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巖在門口追上執失雲漸, 攬住他的肩膀, “你和真師說什麼了?”
執失雲漸沒說話。
秦巖掃視一圈, 裴英孃的護衛全被蔡淨塵叫進去了,門前只有秦家的人,附耳道:“誒, 你還是小心點,相王很記仇的。”
執失雲漸腳步一停。
“你別不服氣啊……”秦巖以爲他不聽勸,收起玩笑之色, 鄭重道, “我曉得聖人器重你, 但再器重, 肯定比不過親兒子……”
他的話說到一半,噎住了。
一輛馬車橫衝直撞,越過巷子,停在兩人面前, 車伕剛籲停老馬,車廂裡的人早等不及, 掀簾跳了下來。
她頭飾珠翠,簪鵝黃牡丹花, 穿繡球廣袖上襦,腰束彩絛,系石榴裙,徑直走到執失雲漸面前,“我今天一直跟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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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巖大驚失色, 丟下執失雲漸,掉頭就跑。
竇綠珠神出鬼沒,他惹不起,躲得起。
“永安公主現在姓武,而且她寧願出家修道也不肯嫁人。”竇綠珠開門見山,“你還要等她嗎?”
已近薄暮,紅日西沉,執失雲漸目不斜視,夕陽在他刀刻般的面孔上鍍了一層淡淡的金光,襯得五官愈發深邃英挺。
他想起李旦那天說過的話,“與你何干?”
確實和他沒有關係,從前或許有,以後不會再有了。
他捏緊雙拳,“這是我的事,不勞竇娘子操心。”
直截了當的淡漠語氣,不留一絲情面。
竇綠珠眼圈泛紅,一跺腳,髮髻間的簪環步搖叮叮響,氣哼哼道:“我就是要操心,我就是人憎鬼厭,我就是要多管閒事!”
旁邊想起兩聲嗤笑。
竇綠珠狠狠瞪躲在旁邊偷聽的秦巖一眼,“你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
秦巖輕咳兩聲,擺擺手,做投降狀,“我只是路過,路過,你們繼續。”
他轉身一溜煙跑遠,小娘子什麼的,個個都牙尖嘴利,潑辣善妒,他得躲遠點。
竇綠珠咬了咬紅脣,擺擺手,目光在執失雲漸清冷的臉龐上停留了半刻,長嘆一口氣,“好,我以後不喜歡你了!你愛怎麼樣怎麼樣吧!”
她甩袖離去,登上馬車,催促車伕駕車離開。
踩在腳凳上,她停了一下,回頭傲慢道:“這一次我說的是真的!絕對不會反悔!”
本是利落乾脆、行雲流水的一套動作,但是她上車的時候被絆了一下,差點摔倒。
她不願在執失雲漸露怯,若無其事地扶着使女站穩,坐進車廂以後,才負氣地甩一下簾子。
執失雲漸面不改色,不等馬車走遠,擡腳走了。
秦巖旁觀這一場莫名其妙的談話,嘖嘖幾聲,轉身回府。
半個時辰後,秦榮親自送裴英娘走出書室。
不知幾人在裡面商量了什麼,跟在後面的秦家族老都喜氣洋洋的,像剛吃飽的饞貓,滿足中透出幾分狡猾。
裴英娘走的是後門,秦榮要秦巖同時從前門走,帶上一二十人,假裝成送友人出城。
“不用這麼麻煩吧?”秦巖嘀咕。
秦榮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低斥道:“小心爲上。”
秦巖想起那晚的事,心有餘悸,確實,還是小心爲上。
蔡淨塵站在街角,斜靠坊牆,俊秀的臉掩在陰影中,斜挑的鳳眼愈見冷冽,眼見着秦巖帶領二十幾人大咧咧穿過巷曲,等了一會兒,沒看到跟蹤的人,這才轉到秦府後門,吩咐左右扈從,“出發。”
這一趟出行,路上換了三四個落腳的地方。回到永安觀,裴英娘立刻去淨房梳洗換衣裳。
出來的時候天已黑透,廊檐前掛起竹絲燈籠,涼風襲來,寒秋已深。
她靠坐在窗下的軟榻上,半溼的長髮鋪灑開,月光下像一泓墨黑色的深泉。
忍冬和瓊娘坐在一旁,一個用乾燥的布巾擰乾髮絲,一個手持小鉢和毛刷,爲每一根髮絲細細刷上潤髮的蘭脂。
蘭脂香氣馥郁,但空氣中另有一種清淡的甜香,若有若無,仔細聞還能嗅到草木的清苦氣味。
房裡沒有點香爐。
裴英娘讓半夏支起窗戶,窗外幾株木樨樹,靜靜矗立在如銀月色中。燭光透過薄薄的紗紙,籠在樹冠上,暈光照出藏在枝葉間的一簇簇花朵。
木樨花已經開了。
裴英娘微微一笑,手指輕輕撫過腕上的鑲金玉鐲子。
秋高氣爽,風高日麗,田間地頭,果實累累,山中萬木爭榮,鳥獸豐肥。
很快到了禁苑狩獵的日子。
長安城的貴族子弟、王孫公子們,在二聖的帶領下,傾巢出動,帶着甲士、豪奴,趕着獵犬、野豹,前呼後擁,猶如風捲殘雲一般,飛馳向禁苑。
禁苑非常大,可以供數萬人跑馬遊獵,錦衣繡袍、矯健豪邁的年輕兒郎們如同魚歸大海,縱情策馬奔騰。
馬鳴嘶嘶,犬吠陣陣,獵鷹和白鷂的尖利聲迴盪在碧空層雲之間,獵手們的呼喝聲此起彼伏。
數百騎人馬奔騰呼嘯,呈現圍拱環繞之勢,衝入密林之中。
煙塵四起,雞飛狗跳,正低頭吃草的羊羣猝然受驚,四處逃竄,靈鹿聽到嘈雜的人聲、馬蹄,迅疾鑽入更茂密的叢林深處,身姿優美。
勇武健壯的郎君們前去打獵,彎弓搭箭,揮灑汗水。
穿紅着綠、簪花敷粉的美貌小娘子們騎着馬,在僕從們前呼後擁的殷勤服侍下,圍着禁苑獵場悠閒地晃盪。
偶爾有幾隻慌不擇路的兔子鑽出包圍圈,衝到道路中間。
小娘子們興致勃勃,縱馬圍着野兔逡巡,比賽誰先獵得野兔。
李治多年不曾見過此等熱鬧景象,走下寶蓋馬車時,望一眼煙塵滾滾的山林,感慨道:“昔年禁苑狩獵,朕也曾獵得一頭山豹。”
那豹子是宮中四坊豢養的家豹,性情柔順,由護衛們驅趕到他面前,供他取樂。
他知道其中緣由,一箭射中山豹時,還是忍不住高興。
幾位兄長身體強壯,弓馬嫺熟,長兄不利於行,也能拉弓射箭,唯有他體弱多病,自小養在深宮。
第一次隨父狩獵時,他只打到幾隻野兔、鵪鶉。
他瞥一眼魏王李泰身後的扈從馬上堆成小山包的獵物,頹喪不已。
阿耶沒有失望,親自把他獵得的獵物分送給親近大臣。
他心裡既高興又愧疚,高興阿耶沒有因爲他的瘦弱看輕他,愧疚沒能獵得更多獵物爲阿耶增光。
後來他獵得山豹,那時兄長們已經被阿耶趕去封地,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羣臣恭賀誇讚,說他勇武不輸阿耶壯年時。
阿耶笑了笑,命人當場宰殺山豹,烹製佳餚,供席間衆臣共享。
那隻山豹到底有多大多威猛,他早忘了,唯獨記得阿耶盤腿而坐,捋須微笑的慈愛模樣。
內侍在他耳邊含笑道:“大家,幾位郎君來了。”
李賢、李顯、李旦俱穿着一襲翻領窄袖缺胯袍,英姿勃發,策馬行到李治面前。
李治收回思緒,含笑看着三個兒子,“讓爲父看看你們的本事。”
李賢面露喜色,胸有成竹。
李顯左顧右盼,偷偷打了個哈欠。
李旦則漫不經心,手握繮繩,低頭沉思。
至於太子李弘,病勢沉重,不能上馬,今天沒有隨行。
李治暗歎一聲,看着各懷心思的三個兒子引馬離去。
一旁臨時搭建的高臺前,李令月正囑咐駙馬薛紹,“前幾年有老虎,去年有野豹,誰知今年會突然竄出什麼來,你別貪功跑得太遠了。”
薛紹笑着道:“我記住了,你前幾天不是說想要鹿角做飾物嗎?我爲你獵幾隻來。”
李令月心裡微甜,咬脣低笑,“哪裡就缺這個了……”
她忽然壓低聲音,“待會兒離我那幾位王兄遠一點,尤其是八兄,不要靠近他,他朝哪個方向走,你就掉頭去另一個方向。”
薛紹愣了一下,環顧一圈,李旦早已經領着扈從一頭扎進山林中了,“公主……”
“聽我的。”李令月嚴肅道。
薛紹點點頭。
李令月回到李治身邊。這裡是山坡下一處地勢平緩的草原,臨着一條清澈的溪澗,山花爛漫,風景秀麗,宮人在水邊搭設起圍幛,鋪設絨毯,陳設長桌、几案、軟榻,很快建起一座供女眷們遊樂修葺的小型宮室。
李治不能出去行獵,留在帳中休息。
一座座大帳按着嚴格的次序排列開來,留出中間開闊的草地,架起篝火,烹調野味。
龜茲樂人吹奏起箜篌、琵琶、笙、笛、簫、篳篥,悠揚的樂聲中間或夾雜毛員鼓、都曇鼓、答臘鼓、腰鼓、羯鼓、雞婁鼓的嗡鳴,樂曲輕柔婉轉,在山野間迴盪徘徊。
舞伎們身着赤橙紅綠青藍紫的彩色裙裾,手執琉璃蓮花,和着樂聲,翩翩起舞。
場中分設席案、胡牀,年老的大臣們坐在胡牀上,一邊飲酒,一邊欣賞樂舞,好不自在。
宮婢、內侍們穿插其中,一眼望去,處處是綵衣彩袖,一派和樂景象。
酒香、脂粉香、烤肉時胡奴撒的胡椒刺鼻氣味夾雜在一塊兒,說不出是好聞還是不好聞。
英王妃趙觀音掀開帳幔一角,看一眼廣場上開懷暢飲的重臣們,“奇怪,永安真師今天怎麼沒來?”
宮裡人都說裴英娘當初學騎馬,是爲了能早日在禁苑任意馳騁。如今大好機會在眼前,卻沒有看到她的人影。
方纔出發時,武皇后特意當着羣臣、女眷們的面問起她。
李旦說她病了,只能缺席。
武皇后似乎很關心她,聞言立刻讓羊仙姿帶着禮物去永安觀探望她。
衆人沒有深究,自從太平公主的婚宴過後,永安真師一病不起,再沒有在公開場合露面過,無法參加狩獵,也是正常的。
趙觀音卻覺得不對勁,聖人、相王、太平公主和永安真師感情深厚,她病了,這三個人怎麼一點不見擔心憂愁?
她的母親,常樂大長公主臥在帳中榻上,擡起眼簾,諷笑道:“未出閣的小娘子,碰到那種事,還敢出門見人嗎?”
趙觀音一陣心悸,眼皮跳了兩下。
帳外,一名衣衫凌亂、滿身浴血的甲士跌跌撞撞衝進歌舞昇平的廣場,倒在錦繡絨毯上。
舞伎們發出刺耳的尖叫,狼狽奔逃。
席間衆臣驟然變色,哐哐數聲,金盃銀碗跌落一地。
作者有話要說: 樂器參考《音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