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萊宮。
近侍吹滅燭火, 合攏帳簾。
已是初秋, 仍舊暑氣蒸騰, 大部分人還在爲炎熱煩惱, 李治的寢殿已經撤下簟席、竹簾,換上錦褥、紗簾。
簾下的梅花小几上一對雀繞花枝石榴瓷瓶, 瓶中供着幾枝茉莉花, 鎏金狻猊爐裡燜了一爐據說可以祛除一切惡氣的必慄香, 茉莉花香亦能闢穢和中,兩香相輔相成, 互不干擾。
之前宮中大多燒瑞龍腦、鬱金香、四葉餅子香, 因爲武皇后這兩天睡得不大安穩, 宮人們才換上必慄香。
李治知道武皇后爲什麼睡不好,他的退位和李顯的登基太突然了,她原本運籌帷幄,安安穩穩做了許多年的天后, 臨到老,一下子陷於被動, 自然會驚慌失措。
不過她是冷靜而理智的,深知他主意已定,沒有激烈反對,反而極力贊成,前幾天裴公在朝堂上宣讀詔書時,她滿面微笑,看不出一絲不豫之色。李顯受命時, 她看着身穿冕服的兒子,眼底俱是溫柔慈愛。
這就是她了,深不可測,喜怒哀樂彷彿都和她沒有關係,她高高在上,凡人看不懂她。
她已經沉迷權勢,不願抽身。
李治沒有睡,坐起身,掀開牀帳,內侍躡手躡腳迎上前,扶他起來。
“大家,可是要吃茶?”近侍喚他,然後意識到要改口,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麼叫,乾脆含混過去。
李治微微一笑,他現在是太上皇了。
他不是第一個太上皇,蓬萊宮原本是阿耶李世民爲阿翁李淵修建的,阿翁退位後長居此處,那時蓬萊宮只是一座離宮,宮殿沒有現在這麼宏偉齊整。
李顯仍然住在東宮,每天一早進宮看望李治和武皇后,虛心問政,下午回去和臣屬們商議政務。
他登基爲帝,還沒從狂喜中緩過神,想盡力做到最好。
態度是誠懇的,可惜他還是個孩子,以爲當皇帝就和當太子一樣,只要聽話就夠了。
確實要聽話,但李治希望他聽武皇后的話,儘量安撫武皇后躁動的野心,可李顯誰的話都聽,他的,武皇后的,東宮屬臣的,朝中所有大臣的,韋氏的……
他的耳根子太軟了,經不得別人哀求,誰的話說重一點,他就誠惶誠恐,恨不能滿足每一個人的要求。
昨天李顯請安時支支吾吾,問起李裹兒的封號問題,他想冊封李裹兒爲公主。
李治冷笑,駁回了李顯的請求。
冊封公主是假,韋氏想當皇后纔是真。
一般來說,受寵的公主甫一出生就能獲得公主之尊,其他庶出的公主沒有這個福運,可能到出嫁時纔有封號。
李裹兒是庶出,李顯沒敢提李令月,拿小十七和李裹兒對比,想給李裹兒賜號安樂。
意頭是好的,平安喜樂。
李治聽說小十七和韋家有些齷齪,韋氏做了蠢事,自知身份低微,不敢拿小十七怎麼樣,多次託人說和,想要賠禮道歉。李顯一登基,韋家人不提賠罪的事了,這麼急不可耐,想借李裹兒冊封一事壓小十七一頭,以後等他走了,是不是還想讓小十七給韋氏賠不是?
小十七外柔內剛,當然不會輕易被韋氏欺負,可李顯竟然看不出韋氏的心思,巴巴的跑來找他。
李顯護不住弟妹。
夜空中無數繁星簇擁着一輪皎月,萬里無雲,夜晚的星空明澈璀璨,一伸手,彷彿可以掬一捧細碎星光。
李治嘆息一聲。
不由想起年輕時,剛接武皇后回宮的時候,礙於她的身份,只能把她安置在王皇后身邊。她那時候貼心溫柔,爲奴爲婢也沒有怨言。
夜裡他避開人,偷偷去側殿看她,她白天忙了一天,累得手腳痠軟,他拿起小几上的美人捶,幫她捶肩膀。
“媚娘。”他拂去她鬢邊沾上的灰塵,柔聲說,“你暫且忍耐,我不會讓你受苦的。”
她握住他的手,“陛下,能回到您身邊,我已經知足了。”
王皇后對她的看守很嚴,側殿的窗戶總是支起來的,夜色漏進室內,一地霜色月光。
這霜色慢慢爬滿他的鬢邊,歲月流轉,曾經青春年少的他和武皇后都成了白髮蒼蒼的老人,他垂垂老矣,時日無多,武皇后卻精神旺健,蠢蠢欲動。
定下她太后的身份,是爲了防備她,其他的只能聽天由命。今時今日,他動不了武皇后的地位,真的拼得你死我活,只會兩敗俱傷。
唯一能讓他安慰的,是李旦和小十七長大了,成熟了。這一次瞞着小十七,她固然生氣,但還是讓人傳話回來讓他寬心,她會按着他的吩咐行事,不會莽撞跑回長安。
這對她來說非常殘忍,等他准許她回長安的時候,不知道來不來得及見她最後一面。
還好她沒有把他給她畫的扇子拿出去送人,他這幾天連筷子都握不穩,不能再提筆幫她畫扇面了。
夜風吹過長廊,如泣如訴,嗚咽不止。
近侍勸李治回殿安置,“大家,更深露重,您身子嬌弱,早些歇息爲上。”
他攏緊披風,轉身回內殿,迎面看見一點朦朧的燈光由遠及近,燈光照出武皇后略顯焦急的臉,她頭髮披散着,鳳目四下裡逡巡,沒有簪環妝粉裝飾,也是威儀赫赫,不怒自威。
“陛下去哪兒了?深更半夜,別吹了風。”武皇后過來攙扶李治。
她沒改口,依然叫他陛下,李治餘光看見她鬢邊的幾縷白髮,頓了頓,沒有糾正她。
夫妻倆吃了杯熱湯茶,各自睡下,李治病中一直和武皇后分榻睡,中間隔幾道屏風。
月光透過紗簾,籠下一地朦朧暈光。
李治望着帳頂層層疊疊的仙鶴芝草紋,渾濁的雙眼裡浮動着難以紓解的憂色。
即使李顯登基了,武皇后仍舊大權在握,等他撒手走了,長安能太平幾天?
李旦畢竟還年輕,不知道能不能沉得住氣……他的兒女都是在蜜罐裡泡大的,沒有經歷過風雨,而且他們的敵人並非暗藏禍心的反賊或是逆臣,而是他們的母親。
那太難了。
明明應該是世上對你最好、最寬容的人,站在你的對立面,剝奪你的一切,那種滋味,常人難以忍受。李賢寧願相信自己的生母另有其人,也不承認武皇后是他的母親,何嘗不是一種自欺欺人的迴避。
除了武皇后以外,還有很多潛伏在暗處的暗流,武皇后太強勢,掩蓋了其他矛盾,此時能同心協力的人,不一定能攜手走到最後。
李顯和李旦能永遠兄友弟恭麼?
可能真的是年紀大了,李治總忍不住設想各種可能,萬一被宗室趁虛而入了怎麼辦?萬一李顯和李旦反目成仇了怎麼辦?萬一……
無數個萬一,每一種都叫他眉心緊擰。
記憶回到不久前,李賢逼宮的那晚。
沒有人知道,他單獨見了李旦一面。
夜色濃稠,爲了掩人耳目,屋裡沒有點燈,李治和李旦坐在黑暗中,李賢闖入建福門,內侍一次次在外通報消息,十萬火急,父子倆誰都沒動。
李治讓李旦做出選擇,選裴英娘,還是選太子之位。
“想要當一個合格的帝王,必須先學會捨棄,旦兒,十七不喜歡宮闈爭鬥,放她走,對你們彼此都好,只要你點頭,爲父立刻冊立你爲太子。”
殿外的護衛們走來走去,加強防衛,腳步聲紛雜,李旦沒有猶豫,果斷回答說:“阿父,我選英娘。”
沒有絲毫遲疑。
李治微笑,“你想好了?選十七,朕就立顯兒爲太子。”
黑暗中看不清李旦的面容,但李治覺得他也笑了,他輕聲說,“七兄比我年長,理應如此。”
他們都在互相試探。
李治在試探李旦的權欲心,試探他心底更看重溫情還是權力,李旦則在試探李治到底屬意誰。
父子倆心照不宣。
幾問幾答,李治確定李旦將來會給李顯一個妥善的去處,不會兄弟殘殺。
李旦明白李治真正挑中的人,其實是他。
很早以前,從李賢變得暴躁敏感的時候起,李旦的想法就慢慢變了,他時而隱忍,時而展露殺機,時而謙讓,時而主動攬事上身,爲的全是贏得李治的支持。
李治的問題是試探也好,真心也罷,如果費盡心機得來的青眼相看需要用小十七去換,他寧可不要。
他的初衷,就是爲了保護自己在乎的人。
李旦拒絕以和離換取太子之位的那一刻,李治恍惚看見多年前的自己。
太子和魏王明爭暗鬥,中間夾雜其他幾位庶出兄弟的恩怨,最後他漁翁得利。阿耶爲了他煞費苦心,不惜狠心把當年爲太子和魏王佈置的人手全部除掉,只爲了鞏固他的地位。
他從小養在阿耶身邊,有阿耶的寵愛,不爭不搶,適時示弱,很容易獲得阿耶的憐惜。
李旦比他更能忍,沒要任何人操心,自顧自長大,一眨眼,也到了羽翼初豐的年紀。
旦兒不會變……有小十七和令月兩個妹妹規勸,他不會狠心對李賢和李顯下殺手。
看形勢,他的兒女或許會受一些磨難,總歸都能保住性命。
李治翻來覆去想着以後的事,直到凌晨才閤眼睡了一小會兒。
第二天他有點發熱,近侍叫來奉御爲他診脈。
奉御笑着說他身體康健,沒什麼大礙。
但他分明聽到奉御走到屏風後面時,悄悄嘆了口氣。
王壽永偷偷抹眼淚,“大家,把相王和相王妃召回來吧。”
聖人是皇帝,退位成了太上皇,那也是天下之主,堂堂帝王,爲什麼不能隨心所欲?
李治擡頭看向簾外,天氣晴朗,雲捲雲舒,硃紅宮門切割出一小塊瓦藍碧空。
他脣邊含笑,“無事。”
怪他無用,才造就如今的僵持局面。他是父親,幫不了兒女們太多,這是他最後能爲他們做的事。
安排好一切,他走也走得安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