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三,白狼塞激戰進入第十五天。
雙方損失慘重,但此刻雙方就如失控的戰車,除了狂奔至死外,別無他策。
伽藍身先士卒,每日與將士們一起浴血奮戰,他的金狼頭護具和他的威猛雪獒已化身爲燕北將士心中頑強的信念,就像那面高高飄揚在白狼塞上空的帝國大纛,始終烙刻在中土人的心裡,屹立不倒。
每日燕北軍團的軍官們都要齊聚要塞,共議軍情。校尉、郎將們隨着傷亡與日俱增,隨着時間一天天流逝,心情也日漸沉重。北虜拼命攻擊,目標明確,那就是以命搏命,單純消耗,消耗燕北軍的兵力,消耗中土人的士氣和勇氣,只待始畢可汗率主力大軍北撤而至,則必能一擊而中,一擊之下摧毀白狼塞。北虜人多勢衆,消耗得起,但燕北軍消耗不起,每日掩埋了陣亡將士後,防禦戰陣便削薄一分,這樣打下去,若無援軍,則要塞必失,要塞若失,則必然導致南北決決戰在最後一刻功虧一簣,無法實現決戰之戰略目標。
伽藍尤爲焦慮。這天軍議上,有軍官再次擔心雁門,提出雁門失陷的假設。軍議氣氛由此變得沉悶、壓抑,令人窒息。伽藍斷然否決了這一假設。白狼塞外北虜數次增兵,不計損失的連日攻擊,足以證明雁門戰局依舊處在僵持之態,而隨着激戰時間的延續,戰局發展對北虜會越來越不利,由此進一步導致北虜不得不狂攻白狼塞以打通北撤之路。
伽藍依舊堅持自己的推測。九月十三日前後,也就是北虜攻擊雁門城三十天前後。北虜迫於氣候、戰局發展和牙帳內部矛盾等諸多不利因素,不得不撤離中土。從路程上來推算,伽藍估計九月十八日前後,白狼塞將迎來這場決戰的最高潮,迎來南北決戰的巔峰對決,而帝國能否贏得這場決戰的最後勝利,關鍵便在燕北軍能否守住白狼塞。
伽藍的信心有些動搖了,現在傷亡在增大。燕北軍每日都在流血,士氣、實力都在衰退,這是不可逆轉的事實。白狼塞需要援軍,需要更多的援軍,雖然他知道武賁郎將趙十住、賀蘭宜,武牙郎將晉文衍所率的一萬幽州主力軍就在四百餘里外的安陽鎮,但那是這場決戰中代北戰場所能調用的最後一支軍隊。是燕北乃至幽州全境安全的最後保障,亦是薛世雄全盤控制代北戰局的最後且唯一的依仗,也就是說,不到最後一刻,薛世雄絕無可能把這支軍隊投到白狼塞戰場。
然而,即便到了最後一刻。即便薛世雄傾其所有,靠這一萬精兵事實上也無法守住白狼塞,因爲北虜控弦太多了,幾十萬北虜控弦南北夾擊白狼塞,白狼塞如何堅守?這時候伽藍對軍隊的渴求程度已近瘋狂。但薛世雄無能爲力,不論伽藍如何懇求。他都有心無力,愛莫能助。
由此伽藍也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一個對帝國命運、對中土局勢置關重要的問題,那便是經此一役後,代北軍、燕北軍乃至太原、涿郡等所有北疆鎮戍軍,都損失慘重而這個損失在未來一段時間內不可彌補,因爲國內叛亂迭起,國內衛府軍要勘亂平叛,無法及時補充到邊疆。雖然北虜經此一役後,同樣損失嚴重,未來一段時間內也不可能再次入侵中土,但北疆這種脆弱的不堪一擊的鎮戍安全並不能給國內矛盾的緩解和解決提供直接幫助,甚至都無力幫助皇帝和中央勘亂平叛。
伽藍心中的無力無助感越來越強烈,他竭盡全力試圖改變歷史,但歷史的每一次改變都加深了帝國的創傷,加快了帝國的崩潰速度,這與他的願望理想背道而馳,甚至越來越遠。
爲什麼會這樣?帝國到底做錯了什麼?皇帝到底錯在哪裡?中央的政治、經濟、國防和外交戰略與中外形勢之間到底在何處產生了直接摧毀帝國統治的大碰撞?我又錯在了哪裡?爲什麼我的努力與我的設想總是南轅北轍?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是對還是錯?抑或,天道當真不可逆?天命當真不可改?
伽藍書告薛世雄,詳述當前戰局,他沒有提到援軍一事,他只能祈盼出現奇蹟,祈禱上蒼恩賜中土。
九月初三夜,屯駐於安陽鎮的幽州主力軍團接到了薛世雄的命令。
薛世雄以激動的心情告訴武賁郎將趙十住、賀蘭宜和武牙郎將晉文衍,右武衛大將軍李景率北平軍已進入燕北,遼東留守楊恭仁率遼東、遼西兩大軍團也已進入榆關,正日夜兼程向燕北而來。
薛世雄命令幽州主力軍團,即刻進入白狼塞戰場,於鵝毛水、桑乾水一線佈陣,與白狼塞構成鉗形防禦,對俟利弗設阿史那咄慄及其所率北虜主力展開猛烈攻擊,不惜代價守住白狼塞。
九月初三,雁門激戰進入了第二十天。
攻城的北虜傷亡慘重,守城的帝國軍民亦死傷累累。司馬德勘的驍果第一軍、潘文長的太原軍、王智辨的代北軍,還有雁門守軍,均傷亡巨大,實力減損嚴重,而尤其令帝國君臣心驚膽戰的是,城內糧草武器日益緊缺,距離告罄之日已曲指可數。
好在皇帝在公開場合下還是信心滿滿,扳着手指頭告訴尊崇他的雁門軍民,再過十天,北虜就要北逃而去,只要再堅持十天,戰局必將發生驚天逆轉,勝利必將屬於中土。
皇帝在雁門軍民震耳欲聾的吶喊聲中志得意滿,好似他就是無所不能的天,他就是決定北虜人生死存亡的神,而裴世矩、蘇威、宇文述、來護兒和趙纔等人卻是暗自苦嘆,聖主啊,這話你暗底裡鼓勵一下自己就可以了,不能在大庭廣衆之下堂而皇之的說出來,這一說,金口玉言,一旦沒有變成現實,你就原形畢露,一下子從神壇上摔了下來,從神變成了神棍,到那時就全完了,雁門必在瞬間崩潰。
但這話誰也不敢說出來,擔心被皇帝神智失控之後一刀砍了。皇帝所承擔的重壓太大了,這次他是拿國祚、拿身家性命、拿中土蒼生、拿帝國的榮耀和中土的未來做賭博,他根本輸不起。可以想像皇帝現在每天過的都是什麼日子,這與在煉獄裡飽受酷刑的煎熬沒有任何區別。
皇帝此刻也是毫無辦法,一籌莫展,他只能祈禱,只能把賭注押在伽藍身上。他也曾後悔過,懊悔自己的衝動和瘋狂,但百般權衡後,他認定自己是對的,此種局勢下唯有誓死一搏,狹路相逢勇者勝,自己根本就沒有退路,沒有選擇。
偶爾他也慶幸自己身邊有才智超羣的裴世矩,慶幸自己有一雙慧眼看中了伽藍,但伽藍能否如自己所期望的那樣一劍封喉、力挽狂瀾,如擎天之柱般支撐起中土的天空,還要看這場決戰的結果,還要等待命運之神的最終裁決。
還有十天,十天後北虜是否如朕所說的撤離而去?假若北虜不撤?不會……正如裴世矩所分析的,也正如伽藍所推斷的,北虜也是別無選擇,十天後唯有撤離。伽藍,你若助朕贏得了這場決戰,朕必賜你一個輝煌的未來。
九月初三,崞山戰場的戰鬥陷入僵持。
雲定興實力有限,又擔心河東軍臨陣譁變,更擔心崞山失陷導致戰局劇變,所以他的攻擊實際上只是擺出一個勤王的姿態,實質上他還是以攻代守。
守住崞山是他的底線,崞山防線無論如何不能丟,所以他不敢抱着破釜沉舟之決心,與北虜背水一戰。
康蘇密更不願傾力攻擊了。中土太大,人口太多,實力太強,這纔是第一撥援軍,後續援軍會源源而來,雙方的兵力對比會迅速發生變化甚至顛覆,所以他對贏得決戰已不抱信心,但始畢可汗、莫賀咄設以及一幫主戰將領都在雁門城下打瘋了,遲遲不退,始終心存僥倖幻想第二天能拿下雁門,結果時間越拖越長,形勢則越來越不利。
康蘇密無奈,只好藉助崞山帝國軍隊發動的反攻,迅速向崞城收縮,力保自身實力不受重大損失,並藉機向始畢可汗和莫賀咄設施壓,讓他們從瘋狂中清醒過來,仔細看看眼前的戰局,認真推衍一下戰局的發展,若再不撤退,等到帝國援軍全部趕到雁門,則大事去矣。
始畢可汗和莫賀咄設的確感受到了帝國軍隊從南北兩個方向給予的重壓。在南面,帝國援軍正紛至沓來,兵力越來越多,讓攻打雁門的己方大軍倍感威脅;在北面,帝國的燕北軍牢牢堅守白狼塞,切斷了己方大軍的後撤之路,這對己方大軍構成了毀滅性威脅,對軍心士氣更是致命性打擊。
怎麼辦?是即刻撤離,還是等到明天?或許明天大軍就攻陷了雁門,俘獲了帝國皇帝。
始畢可汗猶豫着,而莫賀咄設和一幫將帥們則極力主張繼續攻擊,在撤軍一事上根本無法形成決策。
九月初三,在燕北長城一線,雙方的軍隊也陷入了激烈的廝殺。
不過在白山北麓,傅端毅、薛德音和阿史那鐵槌卻笑談甚歡,雙方的談判依舊繼續,而且談的都是實質性內容,這與戰場上的血腥格格不入。
九月初四,右武衛大將軍李景與北平軍主力沿着桑乾水急速西進,距離安陽鎮越來越近。
九月初四,武賁郎將趙十住率幽州主力軍團一萬將士飛速行進在青陂道的崇山峻嶺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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