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英娘匆匆離開書肆。
巷曲前的打鬥仍在繼續, 一蓬蓬鮮血飛灑。
她眉頭緊蹙, 嬌小的身影直接一頭扎進廝殺的人羣,視眼前閃爍的刀光劍影如無物。
楊知恩和七八個護衛手握長刀, 把她緊緊圍在中間, 一路砍殺,順利衝出重圍。
她一言不發, 沉着臉走出大寧坊,將此起彼伏的慘叫聲、怒吼聲、健馬的嘶鳴聲拋在身後。
劉家侍郎還在糾纏李顯,雙方好像覺察出不對勁,英王府的人開始手忙腳亂亮兵器。
“不管他。”裴英娘冷聲道,接過親兵送來的銀絲鞭繩,跨鞍上馬, “去宣陽坊!”
楊知恩沉聲應是。
馬蹄聲勢如奔雷,幾人幾騎穿過長街,絕塵而去。
公主府門前禁衛森嚴, 甲士豪奴正簇擁着李令月拾級而上, 從武家回來的路上,她順道去千金大長公主家坐了坐,大長公主府中的靈沙臛清甜細潤,她連吃了兩碗纔出來。
“你怎麼來了?”李令月聽到喧譁聲,扭頭正好看到裴英娘翻身下馬, 詫異道,“還換了這身打扮?是不是嫌悶了,想去樂遊原跑馬?”
裴英娘神情嚴峻, 扣住李令月的手,“阿姊,三表兄呢?”
李令月心裡一沉,眼神示意左右侍婢退下,和裴英娘一起快步走進公主府,“他有什麼不妥?”
薛紹最近有些古怪,總是欲言又止的樣子,李令月問他,又問不出什麼來。偶爾看到他揹着人長吁短嘆,愁眉苦臉,她心裡着急,怕問得太緊適得其反,想等薛紹想通了再和他好好談一談。
裴英娘嘆口氣,拉着李令月往內院走,楊知恩寸步不離,神色戒備,跟在她們身後。
到了內院,裴英娘輕聲說,“阿姊……你別怕,先讓昭善去乳孃房裡看一看。”
李令月呆了一呆,隨即臉色大變,顫聲叫昭善,“胤郎!去把胤郎帶來!”
婢女們戰戰兢兢,飛快跑遠,不一會兒,房裡傳出一片淒厲的尖叫聲,昭善白着臉衝出房門,撲倒在地,哭着道:“公主,小郎不見了!”
李令月踉蹌了幾下,腦袋裡一陣眩暈,險些栽倒。
裴英娘抱住她,攙扶她回房,扭頭吩咐昭善,“去把門房叫來,問他今天誰來過公主府,乳孃什麼時候出的門,駙馬又是什麼時候出去的,去了哪裡。”
昭善六神無主,淚流滿面,勉強鎮靜下來,去前院問話。
她很快折返,聲音發顫,“護衛說上午大郎君和二郎君來過,沒有人看見乳孃出去,駙馬好像突然有急事,沒有帶僮僕,隻身騎馬往北邊走了,剛走一會兒。”
裴英娘點點頭,喂李令月喝下一碗甜湯,“阿姊別擔心,胤郎多半是薛家大郎和二郎帶走的……三表兄已經追過去了。”
李令月用力攥住錦被被角,咬牙道:“他們敢動胤郎一根指頭,我絕不會輕易放過薛家!”
薛紹是她的丈夫,她當然要保薛紹,其他人,她一個都不放過!
裴英娘安慰李令月幾句,“我去找三表兄,阿姊,你先別慌,外面出了些變故……”她屏退房中婢女,小聲說,“可能是東宮那邊……”
她的商隊遍佈東西南北,頻繁來往於西域、南洋,構建出一張縱橫交錯、四通八達的大網,讓貨物得以快速運送至全國各地,同時也建立起秘密的情報網。李賢暗中準備兵器鎧甲,購買突厥良馬,以好武之名招募俠客勇士,對她來說並非秘密。
不過她以爲李賢只是以防萬一,沒想到他會主動出擊。
武皇后太剛強決斷了,任何人在她的陰影之下,難以保持鎮定。
猶如一盆雪水當頭澆下來,李令月的憤怒頓時去了五六分,恐懼和失望攫住她的心臟,好半晌過後,她才找到自己的聲音,“薛家……是六兄的人……”
他們想逼薛紹投向李賢的陣營,買通乳孃,偷偷帶走薛崇胤威脅薛紹。
此前乳孃並非因爲照顧薛崇胤太累而清減,她心裡有鬼,害怕緊張,纔會寢食不安,忽然暴瘦。
裴英娘按住想要掙扎着起身的李令月,“阿姊,這事不能聲張出去。”
武皇后不喜歡薛紹,薛大郎、薛二郎支持李賢,事後武皇后說不定會以此爲藉口逼李令月和離,還有可能直接賜死薛紹,必須趕在事情無可挽回之前把薛紹摘出來。
可薛紹爲了兒子,已經跟着薛大郎、薛二郎走了……
“我去找三表兄,阿姊,你帶着令牌即刻進宮,提醒阿父早做準備。”裴英娘取出令牌,小聲說,“建福門前的守衛應該有太子的內應,阿姊,你得儘快,快馬加鞭繞過禁苑,從玄武門進宮,一定要趕在太子之前,秦巖不會讓他輕易闖進去。”
“玄武門?!”李令月驚訝之下,忘了憤怒,宮城北邊是禁軍屯守重地,平時宮人們沒事不會往北邊跑,更別提從玄武門出入,敢亂闖禁地的,格殺勿論。
“此一時,彼一時,阿姊帶着令牌,沒人敢攔你。記住,千萬別去蓬萊殿,待在阿父身邊。”
裴英娘匆匆交待幾句,等李令月冷靜下來,留下幾名親兵,立刻走出公主府。
“去東宮?”楊知恩搖頭反對,“娘子,我們去東宮,豈不是自投羅網?”
裴英娘蹬鞍上馬,甩出一聲響亮的鞭花,“走。”
楊知恩咬緊牙關,趕緊跟上。
半刻鐘後,李令月一身戎裝,吩咐僕從牽來她的愛駒,握緊手中令牌,她雙脣緊抿。
阿父身邊當然是最安全的……但是被擄走的人是她的兒子,她不能幹坐着等丈夫和妹妹的消息……
她擡手掠掠鬢髮,和護衛說,“我們直接進宮,去蓬萊殿。”
皇城內外一片寧靜,高大巍峨的三座宮門立在廣場之前,氣派威嚴,東宮出入不禁,看似和平常沒有什麼不一樣。
裴英娘很快找到薛紹。
他臉色陰沉如水,只差一步,就要踏進東宮。
“三表兄!”裴英娘來不及下馬,勒緊繮繩,笑着喊他,“原來你在這!阿姊生氣了,你還不趕緊回公主府哄她?遲了的話,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薛紹聽到她的聲音,愣了一下,扭過頭。
裴英娘面色不變,笑嘻嘻道:“三表兄,快跟我回去向阿姊賠禮道歉,我幫你求情,阿姊會原諒你的。”
薛紹臉上的表情變了又變,片刻後,他果斷轉身,匆匆走下臺階,翻身上馬,“多謝王妃提醒。”
他如果踏進東宮,就沒有回頭路了,不管他有沒有聽命於太子,只要他出現在太子身邊,武皇后都有藉口殺他。
兩人沒有耽擱,揚鞭催馬疾行。
裴英娘壓低聲音問,“你的兩位兄長呢?”
薛紹嘴脣哆嗦了兩下,緊緊握住繮繩,“他們想遊說袁相公和太子一起進宮勸諫聖人,這會趕往袁家去了。”
說是勸諫聖人,然而滿朝文武都明白,時至今日,李治已然無法廢黜武皇后。
勸李治是假,逼武皇后是真。武皇后的弱點,在於她得不到世家大族的支持,如果公卿侯門聯合起來,給武皇后一個出其不意,未嘗不能把武皇后拉下馬。
但李賢沒有想過後果,玄武門之變後,李世民能迅速穩定朝綱,他能嗎?朝中大臣,並非都是忠君之士!他們只服從強者。
風聲過耳,幾人幾騎踏過長街,捲起陣陣沙塵。
“胤郎在哪兒?”裴英娘問。
薛紹雙手握拳,手背青筋暴起,“大兄不肯說,除非我效忠太子。”
裴英娘冷笑。
快馬剛剛馳入袁家后街,兩人便被黑衣甲士攔下,袁家的管家迎出來,認出裴英娘,陪笑着說袁宰相出門訪友去了,請她隔日再來。
袁宰相是隻老狐狸,哪邊都不得罪,必定是躲起來了。
她沒有下馬,直接道:“薛家大郎是不是在府上?叫他出來。”
管家態度恭敬,回說:“薛家郎君此刻確實在府中,王妃稍等,僕這便去傳話。”
薛大郎和薛二郎硬賴着不走,袁家人正着急上火。
太子行事偏激,斷然不可能成功扳倒天后。不過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袁家不必急着站隊,他們家已經是鐘鳴鼎食,富貴至極,不需要再討好哪一方,只需要靜觀其變就行。
薛大郎和薛二郎硬闖上門,打亂了袁宰相隔岸觀火的如意算盤,罵退兩人,太子獲勝,他肯定會遭殃,虛應兩人,天后洞若觀火,一個謀逆罪名扣下來,袁家極有可能步褚家、上官家的後塵。
袁宰相進退兩難,袁凌志提議把兩人捆了,等到外邊事情平息,正好可以去天后面前表忠心。
袁宰相摁着兒子胖揍一頓,也不看看薛家人是什麼身份,他們今天得罪薛家,連累駙馬薛紹,固然可以躲過天后的清算,太平公主豈會饒了他們?!
聽說裴英娘和薛紹上門討要薛家兩位郎君,袁宰相長出一口氣,多雲轉晴,心花怒放,一迭聲吩咐大兒子,“快,把薛家郎君送出去!”
薛家兄弟身份敏感,牽涉的人太多,着實棘手,交給相王妃去處理罷。
袁家家僕客客氣氣送薛大郎和薛二郎出門,既沒有推搡,也沒有言語呵斥,但態度很果決。
兄弟倆黑着臉走出袁家大門,看到薛紹和裴英娘,臉色更難看。
“阿弟,你竟然甘願和武氏爲伍!”薛大郎捏緊拳頭。
裴英娘笑了笑,冰冷的視線冷冷掃過兩人,“胤郎在何處?”
薛大郎冷笑,梗着脖子道,“薛家兒郎,自然在他該在的地方。”
裴英娘雙眼微眯,薛崇胤被他們送去東宮了?這兩個蠢貨……
“去把胤郎帶出來。”她一鞭子甩向薛大郎,薛大郎臉上轉眼多出一道血淋淋的紅痕,“否則,你弟弟活不過明天。”
她話音剛落,楊知恩和親兵們撲向薛二郎,七八把長刀架在薛二郎脖子上,薛二郎大汗淋漓,抖如篩糠。
薛大郎恨聲道:“你敢?”
“你都敢擄走公主之子了,我有什麼不敢的?”裴英娘沒有耐心和薛大郎周旋,打了個手勢。
楊知恩會意,手腕輕輕一翻。
刀刃劃破脖子,鮮血順着冰冷的刀鋒流淌,薛二郎發出一串慘嚎聲。
“阿弟,你真想要你兄長的命?!”薛大郎想上前解救,被親兵一把按倒在地。他擡起頭,怒視薛紹,雙眼血紅。
薛紹俊秀的面孔浮現幾絲不忍,扭過頭去不看兩位兄長,自嘲一笑,“大兄,我不想要二兄的命……可你們把我兒子搶走了。”
薛二郎噗通一聲,跪倒在裴英娘馬蹄前,“東宮、東宮有人把守,胤郎是牽制三郎的人質,我們剛把人送過去,他就被人帶走了,沒有太子的命令,我們沒法帶出胤郎。”
失望,驚恐,自責,憤怒,各種情緒走馬燈一樣晃過心頭,薛紹下馬,一拳頭揮向薛大郎,“大兄,這是我最後一次這麼叫你。”
從薛大郎和薛二郎偷偷帶走薛崇胤的那一刻起,他沒有兄弟了。
薛二郎驚惶道:“阿弟,你放心,只要我們兄弟在,太子不會傷害胤郎。”
他一邊說一邊頻頻朝薛紹眨眼睛,求薛紹爲他解圍。
薛紹不爲所動。
裴英娘暗歎一口氣,這種時候,她沒辦法勸慰薛紹。
“你!”她握緊繮繩,長鞭指着薛二郎,“和我一起去東宮。”
薛紹霍然擡起頭。
裴英娘盯着薛二郎的眼睛,道:“太子想要抓住我,你可以用我去把胤郎換出來,老實點!你的大兄和薛家滿門的命全捏在你手上,你若敢偷偷和東宮的人報信,薛家上下,連襁褓中的幼兒也難逃一死,不管太子能不能事成,你們薛家絕對無福繼續享受榮華。”
寒光閃爍的大刀就架在脖子上,薛二郎不敢抗命,點頭如搗蒜,“我答應!”
薛紹攔在裴英孃的駿馬前,“不行!”
他是男人,不能爲了救他和兒子,害得裴英娘身陷險地!
裴英娘撥轉馬頭,“三表兄,我意已決,你放心,太子身邊有我的人。你先回薛家,看住其他人。”
微風拂過,帶着初夏的清爽氣息。
薛紹緊緊握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