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子裡的蓮花漸漸落盡, 碧荷仍然亭亭玉立, 院中一架虯枝盤旋的葡萄藤,掛着累累的果實。
裴英娘從低垂的藤蔓下走過,拂塵掃過夾道兩側支着淺藍花苞的勤娘子。花枝間露水未乾,踏着木屐上廊時,她發現手肘處傳來一股潮溼的涼意, 低頭一看, 原來秋羅袖角已經溼透了。
她回到內室,脫下道袍,另換上一身乾爽的螺青色圓領袍衫,解下黃冠, 滿頭墨發挽成一個男式髮髻, 用絲絛束緊,耳邊沒有耳襠墜飾,臉龐白皙,眉目清秀。
忍冬手執鎏金卷草紋銀盒,從妝盒中挑出一枝梅花紋玉簪, 挑起一星兒紅玉膏, 呵氣軟化, 輕輕點在裴英娘臉上, 細細揉開,笑着打趣,“娘子穿上男袍,猛一打眼, 倒像是哪家小郎君。”
裴英娘攬鏡自照,聞言撲哧一笑,她覺得頭梳圓髻的自己更像觀中的小道士。
綵衣使女手託漆盤,在鑲嵌琉璃屏風外面小聲道,“娘子,相王府送過來幾簍新鮮果子。”
裴英娘怔了一下,放下鈿螺八角銅鏡,“拿進來。”
使女躡手躡腳進房,忍冬示意她把果盤擺放在黑漆小几上。
剛洗淨的果子,果皮上滾動着晶瑩水珠。
裴英娘扭頭去看,几案上一盤鮮桃,一盤石榴,一盤雪梨,一盤柑橘,還有一盤紫紅色、狀如雞卵的果子,她認不出來。
使女在一旁殷勤道:“這是洛陽初秋的第一批鮮果,坊間買不到呢。”
裴英娘挑眉,隨手拿起一枚拳頭大的桃子。
洛陽的桃子遠近聞名,果形優美,果肉飽滿豐盈,嚼之清甜細嫩。洛陽當地的官員每年親自將採摘下的頭一批鮮桃送至長安,供皇室王孫們享用。
殿中省三天兩頭往永安觀送各種新鮮吃食,裴英娘這兒不缺桃子,但是這些果子是李旦送來的。
以前可以當成是兄長的疼愛,現在明瞭他的心意,不能和之前那樣隨隨便便。
“回送幾簍蓮蓬過去。”
這幾天觀中的下人忙着清理小池塘,摘下來的蓮蓬多得吃不完,廚娘們剝蓮子剝得叫苦連天。裴英娘不愛吃蓮子羹,一車車往外送,還沒送完呢!
使女出去吩咐。
午時三刻裴英娘午睡醒來,使女通稟道:“相王府送來幾壇蜜煎果子,請娘子過目。”
不是才送過麼?
裴英娘剛睡醒,腦袋有些昏沉,洗過臉,吃了兩杯慄絲芽茶,“什麼蜜煎?”
忍冬把幾隻罈子一一揭開,聞聞味道,“一樣是烏梅煎,一樣是櫻桃煎,一樣是棗煎,剩下三壇是木樨煎。”
這幾樣是裴英娘往年最愛吃的口味,尤其是木樨煎,她愛拿它來煮茶、配茶食、調湯羹吃。
“相王府的長史倒是心細。”忍冬若有所思。
裴英娘先讓使女舀半勺木樨煎解饞,滾燙的茶水摻入木樨煎,頓時甜香四溢。
她揮揮手,“還是送蓮蓬。”
永安觀的牛車滿載着十幾筐蓮蓬,駛往隆慶坊。
不多時,車伕趕着牛車折返,這回車上裝的是一卷卷書冊。
使女們把書冊擡到裴英孃的書室裡,摞起來有半人高。
相王府的內侍面見裴英娘,揖禮畢,含笑道:“郎主說娘子在觀中修養,必定寂寞,送這些書卷來,與娘子解悶,這些是前朝真跡,請娘子務必認真研習。”
他輕咳一聲,“這些書卷一一登記在冊子上,郎主日後會仔細檢查娘子的功課。”
說到仔細兩個字時,他刻意拔高聲音。
裴英娘吐吐舌頭,不敢再叫人往相王府送蓮蓬了。
午後吹起一陣北風,天色昏暗,不一會兒淅淅瀝瀝落起雨來,水珠打在殘荷上,雨聲琳琅。
裴英娘坐在廊前翻看李旦送來的幾頁名單,這沓名單是內侍剛剛親手交給她的。
名單太長,她花了半個時辰纔看完,掩上書卷,脣邊浮起一絲冷笑,沒想到私底下有這麼多人等着看她的笑話。
爲了避免不必要的糾紛,她儘量低調行事,還是免不了招來嫉恨,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這一點亙古不變。
她不怕來自世家的打壓阻撓,在其位,謀其政,不同陣營的人想方設法維護自己的利益,完全是出於本能,無可非議。
但是他們的手段太噁心了。
她拈起筆,筆尖在幾個平日裡蹦躂得最起勁、常常在宮宴上對她冷嘲熱諷的世家子弟名字上畫上圓形記號,命人把名單送回相王府,“就是他們了。”
送信的人是蔡淨塵。
裴英娘爲蔡四郎準備了好幾個名字供他自己選,因爲馬氏信佛,她挑的名字都是和佛經有關的,蔡四郎最後選了蔡淨塵這個名字。
據他自己說,馬氏很喜歡淨塵兩個字。
洗淨塵土,洗去他的一身罪孽。
蔡淨塵冒雨趕往隆慶坊,相王府的甲士認出他是裴英孃的隨從,擺擺手,直接放他進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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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德親自出來迎接,“勞小郎把書軸交給我。”
蔡淨塵抹去臉上的雨珠,冷着臉道:“娘子讓我親手遞交給相王,你不是相王。”
馮德一噎,心中笑罵他不通人情,領着他去見李旦。
李旦在棋室與一名老者對弈。
蔡淨塵掃一眼那個頭髮花白的老者,覺得對方有些面熟,但是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李旦挽袖落下一子,接過名單,翻開細看幾眼,“回去告訴你們娘子,萬事齊備,不必憂心。”
蔡淨塵記下他的話,轉身要走,李旦叫住他,“讓她早些安置,莫要勞神。”
這一句語氣輕柔繾綣,衷情之意顯露無疑,蔡淨塵愣了一下,正望着棋盤苦思冥想的老者瞳孔微微一縮,眼中閃過恍然大悟之後的瞭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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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淨塵很快回過神,拱拱手,和馮德一起告辭出去。
等迴廊外的腳步聲聽不見了,老者捋捋鬍鬚,淺笑道:“難怪聖人不願鬆口許嫁,原來永安真師即是日後的相王妃,此前犬子癡心妄想,多有得罪冒犯,望相王海涵。”
李旦聽到相王妃幾個字,眼裡浮起一絲笑意,“不知者不怪,袁小郎年輕氣盛,酒醉之後,難免會胡言亂語,袁公不必介懷。”
袁宰相心中暗暗腹誹,聽你的口氣,好像比我兒子大十幾歲一樣,明明他只比你小三歲!
腹誹完,他暗暗後怕,小兒子酒後口出狂言,揚言此生非裴英娘不娶,如果不能尚主,寧願沒名沒分做她的情郎,也不願講究其他小娘子,被人恥笑了好一陣。
當時袁宰相一心想和裴宰相別苗頭,鼓勵小兒子追求裴英娘,沒有嚴懲他的放浪之舉,反而覺得吊兒郎當的小兒子說不定會因爲仰慕裴英娘而改頭換面,老懷寬慰,盼着兒子早日變得懂事穩重……沒想到相王竟然也戀着裴英娘!
二聖肯定知道相王的心思,之前曾有謠言說執失雲漸是內定的駙馬,後來賜婚的事不了了之,天后讓裴英娘改姓武,大費周章開宗祠在武家族譜上添上她的名字……
裴英娘遇險,一直以來不顯山不露水的相王突然一改行事風格,猶如一把出鞘的利劍,所過之處,腥風血雨。
袁宰相心底隱隱發寒,兒子竟然敢肖想二聖挑中的相王妃,而相王脫口說出兒子做下的蠢事,說明相王一直惦記着兒子曾說要給裴英娘當情郎的事……
李旦端起茶盅,揚眉道:“袁公怎麼遲遲不落子?”
裴宰相輕輕哆嗦了一下,回去必須趕緊、立刻、馬上給兒子訂親!
同時忍不住幸災樂禍,他兒子只是醉酒後說了些冒犯之語。裴狐狸卻是親自上陣,整日帶着十幾個年輕俊朗、一表人才的外孫、表侄在聖人面前蹦躂,一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架勢。
謀妻之恨,不共戴天,相王焉能輕易放過裴狐狸?
袁宰相差點笑出聲。
棋局很快分出勝負,袁宰相順勢告辭。
送走表情古怪的袁宰相,李旦重新取出裴英娘勾畫的名單,指尖點在其中幾個人名上,對侍立在一旁的楊知恩道:“看準了,到時候別認錯人。”
楊知恩點點頭。
“兩位閣老我都見過了,裴公是個老狐狸,事不關己不張口,袁公年事已高,不願惹事。”李旦隨手掃亂棋盤上的棋子,“他們都不會插手,屆時你可以便宜行事,不必畏手畏腳,失手傷人也沒什麼。”
武皇后派系的人全部站在裴英娘這邊,不用顧慮。裴宰相和袁宰相是朝中的中流砥柱,提前確定他們的態度,纔好方便制定後面的計劃。
楊知恩心頭凜然,抱拳應喏。
短短兩天,郎主雷厲風行,幾乎沒有閉眼的時候,看來這一次,郎主是真的被激怒了。
回府的路上雨勢忽然變大,蔡淨塵不想耽擱裴英孃的正事,一刻不停,繼續在瓢潑的大雨中疾馳前行。
回到永安觀,阿福剛好在府門前送客,看他像是從水裡爬出來的一樣,勸他先去換一身乾淨衣裳,“別把娘子嚇着了。”
蔡淨塵猶豫了一會兒,回房換了身短打,溼透的頭髮隨便擦兩下,重新束好,走去正院求見裴英娘。
使女說裴英娘在閣子裡觀賞雨景。
蔡淨塵看一眼迴廊前垂掛的雨簾,等不及回房取雨傘,直接一頭扎入雨幕中。
到閣子時,他身上剛換的衣衫已經溼透。
衣裳白換了,他懊惱地想,早知道直接來見娘子了,不該聽從阿福的餿主意。
皁靴剛剛踏上石階,閣子裡傳出幾聲壓抑的低泣聲。
蔡淨塵皺起眉頭。
裴英娘要看雨景,閣子裡沒有架設屏風。曲欄環繞,簾幕低垂,她歪坐在軟榻上,背後墊了幾隻隱囊,凝望着雨中的荷塘,神情平靜。
半夏在忍冬的帶領下走進閣子的時候,裴英娘擡起頭,看她眼圈通紅,舉止怯懦,含笑道:“快洗了手,去給我煮一壺木香茶來!忍冬她們的手藝都不及你,你煮的茶最合我的脾胃。”
半夏潸然淚下,撲在軟榻前,哽咽道:“我、我只會煮茶……”
她是娘子帶進宮的,除了從小和娘子一起長大的情分以外,她什麼本事都沒有。先前她心軟爲王洵帶糜糕進宮,差點害了娘子。自那以後,她行事小心謹慎,從不和外人搭話,一心一意服侍娘子,生怕辜負娘子對她的倚重,可是她還是犯了大錯!竟然讓歹人在她面前擄走娘子,雖然娘子被相王救回來了,但是她終究是萬死難辭其咎!
早就有人暗地裡憤憤不平,說半夏仗着舊日情分,一直佔着裴英娘貼身侍婢的位子,卻沒有任何出衆的地方。
半夏不服氣,可細細一想,除了會煮茶以外,她哪一點比得過忍冬?甚至她煮的茶不見得有多好,只是娘子偏心她罷了。假如當時陪在娘子身邊的人是忍冬,也許忍冬能及時看出不對勁的地方。
半夏擦去眼淚,“看到娘子安然無恙,奴便放心了。娘子遣奴去外院當差吧,奴沒臉見娘子。”
裴英娘嘆口氣,“你會武藝嗎?”
半夏呆了一下,搖搖頭。
“你能打得過十幾個大漢嗎?”
半夏接着搖頭。
“是我自己掉以輕心,纔會落進別人的埋伏。”裴英娘俯身摸摸半夏的臉,“護衛是負責保護我的,你只是照顧我起居的使女,又不是以一當百的壯士,前晚的事,不怪你。”
半夏咬了咬嘴脣,眼淚奪眶而出,“娘子……”
裴英娘拍拍她的腦袋,“相王放你回來,說明你自始至終沒有任何錯漏之處。你不必害怕,安心留在我身邊當差。”
半夏仰起臉,看着裴英娘溫和的眉眼,淚如雨下,“可是我什麼都不會,我這麼蠢!這麼笨!我不配留在娘子身邊……”
閣子裡侍立的其他人早就被忍冬趕出去了,她留在廊柱旁看守,看半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猶豫了片刻,沒有上前。
裴英娘眼眸微微低垂,等半夏哭順氣了,笑着捏捏她的臉,“以前在裴家的時候,你爲了我和裴十郎的書童打架,那時候你也才十歲,打架只會擼起袖子胡亂抓,把那個書童抓得滿臉血。後來阿耶要賣了你,我什麼都做不了,你怨我麼?”
半夏曾說王洵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因爲燒壞一幅上好的羅帳被裴拾遺發賣,剛好王洵路過替她求情,她才能繼續留在裴家。
她沒有說出全部實情,裴拾遺不會因爲一幅羅帳就要賣掉一個身家清白的使女。
裴拾遺懲罰半夏的真正原因,是她爲了保護裴英娘,把裴十郎書童的臉蛋撓花了。
那時候裴英娘年紀太小了,剛剛適應新身份,每天渾渾噩噩,花了半個月才理清裴家的內宅關係,很快把這件事給忘得一乾二淨。
後來想起來的時候,王洵利用半夏的事已經過去一兩年了,裴英娘覺得半夏很可能仰慕過王洵,怕惹她傷心,沒有再提昔日往事。
半夏聽裴英娘提起以前的事,哭得更兇了,“娘子對我這麼好,我只恨不能報答一二,怎麼會怨恨娘子……”
裴英娘嘆口氣,“傻丫頭,其他人效忠我,是因爲我的身份。你不一樣,不管我是公主,是女道士,還是裴家十七娘,你一直對我這麼好,你從小陪在我身邊,我爲什麼不能偏愛你一點?其他人再有本事,再聰明,我不喜歡。我的使女不必個個都渾身上下長滿心眼,你只需要老實忠厚,就足夠了。”
閣子外雨聲綿綿,半夏心裡既發酸,又發苦,一把抱住裴英孃的腿,嚎啕大哭。
這幾年盤旋在她心底的鬱悶、忐忑、害怕、驚恐,全部隨着淚水傾瀉而出。
半刻鐘後,她擡起臉,吸吸鼻子,啜泣道,“我給娘子煮茶。”
裴英娘笑了笑,“別忘了把手洗乾淨。”
半夏破涕而笑,擦了擦眼角,起身走出閣子。
蔡淨塵站在轉角的地方,看她出來,雙眼微眯,“前天夜裡……到底出了什麼事?”
前晚他不當值,去城外接應商隊。聽阿福說,娘子回來得很晚,而且牛車是直接駛入內院的,爲了讓牛車穿過夾道,相王命人拆了好幾座花架。
蔡淨塵細心觀察過,跟隨娘子進宮的人,全部被相王扣下了,除了剛剛回返的半夏和一個平平無奇的護衛外,其他人像是突然消失了一樣,蹤影全無。
永安觀裡裡外外的僕從、護衛也有不少變動,被長史以各種理由打發走的人,全是蔡淨塵平時覺得形跡可疑的,他正想暗中調查一下,還沒下手,人已經全沒了。
前晚肯定出事了。
蔡淨塵能感受到府中的氣氛變了不少。
相王幾乎每個時辰都派人來永安觀問一遍娘子的起居。內侍事無鉅細,不止問娘子見了哪些人,去過哪些地方,連娘子吃了幾碗飯、幾塊寒具都要問得一清二楚,好回去交差。
相王打聽得這麼仔細,只有一個原因——他需要從這些細節去揣測娘子的心情。
相王明明可以直接開口問的,但他卻捨近求遠,用這種會引起娘子反感的方式關心娘子……
蔡淨塵可以篤定,相王不敢,或者說不想提起那晚發生的事。
娘子一定受了什麼委屈。
可娘子言笑如常,除了第一天精神有些萎靡之外,並沒有什麼異常之處。依舊樂呵呵和使女說笑吃茶,早間去園子裡閒逛,午時打個盹,下午起來翻看書坊刊印的樣書。
完全不像是受過什麼委屈的樣子。
他想來想去,沒有頭緒,那個平平無奇的護衛是聖人送到娘子身邊的,他問不出什麼來,只能從半夏這裡尋求答案。
半夏被突然竄出來的蔡淨塵嚇了一跳,但是這兩天被不停盤問的遭遇讓她很快鎮定下來,“你沒聽說嗎?前晚宴席上有人想行刺,娘子當時和那些歹人只隔幾步遠,受了不小的驚嚇。都怨我,我沒保護好娘子。”
蔡淨塵瞳孔翕張,仔細端詳半夏的面孔,擡手讓她離開,“原來如此。”
半夏在騙他。
他沒有因爲半夏的欺騙而生氣,他知道半夏死心塌地忠於娘子,她選擇說謊,說明前晚發生的事確實不能透露給外人知道。
既然隱瞞是爲娘子好,那他就不必繼續探查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有二更,不過明天早上的更新要挪到12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