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谷郡自富水縣不過百餘里,所轄五座縣城,相對於東南一隅,算得上富足些許。
陸良生帶着道人、豬剛鬣,牽着老驢踏入河谷郡地界,沿途能見不少百姓挑着擔子,獨輪車上,孩童高興的拍着手掌給步行的爹孃唱着童謠,一眼望去,到處都是拖家帶口的身影。
來到河谷郡城外軍營,早早有人進去通報了自家將領。
轅門大開,韓擒虎披着甲冑出來相迎,國師雖無官階,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最近接近皇帝的人之一,有時皇帝用人、施政,也會問問國師的意見,第一時間,自然要出來迎接。
“國師!”
韓擒虎還沒轅門,遠遠的就拱起手來,隨即,又朝陸良生兩側的道人、肩抗釘耙的黑漢拱手示意一番,便請了三人進去。
“不了,此間事了,我便要回京。”陸良生還去一禮,看着這位老將軍的視線之中,餘光也看到軍營高高的旗杆上,一顆人頭懸在那裡。
正是叛軍將領曹守仁。
想起多年前的交集,一路同行到天治,爲人也算豪邁,有眼力,走到如今這一步,是他個人的命了。
心裡頗爲複雜的唏噓,告辭韓擒虎準備離開,後者伸了伸手,“國師,我送你。”
陸良生笑了笑,也做了‘請’的手勢,讓老孫和老豬先去前面,便牽着老驢與這位相貌頗兇惡的老人並肩慢行。
走了一段,書生側旁的韓擒虎率先開了口,笑道:
“國師有法術在身,回去京城怕不是幾日光景就到了吧?”
“正是。”陸良生側臉看去老人,有些詫異對方怎麼突然問出這句話來,微擺的寬袖,拂去前面地上幾塊石頭,“大將軍是想託家書予我?”
哈哈——
老人笑起來,擺了擺手,軍中宿將自有一股豪邁,走在國師身側,伸手撫過頷下一圈濃須。
“國師,老夫征戰一身,從未在公事時尋私,反正班師回朝就能見到家人,還寫什麼家書,肉麻麻的話,膈應!剛纔問起,不過心裡好奇罷了,人生百年,老夫這就要走完了,心裡難免有些不捨,故此多問問多看看。”
大手豪邁的一揮,帶着臂膀上的甲葉都嘩的響起來。
“省的將來下了陰府,見到那些戰死的老部下,吹牛都沒得吹!”
走在一旁的陸良生愣了下,看着老人慷慨豪邁的說笑,隨即也跟着笑起來,朝他拱了拱手。
“大將軍心境可比許多人好啊......那,這一輩子都在征戰殺伐,可有過後悔嗎?”
“後悔?哈哈哈,老夫此番心境要是年輕時候,或許會後悔,臨到老了才後悔,有什麼用?生前上柱國,下了陰府,怎的也佔個高位吧?召集舊部,佔他幾個山頭,當個大王!”
老人身出名門,年輕時膽大,好讀書,北周還在時,就任了都督、河州刺史,隨楊堅、楊素平定北齊,隋國立,更是做爲先鋒攻打陳國,率先攻破朱雀門。
一生功績顯赫,眼下又平了亂賊,但年歲也大了,少了往日的戾氣,反而更像一個雄赳赳的鄰家老頭。
昨日一場大雨,道路泥濘,走了兩裡,老人停下來,托起雙手:“國師,老夫就送到這裡了,好久沒人能這般與我說些家常閒話,叨擾了。”
“大將軍客氣,還請回吧。”
“路途遙遠,國師慢行!”
兩人說談一陣,陸良生牽過老驢走去前面等候的道人和豬剛鬣,轉身又朝老人拱了拱手,這才拜別離去,穿過伏麟州,走過曾經陳朝的都城天治,城外的官道上,一身白袍的周瑜站在涼亭,像是知曉書生回來,顯出身形備了薄酒爲他送行。
城隍周瑜雙手託舉酒杯,笑着敬過去:“道友得遇明主,終於能一展才華,瑜不能離開所轄之地爲道友恭賀,備了一些酒水還望莫要嫌棄。”
“豈敢,都督有心了。”
陸良生成爲國師,上祭蒼天,與王朝綁在了一起,天下城隍是有感應的,兩人也算故交,如今要回長安,便過來踐行。
涼亭裡,說笑了一陣,陸良生不再耽擱,收了周瑜兩壇酒,告辭離開,一路趕到老蛟所處的江段。
楊柳微擺拂過水麪,江面少有船隻來往,偶爾駛過去的,多是附近漁家撐着孤舟,船頭幾隻魚鷹梳理羽毛,經過河中某處,驚慌拍開翅膀,待到過去,才重新安靜下來。
取過一罈酒,陸良生拍開泥封走到岸邊,向着江邊,白花花的酒水‘嘩啦啦’的倒了下去,惹得豬剛鬣咬着指頭,急的一揮袖口,將身子轉開。
“平白給那老蛟,真夠浪費的,也不說先讓俺嘗上一口,嗨,真是的。”
“陪我走上一趟,總得喝點酒水吧,正好借花獻佛了。”
陸良生倒完一罈,前方江河中央,咕嚕嚕的冒起一連串氣泡,推着波紋迅速朝這邊游來,渾濁的水面,頓時化作一片青黑,如同一道長長的陰雲覆蓋。
水中蛟龍自有神通天賦,能將不屬於江水的分離,倒入江中的那壇醉青花沉寂了一會兒,水面‘譁——’的一下破開,濺起白浪,老蛟探出小半顆腦袋。
“道友有心了,這是要回去了?”
陸良生一行人是要回去,可三人加一頭驢,不方便再乘坐他背脊,總不能做個木筏,擠在上面吧。
“我三個還是走陸路,你便沿來時的水道先回長安。”
“嗯,那齣聽道友的。”
老蛟也不多話,頭顱縮回水裡,捲了一個大水窩,潛入江底,旁人無法看見的水底下,青黑的長影,蜿蜒遊移飛快消失在這方水域。
“你喝了酒,慢點遊啊,當心撞上暗礁!”老豬朝江河那邊吼了一嗓子,將地上空空的酒罈拿起來,聞了一下,又丟去水裡,看到道人手裡還有一罈,連忙使了一個眼色,大抵意思是‘看好了,別讓書生給禍害了。’
送走老蛟,陸良生轉過身,朝他倆打了一個響指。
“走,回長安。”
好似能聽懂人言的老驢興奮的嘶鳴,輕快的踢踏着蹄子跟在主人身後,背後的書架吱嘎搖晃裡,蛤蟆道人推開小門,看着升起的晨光,耷拉迷糊的蟾眼,伸蹼繫好了繩子。
後面,道人叼着草葉,提着那壇酒銷小聲與老豬嘀咕,手指比劃,正說話間,餘光裡,走在前面的書生陡然身子搖晃,踉蹌不穩的走出幾步,扶住旁邊一顆樹才穩了下來。
“陸大書生(陸道友),你也喝酒了?”
一人一妖齊齊的話語聲裡,書架裡,蛤蟆牽着繩子爬上驢背,棲幽化作黑煙落到地上,跑過來。
去扶書生,喊出“老妖,你怎麼了?”的剎那,陸良生扶着樹身,身子又猛烈抖了起來,臉上血色唰的褪去,泌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紅.....紅芒......”
陸良生咬緊牙關擠出這句,伸手抓住棲幽的肩頭,轉身回望,目光看去的天際,白雲遊走,那抹紅芒不知何時變得碩大,拖出的長尾前端,是一顆巨大的球體。
法力彷彿受到影響,艱難說出二字,陸良生支撐不住,靠在了棲幽懷裡,人也變得渾渾噩噩。
“快回長安.....天地大劫要來了。”
......
與此同時。
繁華的長安西北,重重大山之間,某座山麓,有着終年不變的景色,蒼林如被,瀑布高掛山壁,偶爾鶴鳴劃過的天空,遠方有擎天大樹,枝繁葉茂之下,閃爍晶瑩果實。
微風吹來,一個個嬰孩般的果實輕搖慢晃,響起一片稚嫩的笑聲。
呵呵.....
......呵呵呵......
笑聲傳去深幽窄道,一節節青石上去,幾座殿樓矗立,正中大殿,盤香高懸裊繞焚香,掛有五彩的神龕下,一道身影握着拂塵盤坐。
某一刻,睜開雙目,起身負着雙袖走出殿門,望着天際那道紅芒,下頷夾雜花白的長鬚在風裡撫動。
“妖星,終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