃飽。吃了半飽,然後告訴他,家裡沒糧了,趕緊去別的地方討吧,這樣就把人趕走了。
臨清令爲了驅趕西北人和饑民,甚至不惜做出“捨生取義”之態,而清泉縣令也一樣,也急吼吼地跑到禁軍營寨,向伽藍哭訴,叛賊已經被你打敗了,被你殺得落‘花’流水了,而饑民卻越來越多,若想救活這些饑民,不是繼續追殺叛賊,而應該馬上趕赴黎陽,打開黎陽倉放糧。
伽藍滿口答應,第二天卻帶着人馬繼續向東南‘挺’進,但就在踏足鄃縣的時候,迎頭遇上了鄃縣令楊善會。
楊善會出自弘農楊氏,與楊玄感一樣,都算是皇族旁支。此人官職不高但身份顯赫,此刻親自趕到兩縣‘交’界之處,顯然不是來迎接禁軍,而是要阻止禁軍的前進。楊善會三十多歲,長相俊朗,沉穩有度,舉手投足間給人一種凌厲之感。果然,禮節‘性’的寒暄之後,楊善會便語出驚人。
“聽說將軍曾皈依沙‘門’,至今以法號行世,尊奉慈悲愛施、普渡衆生之念。”
伽藍聽出了不善之意,略略皺眉。
“將軍曾遍告河北饑民,要帶他們去黎陽倉就食,可謂大慈大悲之舉,但某想質問將軍一句,陛下是否下旨,同意將軍帶河北饑民去黎陽倉就食?”
伽藍沉默。
“將軍還要屠殺多少無辜生靈?”楊善會面如寒霜,厲聲叱問,“將軍可知此舉已經違背律法,將軍有謀大逆之罪,而追隨將軍之河北饑民,都是將軍共犯,要給將軍陪葬,將軍可知?將軍此舉不是大慈大悲,不是慈悲愛施,而是殺人,殺人,將軍在殺人,在屠殺”
伽藍冷眼盯着楊善會,目‘露’殺氣。
“忠言逆耳,將軍一怒之下,或許拔刀相擊,但某可曾說錯?”楊善會手指黑壓壓的人羣,“此去黎陽尚有七百餘里,請問將軍哪來的糧食養活他們?將軍可知,以饑民生死爲要挾,強迫官府開倉放糧,同樣嚴重違律。將軍或許無知無畏,但將軍可知地方官倉的重要‘性’?將軍可知在叛賊橫行民不聊生的困境之下,一郡一縣的維持完全依賴於官倉?將軍可知官倉一旦空竭,官府必然癱瘓,城鎮必然損毀,最終只能把所有的貧賤者推上絕路,置他們於萬劫不復之地。”
伽藍劍眉緊擰,怒氣在一點點凝聚,爆發。
“將軍出自沙‘門’,心懷慈悲,卻倒行逆施,何其殘忍?將軍不是普渡衆生,而是在殺戮衆生。”
楊善會縱聲大吼,聲‘色’俱厲,“將軍,醒醒吧?看看你的身後,看看可憐衆生,他們正在死亡,每時每刻都在死亡,而殺死他們的,正是將軍。”
“咄”江都候勃然大怒,橫刀“嗆啷”出鞘,“直娘賊,削了你那張利嘴,看你還如何猖狂。”
“嗷……”暴雪怒目而視,低聲嘶吼,蓄勢待發。
伽藍斷然舉手,阻止江都候和一衆憤怒的部屬。
楊善會卻是夷然不懼,手指伽藍,怒聲再吼,“將軍是阿修羅,是來自地獄的惡魔,若不懸崖勒馬,將軍必墜十八層阿鼻地獄。”
伽藍沉默良久,忽然翻身下馬,大步走到了楊善會身邊,躬身爲禮。
“請問明府,何爲懸崖勒馬?”
楊善會閉嘴不答。他只求守住自己的縣城,保住自己的官倉,其他的他不管,他也管不着。禍事是西北人惹出來的,如何懸崖勒馬,那是西北人的事,與他何干?
“你必須給某一個答覆。”伽藍笑道,“否則,你擋不住某的腳步。”
“將軍可知,你今日所爲,與叛賊何異?”楊善會冷嘲道,“叛賊爲了搶糧,要攻某的城,難道將軍也要攻城?”
“與叛賊何異?”伽藍笑了起來,搖搖頭,很苦澀。楊善會說得不錯,不知不覺間,自己的所作所爲,已經與河北叛賊一般無二了,而事實上龍衛統將士大部分都是西北賊,整日與賊爲伍,豈能不爲賊?
“給某糧食。”伽藍不想廢話多多,西北人如今是河北世家權貴的衆矢之的,又給河北饑民“綁架”了,可謂走投無路,只有一條道走到黑了。
“沒有。”楊善會斬釘截鐵。
“某要去打張金稱,要把清河賊趕過大河。”伽藍手指禁兵龍衛,“某的軍隊要糧食。”
“將軍的目的不過是爲了永濟渠的安全。”楊善會說道,“如今清河賊給將軍殺得抱頭鼠竄,潰不成軍,已經無力威脅永濟渠,所以……”楊善會也是躬身一禮,“將軍現在要考慮的,應該是饑民的生死,而不是清河賊的存亡。”
“你不給糧食,某進退失據,不得不留在鄃縣。”伽藍的口氣漸漸森冷,“大河兩岸盜賊橫行,平原和清河更是賊勢猖獗,明府做爲一縣之令,難道一無所知?面對這些饑民,這些清河的包括你鄃縣的饑民,明府難道就沒有一絲愧疚?”
“與將軍的暴行比起來,某已經做得很好了,並無任何愧疚。”
楊善會大言不慚,針鋒相對,一步不讓。
伽藍望着楊善會,目‘露’威脅之‘色’,右手更是緩緩舉起。
楊善會怒視伽藍,毫無懼‘色’。
伽藍用力一揮手。“殺”江都候一聲暴喝,黑騮如箭‘射’出。阿史那賀寶帶着十幾名紫雲天悍卒緊隨其後,蜂擁而上。楊善會的從屬親衛只能把楊善會緊緊護住,根本不敢抗衡。西北人殺人如屠狗,又披着禁兵甲冑,更是如狼似虎,‘激’怒了他們,‘亂’刀砍下,死了都是白死。
“將軍,你這是謀反,罪無可赦”
楊善會勃然大怒,咆哮如雷。他向來驕橫慣了,即便在郡守、郡丞面前也是不假辭‘色’,何曾見過像伽藍這般野蠻無禮之徒?
“開倉,放糧”
伽藍只有四個字。
“絕無可能”楊善會咬牙切齒,睚眥‘欲’裂。
伽藍嗤之以鼻,轉身就走,一邊走一邊對江都候和阿史那賀寶揮了揮手,“剝光了,扔了”
接着飛身上馬,衝着江成之做了個手勢,“急赴縣城,開倉放糧。”
江成之轟然應諾。鼓號齊鳴,龍衛第一旅打馬如飛,風馳電摯而去。
楊善會和從屬、親衛被禁兵剝光了,就剩下一條底‘褲’,然後毫不留情地扔進了饑民中間,遭到了饑民們瘋狂圍毆。
臨清令和清泉令目瞪口呆,駭然心驚,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西北人當真野蠻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僥倖的是當初他們做出了正確的選擇,否則肯定與楊善會一樣悲慘。薛德音擔心出事,勸諫伽藍適可而止,侮辱了毆打了警告了,也就可以了,無論如何不能出人命,出了人命那就是天大的麻煩。
伽藍動了殺機,不以爲然。死了就死了,然後把責任推給叛賊,誰知道?惹惱了我,就連臨清令和清泉令一起殺了。
傅端毅瞭解伽藍的‘性’格,不待伽藍說話就擅自下了命令,叫江都候把楊善會等人從饑民的圍毆中“救”出來。楊善會既驕橫又剛烈,無法合作,所以傅端毅就把鄃縣的縣丞“請”到了伽藍的馬前。
“聽說張金稱是清河張氏的子弟。”
伽藍詢問戰戰兢兢的縣丞,語氣非常‘陰’冷。
縣丞被饑民打得鼻青臉腫,早嚇得魂不附體了,此刻連連點頭,一個字也不敢說。
“清河張氏又在哪?”伽藍問。
“就在本縣。”
“好一個官匪一家親。”伽藍冷笑道,“張金稱、張金樹都是清河賊,惡貫滿盈,你鄃縣阻止某去剿殺,是不是因爲他們不吃‘窩邊草’,與你等暗通款曲?是不是因爲清河張氏賄賂了你們,買通了你們?”
“不,不……”縣丞魂飛天外,這個罪名一旦落下來,身死族滅啊。
“既然不是如此,爲何你們對清河張氏暗中資助叛賊一事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清河賊之猖獗,都是因爲你們這幫人的故意縱容和袒護。”伽藍冷笑,“張氏在哪?今日某證據確鑿,必定要把張氏翻個底朝天。”
薛德音大吃一驚,剛想阻止,卻見伽藍衝着盧龍一揮手,“即刻包圍張氏府第,查封張氏所有財產,徹查張氏。”
盧龍轟然應諾,帶上鄃縣縣丞,與第三旅的魔鬼城兄弟們打馬飛奔,呼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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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之內,伽藍“重創”了鄃縣官員,“痛擊”了清河張氏,在河北局勢最爲複雜、最爲‘混’‘亂’,而利益又最爲攸關的清河郡內,狠狠地砍下了一刀,這一刀不但把關隴人砍痛了,也把河北人砍得鮮血淋漓。
關隴貴族和山東世家權貴出離憤怒。楊善會以最快速度稟報黎陽,稟報清河郡守,甚至向巡察使團求助,而清河張氏更是“全面出動”,動用全部力量反擊西北人。然而,不管是楊善會這個身份高貴的關隴人,還是清河張氏這個山東的二流世家,都不敢把這件事捅到東都,捅到皇帝和中樞那裡去,因爲西北人在河北折騰得動靜太大了,先是連續擊殺各路義軍,接着又揚言要帶着十幾萬饑民去黎陽倉就食,現在更是無法無天,與地方官員、地方豪望直接展開了‘激’烈衝突,這些事如果捅到了東都和行宮,不管是留守東都的越王楊侗,還是正在遠征的皇帝,都不會聽信一面之詞,更不會相信一個禁軍龍衛統就能把河北搞得天翻地覆,必定會派出親信中樞大臣到河北調查,如此一來,山東人多年以來在河北苦心孤詣、竭力掩蓋的真相就徹底暴‘露’了,而關隴人蓄意謀反的事情更是無從遮掩,結果可想而知。
西北人果然像狼一般敏銳,像狼一般狡詐,像狼一般殘暴,他們正是準確把握到了局勢的發展,所以纔敢肆無忌憚地大打出手、大開殺戒,完全就是一副野蠻人“入侵”中原的架勢。你敢來嗎?你有膽子就與我殺個血流成河,看看誰能笑到最後。
各地官府害怕了,山東世家豪望也畏懼了,河北義軍更是避之唯恐不及。碰到這樣一羣像失控野牛一般橫衝直撞的野蠻人,打又打不過,殺又殺不得,只能順着‘毛’‘摸’了。你要糧食,給你,但只求你一件事,你趕快帶着饑民去黎陽,這樣拖下去,把各地官倉的糧食耗盡了,會引來無法估量的嚴重後果。
偏偏天公不作美,大雨滂沱,大河雨季珊珊而來。
西北人根本不急,帶着清河饑民四處尋糧度日。龍衛統“洗劫”了鄃縣後隨即直奔高唐。張金稱不敢與之‘交’戰,帶着軍隊沿着大河北岸,向平原郡方向狂奔而去。
龍衛統“洗劫”了高唐,轉而南下博平,繼而慢悠悠地進入武陽郡,“洗劫”了聊城,跟着折而向北,“洗劫”堂邑。
直到五月中,龍衛統才帶着清河饑民趕到了白溝重鎮館陶。此刻遊元的巡察使團,‘毛’宇軒、劉炫和劉黑闥所領的龍衛統輜重旅和平原饑民已經提前趕到,但武陽郡和館陶縣都拒絕開倉放糧,阻絕了饑民大軍的南下之路。
伽藍到了。清河和平原兩地的饑民匯合,形成了一支人數高達二十多萬的龐大的饑民大軍。
“告訴館陶令。”伽藍飛馬趕到城下,命令江都候飛箭傳書,“黃昏之前,打開城‘門’,否則某揮軍攻城,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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