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悄悄的走入了尾聲。
更加炎熱的六月悄然而至,在那蟬鳴蟲語的仲夏夜中,靜靜流淌着。
江都。
“那道士還未回過於栝?”
聽到女子的話,單膝跪地的灰衣人拱手:
“回首領,江都郡已對所有有權查閱之卷彙總,若首領這裡沒有看到的話……那便是真沒有了。”
“……好,我知道了。”
女子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只是接了一句:
“下次再遇到河東那邊的狀況,記得替我告訴他們一聲……不再爲那道人提供任何消息。”
“是!”
“嗯,退下吧……慢。”
忽然,女子又喊住了灰衣人,搖頭一嘆:
“罷了,告訴己九一,那道人若問他要消息……一條消息五十兩罷。不給錢,不給消息。給的錢……分給兄弟們喝酒。”
“呃……”
灰衣漢子滿眼古怪……
但聲音保持不變:
“是。”
“嗯。”
等對方退走,同樣滿眼古怪的薛如龍看了一眼上面那幾個卷軸,說道:
“大人,要歸檔麼?”
“不用歸檔,備車吧,入宮。”
“……現在入宮?”
“嗯。”
“可大人的身子……”
“無事。”
女子聲音平靜:
“死不了。”
“……”
薛如龍無言,只是看了一眼那放在桌子上滿是血跡的手帕,拱手:
“是。”
……
“陛下,李侍郎深夜入宮求見。”
“……嗯?”
聽到這動靜,楊廣推開了懷裡的女子,直接坐了起來。
而背後那容貌不俗的清麗女子趕緊起身,要爲楊廣披上衣服。
楊廣撐開了雙臂,讓其服飾更衣時一邊問道:
“可說什麼事了?”
“回陛下,李侍郎手中有三道密報,言明其中兩道乃是洛陽發出。”
“……”
他眉頭一皺:
“讓她在易蘭軒候着吧。”
“是。”
……
易蘭軒,廊閣窗前。
楊廣靜靜的看完這三道密報後,皺緊了眉頭:
“樑師都起勢爲何如此之快?”
“回陛下,妖族。”
“!”
楊廣手一顫,目光陡然變得凌厲:
“當真!?”
摘了斗笠的女子點點頭:
“雖然還沒查到他到底是依靠什麼,能讓妖族越過長城,但他在殺死朔方郡丞唐世宗的時候,所用的手段絕對不是修煉者的手段。唐世宗可是與陛下、人仙一同剿滅過南朝之人,一身修爲絕對不弱。樑師都雖然出身隴西豪右,可在鷹揚府是,只是郎將之職。
臣閱便卷宗,此人的身手絕對不高。可被罷免後,回到了夏州後,便進入了那些走私商號之中,擔當前往妖族的護衛。然後人便消失了,再次出現時,便是殺唐世宗的時候。唐世宗的屍首臣特地命人挖出來查看過,乃是被巨力震碎全身筋骨而死,絕非是什麼術法。而那樑師都……在鷹揚府時,可是用刀的……所以,除了這個猜測,臣再也猜不出來其他的可能性了。”
“……”
聽到這話,楊廣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而黃喜子則趕緊上前,替他揉捏後背過氣。
片刻,他擺擺手,說道:
“如果他真要揮師南下,憑藉大涼城的武威軍,擋不住。”
“這也是臣深夜入宮的目的……”
忽然她眉頭一皺,快速從懷中抽出了一條手帕,言道:
“臣失禮。”
說着,便掩蓋住了口鼻。
可楊廣的眉頭卻再次皺了起來。
“……朕給你的丹藥,爲何不吃?”
“回陛下,吃了。”
無視了手帕上的嫣紅,她的目光依舊盯着楊廣面前的三分密報:
“沒用而已。該死的,總要死,攔不住的。”
“……”
她的話平靜無比,彷彿在訴說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卻讓楊廣的眉頭越皺越緊。
“小喜,傳御醫……”
“陛下。”
罕見的,女子打斷了楊廣的話:
“孫靜禪,臣不同意越王殿下迎娶……哪怕現如今看起來是最好的選擇。“
“……”
楊廣再次沉默。
幾息之後,他輕聲一嘆:
“罷。”
對黃喜子擺擺手後,說道:
“你還信不過他們?”
“信不過。飛馬城……這塊肉太肥了,除非陛下北歸,否則孫靜禪絕對不能走!”
“呵……”
看着女子那堅定的眼神,楊廣卻露出了苦笑:
“北歸?旁人不清楚,難道禾兒你還不清楚?這一仗不打,不打勝,朕如何北歸?”
“有人仙在,自然戰無不勝!”
“……唉。”
雖然明知道她說的是對的,可楊廣卻依舊搖頭:
“那依你的意思,今年飛馬城的馬,那些上好的千里良駒,不要了?”
“……”
這下輪到女子沉默了。
沉默片刻,她語氣變得堅決了起來:
“風險……太大了!陛下不在洛陽,臣也無法去洛陽約束飛馬城,或者那些諸子百家。而這些日子裡陛下也看到了……殿下對那侍女真的是……臣已經警告過了,雖然這紅纓能守住底線,可若這次孫靜禪真的一去不返,那莫說西北之地會發生什麼,光是這一樁婚事傳出去,越王殿下以後如何立足?“
她說着,吸了吸鼻子,低頭看了一眼那絲絲血紅的手帕,默默的收進了懷中。
而楊廣的目光落在她那還殘留着血跡的人中上面看了看,對黃喜子揮了揮手。
黃喜子會意,快步走出了屋子。
這時,楊廣才問道:
“……難道便沒有解決辦法?”
“有……但卻是驅虎吞狼。”
楊廣一愣:
“虎從何來?”
“諸子百家!”
“……”
一下子,楊廣臉上出現了一絲愕然之色:
“諸子百家?”
“不錯。”
女子點頭,語氣裡卻瀰漫出了一絲殺機:
“拿諸子百家渴望把學說傳達天下,重現百家爭鳴之盛世爲籌碼,讓他們的人……對回到飛馬城的孫靜禪嚴防死守,她敢露出半分去而不返之意……殺無赦!”
話音落,黃喜子無聲無息的拿着一塊溼潤的繡金布帕,來到了女子身邊:
“李侍郎,擦擦血吧。”
“多謝大監。”
女子恭敬接過,溼潤的布帕抹掉了殘留的血跡後,又恭敬的還給了黃喜子。
而楊廣在思索片刻後,說道:
“你的意思是,給予他們更大的權利,利用他們想要復興學說的心,去鉗制飛馬城?”
“回陛下,正是。但此法……風險太大了。”
是啊。
楊廣心裡明鏡一樣。
給權利怎麼給?
現在的諸子百家只能在洛陽講學,關中、山東、西北、遼北、甚至江南……
他們,是不被允許的。
而如果放開了這權利,那麼……按照這羣諸子百家……或者說儒家的例子擺在那,會發生什麼?
又有誰清楚……
這個天下,終究還是要讀書人來管理的。
而誰又能保證每一個出自這些百家學說,經世賢人的弟子,能夠百分百的忠於皇權呢?
現在或許還好。
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會是什麼樣的模樣?
要知道……有些口子開很容易,可想要收,太難了。
儒家,他花了多大力氣才讓那羣逆賊困守聖賢莊,沒有人比自己更清楚了。
而儒家只是顯學之一。
若諸子百家完全放開……
他眉頭緊皺。
但同時又很清楚:
“沒有這些馬……或者說,朕若不要這些馬,那飛馬城早晚就是別人的。禾兒,你該清楚。”
“……”
女子沉默。
顯然,已入死局。
整個廊閣內沉默了許久,忽然……
女子開口:
“陛下,要不……臣再出去一趟吧。”
楊廣想都不想便直接否定:
“不行!出去一趟,回來就成了這般模樣。再出去,你的命不要了?”
“反正總要死的,不是麼?”
女子面容平靜異常,毫不關心:
“臣去找墨家談談。”
“……你知道機關城的位置?”
“回陛下,不知道。但墨家之人卻總是好找的。”
“那你要談什麼?”
聽到這話,女子的眼裡冷意再次翻滾。
當着楊廣的面,她一字一句的說道:
“談陛下和他們一併吞了飛馬城後如何分得利益。”
“……”
“……”
一句話,讓楊廣和黃喜子齊齊皺起了眉頭。
“李侍郎,你……”
黃喜子想要說些什麼,可女子卻搖搖頭:
“事到如今,臣已經不再考慮殿下會不會因爲這件事,可能遭受嗤笑之事了。若有些東西註定不能爲陛下所得……那便毀滅吧。這座城……太礙眼了!”
渾然忘記了正是自己當初以一己之力促成的這件事一般,女子就這麼在兩人面前說翻臉就翻臉,想要把一座千年之城毀於一旦。
說完,她起身,跪拜:
“請陛下恩准!”
“陛下不可……飛馬城可是越王殿下之後錢袋子的倚仗……”
“……”
楊廣無言。
沒理會黃喜子的話語,只是看着跪地的女子皺眉不語。
許久,他問道:
“你可曾想過,侗兒若是知道了這件事是你做的,他會如何對你?”
“陛下。”
長跪在地的女子擡起了頭。
兩行鮮紅從她的瓊鼻之中再次流了下來。
滴滴噠噠的鮮紅血液凌亂的灑在了她那白色的衣衫上。
鮮紅的刺眼。
而她的神色卻是一片澹漠。
用最平靜的聲音告訴了楊廣:
“臣若能活到那時,便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