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世矩和薛世雄並沒有深入交流,這倒不是因爲薛世雄有所忌憚或者保留,而是因爲現在的薛世雄僅僅是衛府十二大統帥之僅在軍方有一定的話語權,距離中樞核心有相當的距離,所以這件事肯定要以位高權重的裴世矩爲主,整個謀劃都要由裴世矩來擬製,至於如何具體實施,裴世矩不會告訴薛世雄,兩人之間的信任有限,關係更沒有到親密到可以交心的地步,所以薛世雄只要知道自己該幹什麼又如何從中取利就行了。
事情還沒有開始,當然沒有利益瓜分,只有打倒楊玄感一系後,纔會論功行賞瓜分利益,不過爲了聯手打倒楊玄感,裴世矩理所當然要給自己的盟友加持實力,比如讓衛尉少卿唐國公李淵去西北代替元弘嗣出任弘化留守府,比如給薛世雄的一些得力部下適當調整一下位置。
薛世雄當仁不讓,該提的、能提的、想提的條件統統提出來。他和裴世矩見面的機會非常少,或許今夜過後直到楊玄感倒臺,兩人都不會再有機會面對面地交談了。裴世矩是中樞核心,薛世雄是衛府統帥,李淵是臺閣官長,都是從三品以上的大官,這種層面的接觸極度敏感,上至皇帝下至御史,眼睛都睜得大大得盯着,唯恐權貴們在背後“結黨營私”,所以不到迫不得已,大家都不會冒着被御史彈劾的危險進行私人性質的會晤。
薛世雄提出來的最主要條件就是在這次東征中,他要出任先鋒軍的統帥,也就是說,他要指揮大軍第一個殺進高句麗腹地,第一個殺到平壤城下,搶到滅亡高句麗的最大功勞。
現在上上下下都知道高句麗不堪一擊了,這次是真的不堪一擊了,高句麗的國力在去年的大戰中消耗殆盡,就算它全民皆兵,還有一定數量的軍隊,但糧食肯定不夠吃。去年高句麗的田地基本上顆粒無收,今年還沒有耕種戰爭又開始了,所以這一戰高句麗必敗無疑。當然,不排除奇蹟發生的可能,而高句麗的奇蹟皆源自大隋人的拱手相送。去年帝國大敗的直接原因就是先鋒軍內訌,正副統帥宇文述和於仲文針鋒相對大打出手,九個軍的統帥也是各成一系,一盤散沙。
這次皇帝和中樞是不是吸取了教訓?沒有,相反更亂了。皇帝和中樞爲了控制軍隊,爲了最大程度地集中兵權,在各軍統帥的配置上一如既往,派系林立。大軍第一統帥還是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而第二統帥則是宗室悍將上大將軍楊義臣。
楊義臣聲名烜赫,是帝**方少壯派領袖級人物,同時也是皇帝最爲忌憚的宗室大臣,他的出現不僅僅意味着皇帝開始重新起用宗室大臣,也宣告皇帝開始着手確立皇儲,而這引起了政局的劇烈動盪,其對帝國未來局勢造成的影響難以估量。
從古至今,宗室既是維護皇權和王國的最基本力量,也是王國紛亂甚至崩潰的最大禍源,但自秦漢兩晉到南北朝,宗室始終是朝堂上的一支重要力量,也是皇帝和非宗室權臣心中永遠的痛。
先帝一輩子只有一個女人獨孤伽羅,獨孤伽羅生了五個兒子,在先帝看來,一母所生的兒子總不至於同室操戈手足相殘吧?結果他剛剛閉上眼睛,今上就把大哥廢太子楊勇殺了,而老五楊諒則舉兵造反。還算今上顧惜兄弟之情,抓到老五後,把他除名爲民,禁錮終生。同樣禁錮禁中的還有老四楊秀,不過把老四貶爲庶民並禁錮的是先帝,與今上無關。還有一個老三楊俊,是個好孩子,生性仁愛,崇敬佛道,本想皈依佛門做沙門,但被先帝阻止了,非要他去建功立業,做宗室王。楊俊很聽話,幹得也不錯,但後來生活奢靡,大肆揮霍,這嚴重觸及到了先帝的底線,結果一免到底,不久就病死了,也算得了善終。今上痛定思痛,爲了徹底杜絕宗室爲亂之禍,乾脆把宗室屏衛國祚之利放棄了,不遺餘力壓制宗室。宗室做王做公做侯都可以,就是不能掌權,結果一大幫宗室成了混吃等死的廢人。
改革艱難,東征大敗,國事上的挫折讓皇帝對自己寄予厚望和委以重任的大臣們非常失望,於是開始反思,於是再用宗室。此次皇帝御駕親征,留守西京長安的就是代王楊侑。楊侑是元德太子的第三子,時年八歲。留守東都洛陽的是元德太子第二子越王楊侗,時年九歲。這一次皇帝必須用宗室留守兩京了,一則大臣不值得信任,二則皇帝和中樞威信大損,某些居心叵測、膽大妄爲者可能造出事端了。後方不穩,兩京告急,遠征還能繼續嗎?假如再敗一場,其後果就連皇帝都不敢想像。
皇帝遠征,太子監國,這是常識,是慣例,帝國的太子在哪?太子早就昇天了。元德太子楊昭在大業二年(公元606年)病故,至今已有七年,按道理皇帝早該再立太子了,但奇怪的是,皇帝竟然遲遲不立次子齊王楊暕(ji爲皇儲。這是爲什麼?其實這在長安已是公開的秘密,因爲皇帝非常痛愛長孫燕王楊倓而對齊王楊暕則是橫豎看不順眼,皇儲之爭由此延續多年,而由此產生的一系列危機已經滲透到了朝政之中。
齊王楊暕少時爲先帝所喜,領內史令,又出拜揚州總管領沿淮以南諸軍事,悉心栽培。今上繼位大統後,他也曾主政地方,但很快元德太子就死了,他直接被推到了儲君繼承人的位置上,但偏偏皇帝就是拖延不決,讓他做河南尹,做京兆尹,一直拖着,而期間卻發生了一系列難以置信的變故,這些變故統統不利於齊王,損害了齊王的名聲,也讓皇帝怒其不爭,對其印象極其惡劣,由此導致皇儲之位久而不決,成爲懸在帝國頭上的一把利劍,時刻威脅着帝國的安危。
皇帝遠征,誰敢保證不出意外?所以必須太子監國,這是維持國祚穩定的最基本條件,但今日帝國就處在這樣一個令人惶恐不安的特殊時期。皇帝想不想立太子?當然想。齊王想不想做儲君?當然更想。東征大敗之後,帝國沒有太子的危害性驟然凸現,皇帝不得不考慮儲君的人選,而唯一的人選就是楊暕,因爲蕭皇后就生了兩個兒子,如今只剩下楊暕一個了。楊暕的條件這麼好,形勢對他如此有利,理所當然全力爭取,而皇帝也給了他一個機會,讓楊義臣出任遠征軍副帥就是有意而爲之。
楊義臣是楊暕的忠實支持者。楊義臣是宗室,在宗室屬籍上他是先帝的從孫,就是先帝兄弟的孫子,與楊暕是一個輩分,但事實上楊義臣不是宗室血脈,甚至不是漢人。
楊義臣是鮮卑人,出自代北尉遲氏,他的父親叫尉遲崇,是先帝的老部下,與先帝是刎頸之交。尉遲崇的伯父就是尉遲迥。尉遲迥是西魏第一權臣宇文泰的外甥,是北周的柱國大將軍。當年先帝以大丞相總揆北周軍政,時爲相州總管的尉遲迥舉兵造反,鄖州總管司馬消難和益州總管王謙舉兵響應,河北、荊襄和巴蜀三地同時造反,形勢岌岌可危,差點就把先帝推翻了,所以叛亂平定之後,尉遲氏幾乎被連根拔除。尉遲崇當時坐鎮代北,出於義氣,不但堅決不反,還自縛下牢。先帝大爲感動,在尉遲崇戰死北疆之後,把年少的尉遲臣接到宮中撫養,賜其爲楊姓,編之屬籍,爲皇從孫,當親孫子看待。楊義臣少年從軍,鎮戍邊陲,驍勇善戰,仁壽初年(公元601年)便官拜朔州總管,是西北軍的一員悍將。今上繼承大統,漢王楊諒率代北軍造反,楊義臣揮軍平叛,戰無不克,以功進位上大將軍,但隨之被剝奪了兵權,召至京城,先後出任主掌皇族事務的宗正卿和主掌畜牧事務的太僕卿,徹底閒置了。
閒置楊義臣的原因很多,一則楊義臣雖不是皇族血脈但他是宗室,不是皇族血脈的宗室主掌軍權更容易出事,二則楊義臣受先帝所寵,而先帝又非常喜歡齊王楊暕,所以楊義臣和楊暕的關係非常好,比血脈相依的親兄弟還親,因此楊義臣也不可避免地捲進了皇儲之爭,而今上則毫不猶豫,果斷剝奪了楊義臣的兵權,將其召至京城閒置。雖然閒置,但今上也知道他打仗的確厲害,所以在西征的時候,曾讓他統軍作戰,不過仗打完了,楊義臣還是去做他的太僕卿,整天與駝馬牛羊打交道。東征他也參加了,先是充當選鋒軍,打到鴨綠水之後,今上就命令他駐守鴨綠水確保大軍退路,不讓他去平壤搶功了,結果大敗之後與諸將一起坐免。
去年東征大敗導致帝國政局風雲變幻,僅僅幾個月之後就讓人不得不感嘆物是人非了。秦興公楊義臣再以上大將軍一職東山再起,在軍中引起了極大震動。何謂上大將軍?這是個特殊武官職,是爲了表彰大將軍所建下的特殊功勳而進一步提高其官職所特設。這個官職最早見於三國吳國,北周效仿,隋保留,但所授甚少,也就今上爲了閒置楊義臣才授其上大將軍一職,把他舉得高高的,順勢就架空了。
遠征軍正職統帥是功勳元老級的老帥宇文述,副職是少壯派領袖楊義臣。兩個都是鮮卑人,都是出自代北武川。一個雖然是宇文氏,卻不是北周皇族血統的宇文氏,而是皇族血統宇文氏的奴僕,是隨主人姓宇文,而另一個雖然是宗室,卻不是帝國皇族血統,大家五十步笑百步,不會在這上面互相嘲諷。但是,宇文述摸透了皇帝的心思,是阻止楊齊王暕立儲的“急先鋒”,而楊義臣一門心思要把齊王楊暕推上儲君之位,兩人之間的矛盾不可調和,由此給軍中統帥們造成了極大重壓,甚至無所適從。試想這時候誰敢拿自己的前途冒險?到底聽誰的?支持宇文述等於得罪了可能成爲未來皇帝的楊暕,而支持楊義臣則直接得罪了現在的皇帝,得罪誰都是死路一條,這仗還怎麼打?
解決的辦法只有一個,皇帝不但御駕親征,還要親自到第一線指揮作戰,如果把第一線作戰的指揮權授予宇文述和楊義臣,則前線必出問題。
薛世雄要求本部爲先鋒軍,自己指揮先鋒軍直殺平壤,正是解決當前危機的第二個辦法。不管兩位統帥如何針鋒相對大打出手,只要先鋒軍一路狂攻殺到平壤,再與水師形成夾擊,率先以雷霆之勢拿下平壤,結束戰爭,那麼接下來無論怎麼瓜分戰功,都不會危及到遠征軍的存亡,不會影響到帝國的興衰,更不會傷害到皇帝和中樞的威信。
當然,薛世雄本人肯定大獲其利,而他這個計策若想實現,就必須得到裴世矩的支持和幫助,由裴世矩在中樞決策層進行操作,否則絕無可能。
裴世矩考慮了很長時間,最終沒有給予肯定答覆,雖然薛世雄這個辦法的確不錯,但因爲這裡面牽扯到了皇儲之爭,牽扯到的利益面太大,裴世矩也沒有把握。
“還有其他事嗎?”裴世矩問道。
看到裴世矩沒有直接拒絕,薛世雄心裡暗自高興,這說明裴世矩認可了他的計策,要去實際運作,如此一來希望就大了。
薛世雄隨即提到了自己的老部下王辯。薛世雄希望裴世矩能在王辯的仕途上“伸把手”,這件事對薛世雄來說難度非常大,畢竟驍果軍是禁衛軍,和府兵是兩個系統,他根本插不上手,而對裴世矩來說這件事也有相當難度,驍果軍只有三個正四品的折衝郎將,三個從四品的果毅郎將,正職副職只有六個名額,競爭太激烈了,再說裴世矩做爲決策層的官長,也不好直接干涉禁軍事務。
另外薛世雄還想把伽藍的馬軍團留下來,理由很充足,這支馬軍團的大半騎士是河西衛府臨時徵募的沙盜馬賊,如果他們在驍果軍裡出事了,必定會連累一批人。
裴世矩思索了片刻,對薛世雄說道,“王辯若想升職,就不要進禁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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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世矩顯然不想找麻煩,但他把王辯從禁軍調到衛府卻是輕而易舉。假如王辯到了右候衛府,到了薛世雄帳下,那如何升職就是薛世雄說了算。
薛世雄大喜,躬身致謝。
“馬軍團你就不要想了。”裴世矩又說道,“但你的擔心也有道理,這支馬軍團放在驍果軍肯定是個禍害,必須把它儘快逐離。這件事某已有計較,大將軍毋須掛懷。”
薛世雄略感失望,還想說服,裴世矩卻是不給他機會,揮手召來伽藍。薛世雄很難見到裴世矩,伽藍就更沒有機會了,所以裴世矩當着薛世雄的面也是問了同樣的話,其意思很明顯,有條件儘管提,他和薛世雄都會盡力滿足。
伽藍自己倒沒什麼要求,而是替阿史那蘇羅和傅端毅說了幾句話。蘇羅秘密來到中土,若想與可汗團聚,只有求助於裴世矩,而傅端毅當然是想重新回到裴世矩身邊效力了。
裴世矩聽到阿史那蘇羅之名,馬上猜想到了伽藍的用意,當即讚了一句,“伽藍用心了。前有昭武屈術支,後有阿史那蘇羅,一個康國三王子,一個突厥牙帳公主,足以幫助長安與突厥人維持更長時間的盟約。”
薛世雄對西土的事卻沒有裴世矩看得全面看得透徹,也沒有想透伽藍把阿史那蘇羅秘密帶到中土的用意,心裡不免有些尷尬,不過他掩飾得很好,哈哈一笑,然後附和着裴世矩也讚了一句,“伽藍熟知西土,日後必能在西土建下一份功業。”
伽藍急忙謙遜了兩句,然後便提到了傅端毅。裴世矩笑着搖搖頭,“你將有重任在身,迫切需要他的輔佐,先讓他安心待在你身邊。”
伽藍大爲疑惑,自己馬上就要帶着三百騎士去驍果軍報到,然後隨皇帝去遼東戰場作戰,哪來的什麼重任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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