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狼在沙谷中攻殺,在攻殺中前進。
上是灰濛濛的天,下是莽莽沙地,四周都是契苾人,耳畔充斥着震耳欲聾的殺聲。六人深陷其中,感覺就象洪流中的浮萍,掙扎,全力掙扎,竭盡所能地掙扎,但力量是有限的,總有力竭之刻,而那一刻,也就是死亡之時。
楚嶽憤怒叫喊,援兵在哪?黑鷲在哪?阿史那賀寶在哪?魔鬼城的小魔頭爲什麼至今不見蹤跡?
伽藍仿若不聞,埋頭廝殺。
布衣悲憤不已。西北狼就是這樣滅亡的,在中土大義之下,不得不戰,不得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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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嗚嗚……”
密集大角之聲沖天而起,在沙谷中迴盪,在綿延不絕的土臺中起伏。
契苾人的攻擊驟然緩減,一隊隊騎士左右飛馳,只圍不攻。
伽藍駐馬停下,橫刀於手,劇烈喘息。楚嶽、布衣、陽虎、魏飛和沈仕鵬列於左右,驚疑不定。
突然,契苾人歡呼起來,驚天動地的聲浪震撼沙谷,“可汗,可汗……”
戰陣分開,莫賀可汗契苾歌愣在契苾羅利兒的扈從下,飛馬而至。
令旗揮動,角號長鳴,歡呼聲漸漸停止。
契苾羅利兒一手拿着兜鍪,一手執繮策馬,慢慢走向伽藍。
契苾人的弓弩齊齊舉起,一觸即發,氣氛緊張到了極致。
“伽藍……”羅利兒躬身致禮。
伽藍一手橫刀,一手拿下金狼頭護具,微微頷首,“葉護……”
“從菩提寺到太陽谷,屍橫累累,伽藍心中之恨,是否稍減?”
伽藍低下頭,望着手套上的鮮血,望着護具上的斑斑血跡,目露哀慟之色,良久,英俊的臉龐上慢慢浮現出一絲落寞淺笑,無限淒涼,無限傷悲。
長刀插地。兜鍪卸下。長髮披散,迎風狂舞。風中傳來伽藍滄桑的嘶啞之音,“當年在白山,我曾對你們說過,我曾告訴過你們,狼王可以做,但代價是生命,是整個部落的存亡。”
羅利兒無聲嘆息,“伽藍,你要走了嗎?”
“這是我的宿命。”伽藍手指四周契苾精騎,“就像他們,不得不離開家園,不得不流落他鄉,自此,重歸故里,重建家園,就成爲一種夢想,一種奢望。”
羅利兒擡頭望天,黯然無語。
“時也,命也,運也。可汗是鐵勒人的英雄,契苾是西土的英雄,你們曾經輝煌一時,在這片土地上留下了不朽傳奇。”伽藍目露欽佩之色,鄭重說道,“千百年來,西土涌現了無數英雄,留下了無數傳奇,但如今何在?看看今日的樓蘭古城,它還能在風沙中屹立多久?”
羅利兒沉默良久,忽然飛身下馬,躬身一禮,“可否請伽藍移步?”
伽藍點頭,轉身衝着布衣、楚嶽等人使了個眼色,然後策馬而行。
暴雪緊緊追隨。
羅利兒拖後兩步,牽馬而行,擺明了就是給伽藍做人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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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苾歌愣揮手斥退左右,拍馬上前。
望着渾身血染的伽藍,契苾歌愣蒼老的面孔上露出憤怒之色,但那雙滄桑的眼睛裡卻充滿了深深的哀傷。舉頭望天,契苾歌愣臉上的怒色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對往日英雄歲月的緬懷,對今日窮途末路的痛苦。
“伽藍……”良久,契苾歌愣低聲呼喚。
伽藍躬身致禮,“可汗……”
“當年你在白山助我舉旗的時候,可曾想到今日……”契苾歌愣手中的馬鞭指向伽藍,指向四周契苾精騎,“可曾想到你我都將成爲別人手中的棋?”
伽藍嘆息,“去年伊吾道,我和老狼府的西北狼被你所伏,全軍覆沒;今日白龍堆,你和契苾兒郎被西土諸虜所謀算,敗亡在即。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這是我和西北狼的命,也是契苾人的命。天道如此,人力豈能迴天?”
契苾歌愣皺眉不語,稍許,問道,“伽藍相信天道?”
伽藍不語,望着手中的金狼頭護具,目露迷惘之色,良久,說道,“契苾是匈奴人的後裔,而匈奴人如今何在?”
契苾歌愣灰眉深皺,再度舉頭望天,久久不語。匈奴人何在?自大漢帝國崩潰,中土陷入四百餘年的和混戰之後,匈奴人隨之消失,或融於中土,或融入西土,匈奴人早已成爲傳說中的存在。再如繼匈奴之後雄霸大漠的鮮卑人和柔然人如今何在?煙消雲散,留下的只有傳說。以此類推,突厥人終究有一天會化作歷史的塵埃,而鐵勒人也會變成這茫茫的風沙。
契苾羅利兒猶豫了一下,忽然躬身問道,“伽藍爲何離開西土,遠走東土?”
“匈奴人早已變成傳說,而東土漢兒卻代代承繼。”伽藍遙指東方,自豪說道,“東土漢兒已經雄起,東方雄獅已經甦醒,重建輝煌之期指日可待。遠走東土,何嘗不是一種生命的涅磐?”
契苾歌愣和羅利兒互相看了一眼,眼裡不約而同地掠過一絲喜色。這步棋終究還是走對了,伽藍已經估猜到了契苾人的真正目的,正在隱晦地做出試探。
以內九族回紇、撥野古等部落爲首的鐵勒大聯盟生於北方,長於大漠,他們要在金山以北的廣袤大草原上求生存、謀發展,而薛延陀和葛邏祿等金山南麓部落考慮到突厥人的強大和對絲路北道利益的攫取,不得不依託鐵勒大聯盟對抗突厥人,從而保住金山南麓的生存之地。如此一來,羅漫山和白山一帶的鐵勒諸部不得不再一次面對突厥人的攻擊,但在與泥厥處羅可汗的戰爭中,以契苾人爲首的鐵勒部落損失慘重,自身實力一落千丈,根本無力抗衡射匱可汗所統的突厥大軍,即便莫賀可汗契苾歌愣和野咥可汗乙失鉢俯首稱臣,自去汗號,也無法守住自己的家園,無力維護絲路的利益。
契苾人居住白山,首當其衝,又是當年反抗突厥人的先鋒軍,主力軍,所以一旦與突厥人作戰,一旦敗北,必有滅族之禍。契苾人爲了生存,唯有主動撤離,以保住自己的族人,保住未來的希望。
往哪撤?在哪能繼續生存下去?簡便簡捷的辦法就是要尋求強者的庇護。
東突厥的啓民可汗就是一個好的例,當年東突厥,啓民可汗兵敗,手下只剩下數百騎,生死懸於一線。關鍵時刻,他選擇了投降中土大隋,而大隋則利用和扶植他控制東突厥,雙方各取所需,各取其利,結果短短几年功夫,啓民可汗就橫掃大漠,重建霸業。
契苾人也想走這樣一條路。契苾歌愣認爲,突厥人始終是中土大隋的心腹大患,而長安爲了鉗制和削弱突厥人,必定會長期扶持鐵勒人抗衡突厥,假如契苾人向大隋效忠,得到大隋的援助,那假以時日,契苾人必將再次成爲鐵勒大聯盟之主,而鐵勒人也必將崛起並終取代突厥人稱霸西土。
若想實現這一生存策略,契苾歌愣首先必須贏得大隋西域都尉府的支持,贏得擁有龐大西北勢力的樓觀道的支持,然後通過他們上達天命,得到大隋皇帝的扶植,但現在樓觀道出於自身利益考慮,拋棄了契苾人,而老狼府也早已不是當初的老狼府,雖然來乍到立足未穩的長孫恆安答應了契苾人的懇求,但彼此間因爲沒有信任,契苾人根本不敢把部落的生存希望寄託在他的身上,而事實證明長孫恆安也的確沒有兌現自己的承諾。
在後一刻,契苾歌愣通過局勢的發展仔細分析之後,斷然決定尋求伽藍的幫助,與伽藍聯手求生。
伽藍的背後是中土裴氏顯貴,裴世矩是大隋皇帝的親信寵臣,只要伽藍願意出手相助,雙方聯手操控西土局勢,那麼裴氏可以藉此機會重返西土,而契苾人則藉助裴氏力量贏得大隋的扶植,暫時有了一塊生存之地,將來必能殺回故土,稱霸西土。
“伽藍,契苾人正在走向涅磐之路。”契苾歌愣神情沉重,撫須嘆道,“當初,在契苾人生死存亡之刻,伽藍來了,成爲我們的守護法神。今日,我們再遇伽藍,這是天意,上蒼並沒有拋棄契苾人。”
“從冬窩傳來消息,說金狼頭死而復生,說伽藍從突倫川走了出來。”羅利兒也是一聲長嘆,“我們不相信,所以,讓莫賀咄特勤在菩提寺設下了一個陷阱。”
“菩提寺毀了,這是我們的罪孽。”契苾歌愣說道,“但相比契苾人的生存,我願意承擔這個罪孽。”
“爲了贖罪,我們毀了老君殿,我們殺了樓觀道的伏兵。”羅利兒說道,“這也是對伽藍所受苦難的一點補償,將來,契苾人會千萬倍回報伽藍。”
伽藍沉默,眼神悲哀,大手顫抖,金狼頭護具上的血已經凍結,怵目驚心,其心之痛,無以復加。
“伊吾道一戰,我們不過是殺人的刀。”羅利兒繼續說道,“這把刀已經殘缺不堪,毀了這把刀,無助你報仇雪恨,相反,假如你磨礪這把刀,讓其重現鋒芒,那麼報仇之舉將事半功倍。”
“伽藍,這是契苾人對你的承諾。”契苾歌愣深深一躬,“當日伽藍有白山之諾,今日,伽藍是否該予以兌現?”
羅利兒看到伽藍始終不說話,忍不住厲聲質問道,“當到白山,曾對契苾人說,你要給契苾人一條活路,一條生存之路,如今路在何方?”
伽藍緩緩戴上了金狼頭護具,向契苾歌愣伸出一隻手。
“離開西土之前,我會兌現昔日的承諾,我以生命起誓。”
契苾歌愣長吁一口氣,盡顯疲態。
羅利兒驚喜不已,向着伽藍深深一躬,然後舉手向遠處的侍衛做了個手勢。
一個臘封的牛皮筒由羅利兒鄭重交到伽藍手上。
伽藍背到身上,向契苾歌愣和羅利兒躬身致禮。契苾歌愣和羅利兒也是深躬相謝。
烈火一聲長嘶,馱着伽藍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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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帶着魔鬼城馬賊,紫雲天沙盜,天馬戍卒和蘇樓蘭蘇氏迅速逼近太陽谷。
雖然西行堅決不同意把有限兵力投入到太陽谷營救伽藍,但必有的攻擊態勢還是要做的,以此來吸引契苾人,牽制契苾人的兵力。
剛剛接近太陽谷,便與疾馳而至的李世民和長孫無忌相遇。
聽說阿史那泥孰已經帶着黑突厥衛士離去,契苾葛也已經還給了契苾人,西行和傅端毅不禁面面相覷,兩人不約而同地意識到這裡面藏有玄虛。伽藍爲什麼要驅走阿史那泥孰?又爲什麼要把人質還給契苾人,自取死路?唯一的解釋就是伽藍另有脫身之計,而且必須把阿史那泥孰趕走,不讓他知道這一秘密。
幾個人佇立一座形似奔馬的土臺,遙望太陽谷。
驀然,一隻大獒躍入衆人的眼簾,接着一員銀甲戰將倒提長刀,騎着紫驊騮,從容自若地策馬而出。
伽藍?伽藍他殺出來了?
五員戰將緊隨其後縱馬而出,神態悠閒,根本不像浴血突圍的樣。
衆人又驚又喜,剛想振臂歡呼,就看到一匹小黑驢步履蹣跚地走出了沙塵,一個黃袍帷帽者側坐其上,衣袂翻飛。之後又衝出十幾匹戰馬,馬上有黃袍道士,也有左衽披髮的精壯騎士。
寒笳羽衣?老君殿的道士?他們怎麼會在一起?太陽谷中到底發生了什麼?
“撤”西行再不猶豫,斷然厲喝,“撤,撤往魔鬼城。”
大角吹響,一隊隊藏在沙谷丘壑中的騎士調轉馬頭,風馳電摯而去。
馬鞭揮響,幾聲厲叱,西行和傅端毅等人打馬衝下土臺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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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馬激嘶,沙塵飛揚,大巫和凌輝各帶一支紫雲天悍匪將老君殿道士團團圍住,不堪入耳的辱罵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圍住這幫腌臢雜毛,誰敢動,就給咱宰了。”阿史那賀寶氣勢洶洶地叫罵道,“狗一般的蠢物,竟敢殺咱兄弟,今日定要剝皮抽筋,剁了喂狗。”
寒笳羽衣端坐驢上,沉默不語。
渾身上下血跡斑斑的秦世英連聲厲喝,叫衆人不要衝撞對方,以免引來殺身之禍。
蘇合香衝着伽藍揮揮手,然後飛馳寒笳身邊,親聲呼喚,“姐姐安好?”
黑紗拂動,帷帽內傳來寒笳的空靈之音,“安好。本被契苾人所俘,賴伽藍道兄搭救,平安脫險。”
寒笳的聲音看似不大,卻隨風傳入衆人耳中,一時間所有目光全部望向了伽藍,人人眼神複雜,李世民和長孫無忌甚至有一種被人玩弄於股掌間的羞辱。騙局,一切都是騙局,從婼羌冬窩到樓蘭菩提寺,再到白龍堆的太陽谷,統統都是騙局,都在伽藍的算計之中。原以爲太陽谷有一場血戰,一場有死無生的惡戰,誰知竟然是這幫不可思議的結局。
太陽谷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伽藍和契苾歌愣之間,到底有什麼秘密?之前伽藍一直信誓旦旦要殺了契苾歌愣,說只有殺了契苾歌愣能扭轉西北局勢,如今卻又作何解釋?
西行、傅端毅,還有一幫老狼,深知西土複雜局勢,深諳西土生存之道,稍稍思量後便不難估猜到伽藍與契苾歌愣做了什麼交易。
寒笳羽衣、秦世英當然也早已想明白,只是這番羞辱卻是刻骨銘心,兩個被他們所算計的人,決意要殺死之人,卻聯手算計了他們,尤其可怕的是,主動權易手了,今日樓觀道陷入極度被動,前有老狼府和西北軍的夾擊,後有長安權力中樞那隻看不見的大手正緩緩伸來,接下來他們不得不使出渾身解數來處理善後,否則利益損失太大了,與當日設計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馳。
伽藍的面孔藏在金狼頭護具後面,只看到一雙冷漠的眼睛,讓人心悸,讓人畏懼。
李世民和長孫無忌只能把憤怒藏在心裡。伽藍他們根本惹不起,這個人的真正實力太可怕了,即便是有死無生的絕境,對他來說也是如履平地。這顛覆了他們對權力的認知,這個世上除了看得見摸得着的權力,還有一種隱權力,黑暗權力,樓觀道如此,西北沙門如此,伽藍這些西北老狼也是如此。
西行、傅端毅拍馬上前。
“契苾歌愣來了?”傅端毅急切問道。
伽藍點頭。
“那頭兇悍的老狼到了窮途末路還要拼死掙扎。”西行冷笑道,“你答應他了?”
“這是唯一的辦法。”伽藍冷聲道,“否則西北軍損失太大,鄯善鷹揚府一旦覆滅,馮帥和王帥必受牽連,終收益的還是那些無恥之徒。這次,一定要讓他們付出代價。”
“契苾人何時攻擊?”
“我去敦煌,即刻動身。”伽藍說道,“我必須親自向馮帥和王帥稟報。”
西行和傅端毅互相看了一眼,不約而同地點點頭。
小魔頭盧龍策馬走近伽藍,“兄弟,哥哥等你很久了。”
伽藍與其伸手相握,“有勞哥哥了。走,去魔鬼城,開懷暢飲,一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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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朋友們年樂,身體健康,闔家幸福,萬事如意,龍年行大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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