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太極宮武德殿內,正當朱燦師徒被長孫無忌暗中接入長安城後,這裡卻隱隱飄起了點點燭火。
經歷過白天一整天的鮮血洗禮,夜晚的深宮顯得異常陰森和淒涼,夏日的夜風從每一個宮殿的縫隙中吹入,讓所有人都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偌大的武德殿中,那點點燭火彷彿是死去的幽靈,在努力掙脫、遊弋、墜落。
從清晨玄武門之變後,一片大亂的太極宮已經被李世民的強制手段逐漸安撫下來,有了李元吉手上的兵權虎符,他迅速下令從城外調集五千府兵進入宮中,再加上自己手下的數百秦王府將士,足以強勢鎮壓這座剛剛經歷驚天鉅變的宮廷。舊太子建成、齊王元吉均已殞命,李淵在劇痛之餘直到很久後才反應過來,而在這一期間,就給了新太子李世民徹底掌握局勢的機會。
李淵是在不久前纔剛剛醒悟過來的,當他從喪子之痛中逐漸迴轉過來,他開始發現今日清晨李世民所說的話中有許多漏洞,而這些漏洞直接導致自己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決定。身爲一位父親乃至於一個皇帝,李淵的心中固然會感到無比驚怒,他明知現在的太極宮已經被李世民所控制,不過抱着那最後一絲怒火和僥倖,卻還是將李世民召來了武德殿。而就在這片武德殿後方的一片後院中,便是剛剛死去的李元吉的曾經居住地。
得到李淵的宣召之後,李世民並沒有絲毫猶豫,直接就來到這裡,原本尉遲恭心中不安,還想隨行保護,但李世民還是讓他停留在殿外,不許妄動。沒有人比李世民更加了解李淵,自己的這位父親年輕時曾俾睨天下,但是越到老來,便越顯得優柔寡斷,事到如今,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再對自己怎樣了。
此時,黑暗陰森的武德殿中就只有李淵、李世民父子二人,除了隱約站在門外的尉遲恭外,就連李淵身邊的那幾位近臣也都沒有出現。
一夜之間,年近花甲的李淵變得異常蒼老,他獨自一人呆呆坐在殿前龍椅上,目光空洞而無神,那滿是皺紋的臉上充斥着一種哀傷落寞的神色。
見到這一幕,站在下方的李世民不由得微微皺了皺眉,就在剛纔,他剛剛從宮外的密探口中得到消息。當得知李建成終於還是死去的時候,李世民心中長長舒了一口氣,不過據長孫無忌傳回的具體消息來看,李建成之死頗多曲折,而其中出現的禁衛軍顯然是代表了李淵的立場。
現在看來,李淵不但對自己產生懷疑,而且很快便會得知建成已死的消息,李世民心中最不願面對的時刻還是要到來了。
想到此處,李世民心中嘆息一聲,首先將之前得知的一件事情說了出來:
“父皇,兒臣剛剛得到消息,遠在烏城的那幾萬突厥兵已經退去,烏城之圍已解。據探子來報,說是突厥後方發生內鬥,頡利那老傢伙爲了平息後方家事,這才無奈退兵。”
“哦,是嗎……”
大敵退去,國家安穩。聽聞這則消息,李淵臉上的神情一喜,繼而有些茫然道:
“烏城之圍已解,我多少大唐男兒不必再馬革裹屍,元吉也不必再離朕而去了吧?”
李淵的話音飄散在空洞的武德殿內,李世民聞言色變道:
“父皇糊塗,元吉與建成謀逆叛亂,早已被誅,父皇怎可日夜思念一個逆賊!”
“胡說!建成自幼寬容大度,生xing柔和,元吉雖有頑劣,但也多有
體恤父皇之心,他們二人怎可能謀逆叛亂!朕不信!朕不相信!”
一聲大喝,李淵徹底動怒起來,他猛地從龍椅上站起,手指李世民道:
“你,你你!世民你說,今日之事究竟是怎麼回事,爲什麼建成和元吉會忽然叛亂,這其中一定另有陰謀,朕不相信他們會做此謀逆悖逆之事!”
暗自長吸了一口氣,李世民目光篤定道:
“父皇明鑑,世民今日一早已經稟明,一直以來,建成和元吉已有謀逆之心,父皇和孩兒我都在他們的目標之列。原本,他們雖然有心,卻也不敢妄動,不過就在前些日子,他們手下忽然出現一個賊人,這賊人不但武藝高強,而且善於煽風點火,前日夜裡宮中行刺、今早攻破玄武門、乃至於想要在昆明池上暗害孩兒,這一切計謀全都出自此人之手!”
“父皇,今日若非孩兒及時察覺並守住玄武門,只怕我大唐朝基業將盡數淪落於外人之手!事到如今,建成和元吉雖無本意,但是他們與此賊人勾結謀逆,那就是犯了不恕之罪,難道您還想要寬恕他們嗎!”
李世民一陣振振有詞,可是此時看在李淵眼中,卻無異於是一個大騙子:
“那好,朕問你,元吉已死,他究竟是何人所殺,建成至今下落不明,他又去了哪裡?”
“元吉雖爲兒臣下令擊殺,但此乃他罪有應得,建成今早突然失蹤,兒臣親眼見到他是被一個黑衣人擄掠而去,且依兒臣只見,只怕也凶多吉少。”
“你,你!好!好啊!”
李世民低垂下的頭顱讓人看不清臉色,而此時的李淵卻因震怒而一連‘蹬蹬’倒退了幾步:
“世民啊世民,你不愧是朕的好兒子,縱然環顧天下間,只怕也沒有人能夠比得上你的一張利嘴,更沒人能夠有你的一腔好算計!好,好!原本,這麼多年來朕對你百般打壓,是朕有愧於你,只希望你能夠在皇儲之爭中主動退出,可是沒想到你賊心不死,依舊野心勃勃想要佔據這大唐江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忽然間,李淵瘋狂大笑起來:
“好!世民,你不是說建成和元吉忤逆叛亂嗎?你不是說他們被賊人所惑所以才鑄成大錯的嗎?那好,朕問你,你是何時得知這些事情,你既然知道前夜入宮行刺之人是建成、元吉所授意,那爲何直到昨夜才入宮覲見?他們二人在昆明池伏殺於你,你如何得知消息?到最後縱然你對他們的陰謀有所瞭解,那又爲什麼不來直接稟明朕,而是下令讓你的秦王府將士鎮守玄武門!世民,依你所言,莫非這一切都是偶然,而你私自帶兵控制城門、進而逼得建成和元吉無路可逃,這也都是你的大功勞嗎!”
李淵不是一個愚蠢的皇帝,整整一天的沉澱終於讓他將事情的所有漏洞都一一察覺出來,這個謊言本就是李世民情急之下說出,其中自然有許多不合情理之處。
然而事已至此,李世民已經不能低頭認錯,他本不是一個愛撒謊之人,但他卻知道這世上有些事情不必撒謊,而有些事情卻必須將謊話說到底!
面對李淵的質問,李世民默默無語,只是雙眉緊鎖着。殿外隱約響起尉遲恭的腳步聲,看似是在詢問李世民是否需要幫助,李世民單手背後搖了搖,尉遲恭這才退後。
然而,越是見到李世民這樣一幅默然的神情,李淵的怒氣便更加盛了,當
下只聽他怒極反笑道:
“好!世民,你不說是嗎?你不說沒關係,朕總有一天會將這件事全部都查清楚,如若朕查明瞭此事的確是建成、元吉之錯,朕不會再多說什麼,就算真正錯在你,朕也不會多加責怪。不過朕現在很想知道,既然你口口聲聲說此事當中有什麼賊人從中作梗,那朕問你,這個賊人究竟是誰,他與我大唐王朝有什麼仇恨?他又是爲了什麼樣的目的,所以才精心設計想要毀壞我大唐基業?還有,世民,朕一向知道你辦事果斷,你既然已經掌握了這整個太極宮,連兵權虎符也已弄到手,那麼朕就要你將這個賊人給我捉拿歸案,無論事情如何,朕都要一個答覆!”
能夠說出這番話來,李淵已經是擺明了對李世民毫無信任,他現在之所以這樣質問,不過是想要李世民親口承認自己的所作所爲罷了。
李世民是何等樣人,他自然也知道李淵的心思,不過他的神情不變,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父皇,兒臣無錯。”
噗!話音一落,李淵心中大恨,忍不住吐出一口鮮血。
李世民驚叫一聲就要上前攙扶,卻見李淵直接摔倒在龍椅上,手指李世民哀叫起來:
“世民……世民你好狠心,爲父已經給了你認錯的機會,難道你想要將我們父子間的最後一絲情誼都親手毀掉嗎!!!”
撲通一聲,李世民朝着李淵跪拜下來,李淵的一句‘爲父’讓他情難自已,幾乎就要磕頭謝罪。
然而就在此時,只聽武德殿外又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隨即有一道話音傳了進來:
“啓稟陛下,微臣文肅,有要事回報。”
“文肅?文將軍?”
聞言,李世民代替李淵回答了一句道:“將軍請進,父皇就在這裡。”
聽聞李世民的話音,門外的文肅顯然吃了一驚,不過在猶豫片刻後終於還是走了進來。此時的文肅並非孤身一人,在他身後還跟隨着兩名禁衛軍將士,而這二人手中擡着一塊木板,木板上橫躺着一個人影,看上去像是一具屍體。
‘嗡’的一聲,當李淵親眼見到那具木板上的屍體,他的腦袋一空,兩隻眼睛裡便流下淚來。
緩緩地,李淵從龍椅上坐起,繼而又緩步走到李建成的屍體面前。直到死時,李建成都沒有瞑目,他那蒼白的面容呈現在李淵面前,頓時讓後者渾身顫抖,一句話都難以說出。
“啓稟陛下,”
此時的文肅急忙朝李淵跪了下來,口中慌亂道:
“剛纔微臣奉命出城前去追蹤前太子殿下的蹤跡,可是微臣無能,未能趕上逆賊,最終在城西二十里處發現前太子殿下的遺體。陛下,微臣辦事不力,自甘領罪,不過殿下已死,還望陛下節哀!”
“哦?是嗎,你辦事不力?”
雙脣顫抖着,李淵向文肅瞟了一眼,隨即他俯下身仔細撫摸着李建成的屍體,再沒有說過一句話。
文肅不知李淵話中是何意思,當下便大感不安,只是一個勁兒地在地上磕頭謝罪。
此時,李世民的心中也隱約感到一些不對勁兒,他先是看了看文肅,繼而又看了看李淵,彷彿覺得自己有哪些地方沒有考慮到。
李世民現在一心想要離開武德殿,與長孫無忌等人商議一二,可是李淵尚未發話,他終究是沒有擅自離去。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