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六二章 一將功成萬骨枯

李昊和蘇烈並不知道已經被人打上了亡命徒的標記,追在頡利身後的兩人兵合一處,將打一家,身後是積屍盈野,身前是舉目皆敵。

從中午時份一直追到日影西斜,直到戰馬跑的口吐白沫,兩人才不得不停下來。

“放棄吧,追不上了。”望着前面遠去的數千突厥騎兵,蘇烈搖頭遺憾說道。

李昊喘着粗氣:“呼呼呼……,狗·日·的跑的可真快。”

沉默片刻,兩人突然相視哈哈大笑,良久,蘇烈笑夠了:“這回頡利可是狼狽到家了,被追的跟喪家犬差不多,部下也幾乎全部跑散,想要重整旗鼓怕是難上加難。”

李昊興奮的點點頭,餘光不經意掠過身後,笑容變的沉重起來。

來時的三千黑甲騎兵,現在能夠坐在馬上的已經不足千騎,而蘇烈那邊更慘,因爲全都都是近戰的關係,三千騎兵能夠活下來的不足五百之類。

此一戰固然破了頡利的大營,可自己一方的損失也着實不小,六千騎兵損失了四千多。

在沒有後援,沒有補給的情況下,身處敵營不管是受傷也好,落馬也罷,結果都是一個死。

這個時代可沒有什麼日內瓦公約,就算有突厥人也不一定會遵守,所以……那落下的四千多人基本已經可以打上陣亡的標籤。

蘇烈發現了李昊的異常,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心中不禁也是一嘆,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德謇,別想太多了,死者已矣,活下來的纔是最重要的。”

李昊苦笑搖了搖頭,喃喃道:“他們中很大一部分我連名字都不知道,就因爲我一個命令,他們便永遠留在了這片草原,這……,這讓我如何向他們的家人交待。”

蘇烈再次拍了拍李昊的肩膀,沒有多說什麼,到底還是太年輕了,這麼小的年齡便經歷瞭如此慘烈的大戰,情緒崩潰也在情理當中。

他此時的心情未必就比李昊要好,只不過他知道這個時候自己必須表現出無所謂的樣子,必須給那些活下來的士兵打個樣,否則若是主將全都情緒崩潰了,那些士兵還怎麼繼續戰鬥。

一將功成萬骨枯並不是說說而已,這代表了無數條逝去的生命,除了他們的親人,沒人會記得他們的名字,也沒有人知道他們曾經幹了什麼,有的只是兵部戰損報告上那串串冰冷的數字。

李昊其實未必就想不通其中的道理,可是能想通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是另外一回事。

這就像我們所有人都知道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可真能做到的又有幾人?

說到底,李昊還是沒有徹底融入大唐這個社會,兩年多的生活在他看來更像是一場遊戲,一場隨時都會醒的夢,醒了自己還是那個特種大隊的普通一員。

四千多人啊,眨眼功夫說沒就沒了,半天之前,他們還活生生的在自己面前說說笑笑,半天之後自己甚至連他們的屍骨都找不回來。

作爲一個現代人,李昊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這樣的事實,總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只要自己好好睡上一覺,醒了那些人便會重新活過來,繼續在自己面前嬉皮笑臉的討要棉衣和羽絨服。

“噗……”失神中的李昊只覺得喉頭一甜,一口逆血再也抑制不住直噴出老遠,接着眼前一黑直接從馬上栽了下去。

“少爺(都督)、少爺(都督)……”站在一邊的鐵柱和席君買大驚,連忙上前將他扶住,喚了兩聲見他沒有半點反應,不由將目光投向蘇烈:“蘇將軍,我家少爺這是怎麼了……。”

蘇烈也有些驚訝於李昊的反應,連忙上前將李昊從馬上扶下來,全身上下都檢查一遍發現沒有明顯的外傷這才長出一口氣:“沒事兒,就是憂思過度罷了。”

“蘇將軍,我家少爺,真,真沒事兒?”鐵柱老大個子急的是團團轉,可偏偏又幫不上忙,銅鈴大的眼珠子時不時向着不遠處被綁在馬上的阿史那社爾看去,大有把這傢伙殺了出氣的意思。

蘇烈看出這粗漢的想法,把李昊托起來放到他的懷裡:“抱穩了,讓你家少爺好好睡一覺,等醒了也就沒事兒了。”

“哦。”兩手託着李昊的身體,鐵柱再也顧不上找俘虜的麻煩,拉着同樣焦急的席君買來到一邊,從馬上找來一條毯子將李昊裡三層外三層像木乃伊一樣抱了起來。

蘇烈也不管那兩條粗漢如何折騰李昊,交待外這邊的事情,便來到餘下的一千多人面前,目光冰冷的從這頭掃到那頭,一聲暴喝:“整軍,列陣!”

出於條件反射,隨着蘇烈一聲令下,餘下的衆軍士幾乎是第一時間便重新排出了嚴整的隊型,只是相比半日之前,隊伍的規模明顯縮小的許多。

蘇烈在隊伍排好的第一時間開口,聲音依舊冰冷:“我知道,這一戰下來我們死了很多兄弟。”

衆軍士隨着蘇烈的聲音,面上齊齊露出悲慼之色,甚至不少人眼中流出了淚水。

死去的人有他們的朋友,也有他們的兄弟,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打了勝仗固然值得慶祝,但死去人卻再也活不過來了。

蘇烈沉默了好一會兒,像是在給那些軍士們消化的時間,良久方纔繼續道:“現在,我只問你們一句話,怕不怕!”

“不怕。”

“我們不怕。”

隊伍中稀稀拉拉的迴應讓蘇烈面色微沉,‘呼’的提起手中長槍,指着面前的千餘軍士高聲喝道:“大點聲,你們都特麼的是娘們兒嗎!拿出你們的血性,大聲告訴老子,你們是不是怕了!”

“不怕。”大唐的男人狂,大唐的男人傲,大唐的男人不做娘們兒。

蘇烈的嘴角微微咧開,聲嘶力竭狂吼道:“我大唐健兒,尚能戰否!”

“戰!戰!戰!大唐,萬勝!風,大風!風,大風!大風!”赳赳老秦的戰吼撕裂蒼穹,聲顫千里荒原。

“希律律……”戰馬嘶嗚。

人如龍,馬長嘶,劍氣如霜……。

明明已經是一夥哀兵,卻因蘇烈兩句話變的暴烈如斯,戰意滔天。

就連被綁縛在馬背上的阿史那社爾都眼珠血紅,縱使身爲敵人,此時的他也被那沖霄戰意激的熱血沸騰,恨不能立時化身修羅鬼魅,縱橫疆場。

蘇烈見軍心可用,二話不說,長槍斜指長空:“諸君隨我殺回突厥大營,將兄弟們的屍骨帶回去,殺~~~!”

“殺~~!!”

總數一千三百有餘的久戰之師,隨着一聲蘇烈的一聲令下撥轉馬頭,向着來時的路衝了回去,誰也不知道此時的突厥大營是什麼情況,可縱然明知此去有死無生,亦無一人再回首。

……

突厥大營此時已經人去樓空,只有尉遲敬德帶來的一萬騎兵在打掃戰場。

那些自己人的遺體必須收斂好,敢以六千之數衝擊突厥十萬人的大營,這些人就算死了也是勇士,勇士的遺體不應被褻瀆。

敵人的屍體處理起來容易的多,堆到一起焚燬既可。

這不是尉遲敬德在報復,實在是冬天的草原太冷了,地面被凍的跟鋼鐵沒什麼兩樣,根本刨不動,想把屍首埋了都做不到,若是不燒了,明年開春屍體腐敗,弄不好就是一場大瘟疫。

頡利可汗來不及帶走的牙帳裡,七、八個從各營調來的長史正忙着統計這一戰的繳獲,戰馬、牛羊、草料、俘虜多到數都數不清,統計出來的數字不用半個時辰就要重新刷新一次。

尉遲敬德坐在原本屬於頡利的位置上笑的見牙不見眼,每每有軍士來報抓到多少俘虜,老貨就哈哈大笑一次。

功勞太大了,別看突襲頡利大營只是李昊與蘇烈兩人帶着六千騎兵完成的,但他們兩個絕對吃不下這麼大的功勞,甚至就連尉遲敬德這一萬騎兵的中軍都算上,也同樣吃不下這份功勞。

穆黎蹲在牙帳的一個角落,身邊擺滿了各種金銀器皿,珍珠瑪瑙。

牙帳的另一個角落,兩個負責點驗的書記官滿活的滿頭大汗,卻依舊無法正確統計出正確的數據。

最後沒有辦法,只能找來兩個手腳麻利的親衛,負責搬東西,每清點出來一樣就搬到穆黎這邊,由他親自看守。

“瘋了,真是瘋了,大將軍,你說這頡利到底是來打仗的還是來享受的,這些金銀器皿跟打仗毫無關係嘛。”坐在金銀堆裡,穆黎苦着臉對樂呵呵的尉遲敬德抱怨。

“少廢話,有繳獲你還嫌多咋的。”尉遲敬德看都沒看穆黎一眼,自顧自說道:“我告訴你,這次的繳獲必須一清二楚,少一個銅板,老子就打你一板子,少一百個,直接砍頭。”

“哎……”穆黎嘆了口氣,低下頭繼續做起了看守。

時間在不知不覺間慢慢溜走,時至深夜,牙帳外突然傳來腳步聲,接着一個小校挑簾而入:“稟大將軍,蘇將軍回來了!”

尉遲敬德原本有些昏昏欲睡,聽到蘇烈的名字,立刻精神一振:“人在哪裡,速速讓他進來。”

聲落,帳外走進一員武將,滿身的血腥氣息,金色的甲冑上滿是乾涸的暗紅血跡。

來人進帳之後行了一個軍禮,聲若洪鐘道:“職下蘇烈,見過尉遲敬德大將軍。”

“回來了好,回來了就好啊!”蘇烈的樣子儘管看上去有些狼狽,但尉遲敬德的心卻是一鬆,哈哈大笑道:“你們這次可是立了大功,怎麼樣,抓到頡利那老小子沒有?”

蘇烈微微低頭:“職下慚愧,未曾抓到頡利,被他跑了。”

“跑了……”尉遲敬德有些失望,但很快便又笑着說道:“跑了就跑了吧,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再說這次突襲頡利大營的功勞你們可是佔了大頭,總要給其它幾路大軍留點湯喝。”

說完這些,尉遲敬德向蘇烈的身後看了看,見再無其他人進來,不由問道:“李德謇那小子呢?沒跟你一起回來?”

“回大將軍,先鋒官……因爲這些襲營損失過大,憂思過度,陷入昏迷。”蘇烈的頭更低了。

原本他以爲李昊只是一時氣血上涌,只要休息片刻就能緩過來,可萬萬沒想到,這都一個多時辰了,依舊沒有半點反應。

“什麼?”尉遲敬德一聽這話頓時急了:“這仗不是打贏了麼,那小子憂思個屁。”

蘇烈苦笑道:“大將軍,雖然我們這次贏了,但先鋒軍卻損失了大部分人手,能夠完好無損帶回來的不足一千五百人,先鋒官認爲這都是他自己過於莽撞造成的結果,所以……。”

“胡說八道,迂腐!這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以四千人的代價大破突厥十萬大軍,怎麼說都是一場大勝,這小混蛋怎麼就這麼想不開呢。”尉遲敬德見說懊惱不已,嘀咕了一句又問道:“現在那小子在什麼地方,帶老夫去看看。”

“諾!”蘇烈應諾在前引路,帶着尉遲敬德向安頓李昊的帳篷走去。

一路上,尉遲敬德兀自嘀咕不休:“沒想到,李家那臭小子竟然是個迂腐的性子,虧老夫之前還以爲他是個狠角色,帶着六千人就敢跟十萬人死磕。”

“李小公爺可能也是沒想到會有這麼大的損失吧。”蘇烈一邊引路一邊搖頭嘆道:“六千將士,這一戰下來,完好無缺的屈指可數。”

“慈不掌兵,義不掌財。”尉遲敬德這個時候顯示出了沙場老將的冷血,面無表情道:“既然他們當初選了當兵這條路,戰死疆場就是他們最好的歸宿。”

蘇烈再次苦笑:“話雖如此,可能做到的又有幾人。不瞞大將軍,看着親手帶出來的兄弟一個個在身邊倒下,職下的心裡跟針扎的一樣,若不是想着職責所在,還要把活着的兄弟們帶回來,職下恨不能與那頡利拼個同歸於盡。”

一語道盡心酸事,蘇烈的想法尉遲敬德何嘗沒有,可是戰場之上拼的就是心狠二字,誰的心先軟了,距離敗亡也就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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