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伽藍扈從楊侗趕赴觀國公府的時候,楚嶽、高泰等人則在黃君漢的指引下飛速趕到豐都市尋到了石蓬萊,並把他們帶到了白馬寺。
重逢東都,自是分外親熱,但此刻局勢緊張,人心惶恐,雖然伽藍的出現讓這些慄特人有了一分安全感,但這是異國他鄉,是中土的中心所在,即便伽藍可以西土,但在這裡他和一個普通的慄特商賈並無太大區別。這是一個迥異於西土的世界,在這裡若想獲得權力和財富,靠得是身份和地位,而不是武力和功勳。伽藍的身份地位都很卑微,一個從五品的禁軍校尉在東都實在微不足道,不要說保護親朋故舊了,就連自己的命運都無從掌控。
然而,伽藍再一次展現了他神秘莫測的能力,慄特人也再一次目睹了守護神的無窮法力。
秘書監儒林郎楊師道突然現身白馬寺,指名道姓要尋伽藍。
楊師道是宗室貴胄,才思敏捷,尤擅文章詩賦,在書法上也頗有天賦,更了不得的是,他的父親是觀王楊雄。
觀王楊雄在帝國是個權勢傾天的宗室大權貴,雖然他去年病逝了,但他的長子楊恭仁,還有他的衆多子孫,還有他的遍佈天下的門生故吏,完全繼承了他的政治遺產,這股龐大的政治勢力依舊是帝國朝堂上舉足輕重的力量。不過,楊雄武功不足,尤其對軍隊的掌控力遠遠弱於楚公楊素,而楊素正是得益於其顯赫武功,即便死了,其遺留下來的政治力量也極其強大。現在,觀公楊恭仁奪情起復,與楊玄感正面交鋒,帝國政壇上兩股龐大力量展開了殊死搏殺。某種意義上,這也是弘農楊氏內部矛盾的大爆發。
楊恭仁臨危受命,義不容辭地承擔了堅守東都的重任。突然間,他便成了主宰帝國命運的人,而他所在的政治勢力不得不爲此全力以赴。楊師道做爲這個政治勢力中的主要成員之一,在這個關鍵時刻至白馬寺尋找一個禁軍校尉,其背後所蘊含的東西就複雜了。
一個宗室貴胄,一個蠻荒戍卒,天上地下的差距,何來的交集?但更讓人不敢置信的是,楊師道對伽藍非常親熱,感覺比對待自己的子侄猶有過之,而伽藍卻非常冷淡。一個宗室貴胄紆尊降貴也就罷了,還熱臉貼冷屁股,完全顛覆了正常認知,如果不是親眼目睹,誰能相信?
楊師道三十多歲,相貌俊雅,氣度非凡,一雙清朗而矜持的眼睛充滿了睿智,臉上那溫文爾雅的笑容令人倍感親切。伽藍的冷淡並沒有讓他生氣,相反,他的眼中多了幾分悲傷,幾分痛楚。
陪在他身邊的薛德音把這一切看在眼裡,心中的許多疑惑至此總算有了答案。當初溫城司馬同憲爲什麼要親自出面覈實伽藍的身份?爲什麼在伽藍拒絕承認後,司馬同憲非但沒有逼迫,反而代替司馬氏做出了一系列承諾?高老夫人爲何始終保持沉默?原因無他,就是因爲伽藍的母親是皇族血脈,是觀王楊雄的女兒,而二十多年前的政治風暴中,兩家更是因爲這樁聯姻結下了無法化解的仇怨。
如今觀王楊雄病逝了,但高老夫人還在,兩家的仇怨堅固如昔,兩家的後人能否了結恩怨,化干戈爲玉帛,握手言和,關鍵還在伽藍身上。解鈴還須繫鈴人,這是伽藍的責任,但伽藍卻固執地拒絕了。
伽藍身份特殊,他的血統不僅僅要得到河內司馬氏的承認,更要得到皇族的認可,而這其中不但牽扯到了兩家二十多年來的恩怨,也涉及到了今日這場風暴。楊恭仁起復主掌東都大局,能否守住東都,關鍵就在於援軍到達之前的這段時間,而這段時間裡,能否贏得河內的支持至關重要,而河內局勢盡在溫城司馬氏的掌控之中。這是兩家化解恩怨的一個契機,其中的關鍵就是伽藍。
先前在河內,司馬同憲親自出面;今日在東都,楊師道又親自出面,實際上都表明司馬氏和楊氏迫切想利用伽藍化解兩家的仇怨。不過二十多年前的事情,除了老一輩的大權貴外,小字輩中知之甚少。薛德音能知曉一二,則是源自他的父親和七娘司馬令虞,不過對其中詳情也是不甚了了。
楊師道無視伽藍的冷淡,主動問起了其他人,尤其對伽藍懷裡的昭武雪兒,更是關注,他下意識地以爲這個漂亮的小女孩可能是伽藍的血脈。
薛德音一一介紹,石蓬萊是慄特巨賈,尉遲翩翩、鳴沙和絲桐是伽藍的侍婢,楚嶽、陽虎、魏飛和沈仕鵬則是伽藍的西北狼兄弟,就連高泰、喬二、蘇定方都介紹到了,唯獨遺漏了昭武雪兒。昭武雪兒的身份是個秘密,伽藍把這個秘密告訴了薛德音,薛德音知道其中的利害關係,當然閉緊了嘴巴。
“你的人,你的朋友,都隨某回府。”楊師道說道,“某保證他們的安全。”
伽藍沉吟不語。
石蓬萊卻是心花怒放,急不可耐地捅了捅伽藍的後腰。
崔遜、楊師道、顏師古,一個個都是東都赫赫有名的權貴,雖然石蓬萊一個也不認識,但這三個人的名氣一個比一個大,可謂聲名顯赫,石蓬萊早就如雷貫耳了。今天危難之刻,不但伽藍突然出現了,顏師古還跟在他身邊,接着崔遜匆忙而來,這位中土第一豪門的世家子,竟然主動要求代替伽藍照顧他的親朋好友。還沒等伽藍答應,楊師道又出現了,這位皇族貴胄連句寒暄話都沒有,視伽藍爲子侄,直接大包大攬了。
石蓬萊一直認爲伽藍不是池中之物,終有一飛沖天的時候,事實證明他的判斷非常正確。他在伽藍困窘之刻雪中送炭,關懷備至,不過耗費了微薄錢財而已,但隨着伽藍長大,他得到的回報卻越來越豐厚,尤其今天,他終於知道時來運轉了,有了皇族和中土第一豪門崔氏這等通天關係,他距離自己富可敵國的夢想還有多遠?
看到伽藍猶疑不定,楊師道微微皺眉,低聲喚道,“伽藍……”遲疑了稍許,乃懇切說道,“伽藍,不論你是否接受,那都是你的家。”
伽藍心神顫慄,擡頭望天,緩緩閉上了眼睛。
薛德音不動聲色。石蓬萊卻是駭然瞪大了眼睛,伽藍竟是皇族血脈?楚嶽、陽虎等人沒有聽明白,也沒有心思去弄明白,對他們來說,身份地位權勢財富固然重要,但活着才最重要的,而目前生死懸於一線之間,除了求生之外,其他的毫無意義。
“大兄……”雪兒看到一大堆陌生人圍着自己,心裡害怕,又看到伽藍閉目望天,似乎魂遊天外,不禁低聲呼喚。一路行來,雪兒或許是因爲兄長的離去和暴雪的“失蹤”,又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她的自閉症狀愈發嚴重。
楊師道聽到雪兒的呼喚,眉頭皺得更緊了,不知道此女與伽藍到底是何種關係,又爲何如此親密。
伽藍別無選擇,他只能把雪兒、石蓬萊和翩翩等人託付給楊師道。
伽藍睜開眼睛,望向站在數步外的崔遜,目露歉疚之色。崔遜卻是理解,淡然一笑,以示理解。他奉崔賾之命趕來白馬寺,無非是示好,表達一下感激之意。未來崔氏身陷皇統之爭,若能與裴氏、司馬氏乃至皇族的觀王楊雄一系維持良好關係,顯然有助於崔氏擺脫困境,甚至借皇統之利再一次踏上權力巔峰。
還有一個促使崔遜飛馳而來的原因便是遊元之死。遊元的死充滿了玄機,但崔遜或多或少估猜到此事與伽藍有關,在他看來,伽藍雖不敢親手斬殺遊元,但必定施展了某種見不得光的卑鄙手段,畢竟伽藍是西北軍和老狼府裡赫赫有名的秘兵,乾的就是這種骯髒事。
東都也從遊元之死中推衍出了無數“內幕”,但有一點是共識,遊元實際上死於皇帝之手,如果皇帝不在東征之前安排他南下黎陽督運糧草,何至於丟了頭顱?此策也秉承了關隴人一貫打擊山東人的宗旨。不論何種政治風暴,最後必定要牽連到一部分山東人,山東人始終擺脫不了犧牲品和陪葬品的命運。遊元在這場風暴中就是第一個犧牲品,馬上就會有第二個,乃至更多,而樊子蓋一再忍讓,一再妥協,未嘗就沒有以“合作”來換取自身安危和政治利益的圖謀。
崔氏不但是山東人,還是帝國曆次政治風暴的參與者,這次一如既往,崔氏身陷風暴中心。崔遜爲了家族利益已經竭盡所能了,接下來,他要離開東都,馬上與巡察使團會合,而巡察使團擁有特權,可以發揮的地方很多,比如穩定河北局勢,確保河內安全,積極推動河北各地馬上集結軍坊、宗團、鄉團武裝,組建軍隊支援東都等等,巡察使團都可以去做,只有盡心盡力,必然有所作爲。
此時離開東都非常危險,所以崔遜想到了伽藍,只要得到伽藍的保護,完全有把握安全抵達河陽。剛纔他與薛德音、顏師古爭論的就是此事,薛德音和顏師古勸其留在東都,但崔遜哪敢留在這裡?他擅自趕赴東都已經違律了,遊元的死又讓他揹負了責任,如果再不回巡察使團併爲拱衛東都付諸行動,風暴結束後,他的仕途必然終結。
伽藍放下雪兒,拉着她的小手,鄭重遞給了楊師道。
楊師道俯身握住雪兒的小手,緩緩蹲下,輕輕將其攬入懷中。雪兒沒有掙扎,只是一雙眼睛緊緊盯着伽藍,似乎這個世界除了他再無別人。
伽藍也俯身蹲下,愛憐地撫摸着雪兒的長髮。
“她叫昭武雪兒,是康國老王昭武世必失的小公主。這次某離開西土,就是爲了護送康國三王子昭武屈術支去臨朔宮覲見陛下。”伽藍低聲說道,“西土局勢非常緊張,未來能否保持對西土諸虜的威懾,能否與西突厥保持長久盟約,其中把昭武屈術支推上王位至關重要。”
楊師道面帶微笑,神色平靜,心裡卻波瀾起伏。伽藍果然是裴世矩的絕對心腹,即便流配突倫川期間,都還肩負着關係到西土安危的秘密使命,如今又爲皇帝所器重,不遠萬里將其調到中土參與這場風暴,再加上其顯赫的血統,未來前程不可限量。
“拜託了。”伽藍躬身爲禮。
“一家人,毋須客氣。”楊師道拍拍伽藍的肩膀,“多多保重,平安歸來,某還等着你喚聲小舅。”
伽藍仿若未聞,站起來拉住石蓬萊交待了幾句,又把翩翩、鳴沙和絲桐叫到一起仔細囑咐了一番,然後衝着崔遜、顏師古招招手,一行人匆忙匆出寺,打馬揚鞭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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