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的樓閣殿宇威武莊嚴, 假山山石層巒疊嶂,一泓碧水彎彎繞繞, 葫蘆形的池子,清風吹拂, 水波潺潺。
裴英娘沉默半晌,輕嘆口氣, “去找趙道生。”
楊知恩瞪大眼睛, 如遭雷擊。
“我知道趙道生是阿兄的人……”裴英娘平靜道, “郭文泰不在這裡,你不必忌諱隱瞞, 胤郎不能出事, 現在出去找救兵來不及, 去找趙道生幫忙。”
李旦曾帶着一種獨特的脂粉味回房, 她依稀記得曾在宮人身上聞到過那種味道, 所以當時很生氣。
後來她纔想起, 那個宮人是李賢的戶奴趙道生。
李旦沒騙她, 他確實只是見了幾個內侍,只不過那內侍是李賢的心腹。
楊知恩張大嘴巴,臉上掠過一絲尷尬,手足無措道:“娘子,郎君……”
“不必多說, 先把胤郎救回來。”裴英娘打斷楊知恩的話,冷冷道。
楊知恩汗流浹背,不敢多說什麼, 面對十幾個追兵他也不會這麼慌亂,“是!”
他知道暗號,帶着裴英娘東拐西拐,找到一間三面敞着的閣子。
路上時不時有甲士攔阻,楊知恩飛快報出一句奇奇怪怪的暗語,那些人立刻放行。
“娘子放心,這些人聽命於趙道生,不是太子的人。”
裴英娘眼眸微垂,一言不發。
她沒有興趣打聽趙道生和李賢之間的愛恨情仇,唯一能確定的是,李旦在暗中算計李賢。
兄弟互相猜忌,互相算計……李旦不想讓她知道的,她都知道。
楊知恩心頭惴惴,娘子竟然發現趙道生是相王府的內應,等郎主回來,要怎麼向他交待?
如果娘子因爲這件事疏遠冷淡郎主……相王府所有人都要遭殃。
楊知恩可以確定,對李旦來說,和娘子知道趙道生是他的內應相比,太子逼宮之事無足輕重,他根本不在乎哪位兄長當太子。
郎主在外遇險的消息不一定是真的,應該是東宮故意放出來擾亂人心的謠言,楊知恩暗暗想,爲今之計,只有等事情平息後,先找到郎主,提醒郎主早做準備,及時認錯,娘子一般不生氣,真生氣了,八匹馬也拉不回來。
閣子臨着一條清澈的溪澗,簾幕輕搖,一個面容秀美的內侍斜倚欄杆,凝望着粼粼波光,眼神空茫。
李賢此次起事,必敗無疑,他面上鎮定,其實自知可能有去無回。出發前,他留下趙道生保護他的家眷兒女。
楊知恩出現在閣子前時,趙道生恍然回神,視線移到裴英娘身上,目露疑惑。
“東宮的人爲什麼追殺英王?”楊知恩直接問。
趙道生站起身,“我沒有讓人追殺英王,只讓劉侍郎絆住他,他要進宮爲府中孺人請封,會壞事。”
楊知恩眉頭緊皺,“派人去內苑,東宮有支散兵隊伍在追殺英王。”
李賢帶着兵士們離開後,趙道生待在東宮,等着李賢被擒拿,二聖的人馬前來圍剿東宮剩下的人馬,他會帶着李賢的兒女主動投降,然後成爲李賢意圖謀反的有力人證,他知道李賢的所有秘密,包括李賢夜裡喊出的夢話。
他一心等着李賢兵敗,不關心李顯是死是活,不過楊知恩的命令代表李旦,他不敢推託。
他很快點齊人馬,匆匆趕往內苑。
“我們跟過去。”裴英娘說,“找到胤郎,立刻離開。不能讓人看出你和趙道生的關係。”
李治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兄弟相爭。
楊知恩暗暗鬆口氣,娘子這時候還在爲郎主考慮,那應該是沒生氣吧?
趙道生的人剛進入內苑,迎面便見李顯撞了過來,追兵緊跟在他身後,每個人都穿着東宮衛士的袍服。
李顯看到前面又冒出一夥追兵,嚇得雙腿直打哆嗦,抱頭蹲下,絕望道:“我是英王,誰敢殺我,二聖會誅他九族!”
趙道生嘴角一抽,沒理會李顯,帶着人正面迎擊那夥追兵。
他暗藏心思,在李賢身邊潛伏多年,沒想到東宮除了他,竟還有另一股勢力。
喊殺聲近在咫尺,刀尖劃破血肉,李顯抱着腦袋哇哇大叫,糊里糊塗衝出重圍,回頭張望,怎麼不追他了?
難道六兄手下留情,特意派人來救他?
他剛剛想喘口氣休息一下,一把長刀直直劈向他的面門。
“啊!”李顯大叫一聲,拔腳就跑。
裴英娘和楊知恩趕到內苑,無心去看趙道生是不是佔了上風,直接找到不知在哪裡蹭了一身髒臭泥水的李顯。
看他手裡空空,裴英娘踉蹌了一下,眼前發黑,“胤郎呢?!”
李顯沒有回答,拉住裴英娘,拉着她一起跑,“快走!”
楊知恩舉刀擋住兩個追兵手上的武器,響聲鏗鏘。
跑了很遠之後,到了一座水池旁邊,李顯停下腳步,邊喘氣邊說,“我把胤郎藏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只有我知道在哪兒,別擔心,趁他們自己打起來了,咱們快跑。”
裴英娘怔了怔,李顯逃向內苑,按理越往北越安全,他逃命的功夫一流,怎麼會回頭往南跑?
除非,李顯是回來救她的,他以爲她還在重重包圍之中。
她眉峰輕蹙,哭笑不得,甩開李顯的手,“你回來做什麼?”
如果他們沒有請動趙道生,李顯在劫難逃。
“你是阿弟的妻子……阿弟那麼喜歡你,爲了你他連命都可以不要,如果我剛纔丟下你跑了,不管我怎麼求阿弟,他一輩子都不會原諒我的!”李顯一邊哆嗦,一邊抹眼淚,臉上的肥肉一顫一顫的,大哭着道:“我是阿弟的兄長,我是男人,我不能不管你!”
裴英娘擡起眼簾,眸中流露出幾絲詫異。
“嘩啦”一聲,兩隻白色水鳥張開翅膀,低飛過池塘水面,腳爪勾起一條不停掙扎的銀魚,掀起一陣水花。
李顯以爲是追兵來了,嚇得抱住腦袋,喉嚨裡爆出殺豬般的嚎叫,“救命,好漢饒命!別殺我!我有錢,有金銀財寶,有數不清的美人,我可以給你榮華富貴!給你一輩子花不完的錢!給你全天下最美的美人!只求好漢饒我一命!”
裴英娘剛剛被李顯的兄弟情深感動了那麼幾息,鼻尖微酸,還沒來得及道謝,就看到他很沒志氣地對着空氣磕頭,嘴角不由抽動了兩下。
那頭李顯還一個勁朝水鳥飛走的方向磕頭作揖,臉上蹭了一團黑乎乎的泥巴,淚水沖刷出幾道白花花的淚溝,養尊處優的英王,滿身臭泥,抖如篩糠,好不可憐。
裴英娘撇撇嘴,搖搖頭,“六兄……別嚷嚷了!”
李顯登時閉上嘴巴,“咯”的一聲,打了個很響亮的嗝。
楊知恩追上兩人,“娘子,現在該怎麼辦?”
“去找胤郎。”裴英娘問李顯,“他在哪兒?”
李顯吸吸鼻子,左顧右盼,周圍果然沒有追兵,心下稍安,擦擦臉,“跟我來。”
三人把纏鬥在一塊的東宮衛士甩在身後,兩邊都穿着一樣的衣袍,連盔甲都是清一色的鎧甲,根本分不出哪方是趙道生的人,哪方是另一支隊伍。
李顯把薛崇胤藏在一棵古樹的樹洞裡,古樹枝繁葉茂,枝幹張開來,蓋住整間院子,一般人不會注意到樹洞,樹下剛好砌了個小瀑布,湍急的激流飛越而下,沖刷山石,水聲轟隆,剛好可以掩蓋薛崇胤的哭聲。
薛崇胤沒有哭,樹洞裡有溫暖乾燥的衾被,他睡着了。
“我小時候常來這裡玩,這假山瀑布是我命人修的。”李顯抱下薛崇胤,頗爲感慨,當初只是爲了好玩,沒想到有一天他會逃到這裡躲避追殺。
楊知恩四處查探一番,“周圍很安全。”
兵士們都被李顯引回東宮了。
“走。”裴英娘接過熟睡的薛崇胤,親親他紅撲撲的臉蛋,“出去,回公主府。”
內苑她也常來,當年爲李令月秘製煙花,就是在內苑中試驗,她知道好幾條密道,不用經過宮城衛士把守的崗哨,就能出去。
回想起來,密道還是李治告訴她的。那時候她還小,李治有一天心血來潮,講故事給她和李令月聽,李令月纏着他撒嬌,追問他宮廷內苑到底有多少條暗道。李治遣退廊下宮婢,認真和她們指明其中幾條小道,囑咐她們沒事不要靠近,以免迷失道路。
遠離東宮的宮牆,李顯開始惦記英王府,愁眉苦臉,低聲嘀咕:“不知道二孃和香娘怎麼樣了……”
三人商量過後,決定往東面走。
內苑山巒疊翠,綠水環繞,景色清幽秀麗,這時節,他們自然沒有心思欣賞景緻。
沉默着走到一處山坡前,楊知恩臉色一變,拉住悶頭走路的李顯,帶着裴英娘一起,避進道旁的樹叢後。
馬蹄噠噠,煙塵滾滾,幾十騎人影風馳電掣,從東邊席捲而來,馬蹄踏碎枯枝敗葉,一聲接一聲,震得人心頭髮顫。
離得近了,依稀看到領頭之人身穿丹色圓領袍衫,手握黑漆長弓,面色陰沉如水,緊擰的眉峰透出幾分深沉的陰鬱。
風吹衣袍獵獵,他緊握彎弓,手背青筋隆起。
一個月沒見,他似乎變了些。漫天的霞光籠下朦朧瀲灩的光暉,他一手持弓,一手緊攬繮繩,飛馳過寂靜的山道。
暮色微沉,羣山蒼莽,他眸子黑沉,眼底的陰鷙比寂冷冬夜的夜色更濃稠。
裴英娘情不自禁低喃:“阿兄……”
他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