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一百八十九

裴英娘退後兩步看二孃他們拋箭, 餘光看見身後一道熟悉的身影, 轉過身, 眉眼微彎, 因爲着男裝,多了幾分英姿颯爽的氣度, “阿兄。”

他今天穿丹色錦袍, 她穿的也是紅色, 兩人站在一塊兒,一高一矮, 煞是有趣。

李旦擡手輕撫裴英孃的髮鬢, 發現她腰上系的鈿帶是他舊日穿過的。

她每次穿男裝, 總喜歡翻箱倒櫃找他以前的衣裳佩飾穿戴,說是要儉省,反正他不會再穿,正好給她穿着玩。

李旦盯着腰帶看了許久, 眸色微沉。

裴英娘啪嗒啪嗒跑開,從筒中抽出一枝長箭, 塞到李旦手心裡,“阿兄,你來給二孃他們示範一下投壺的姿勢。”

李旦微笑,“這麼信任我?”

裴英娘似乎覺得他無所不能,詩、書、禮、樂、琴、棋、畫,遇到不懂的事情,扭頭找他尋找答案, 篤定他一定答得上來。

她一臉理所當然,仰頭看着他,“阿兄你的箭術那麼好,投壺這麼簡單,你肯定也得會呀。”

皇子們可不是隻會吃喝玩樂,他們從出生開始就受萬衆矚目,儒學士頂着巨大的壓力教授皇子學識,生怕不小心把二聖的寶貝疙瘩給教壞了,對他們頗爲嚴格。

幾位親王自小飽讀詩書,樣樣拿得出手。就連身體病弱的李弘,其實也能騎馬拉弓。李顯吊兒郎當,認真起來,寫的詩作比裴英娘作的詩通順得多。

而且她小時候李旦教過她寫字、畫畫、羌笛、下棋、騎馬……他確實什麼都會。

李旦笑了笑,握緊箭桿,揉揉裴英孃的發頂,指尖蹭到層層疊疊的菊花,花瓣微涼。

他示意宮婢們把銅壺挪到遠處的桂樹下,二孃、三郎和四郎有點怕他,怯怯地屈身行禮問好,一頭扎到裴英娘背後躲起來。

裴英娘目光灼灼地盯着長箭看。

李旦揮動右手,拋出竹箭,袍袖飛揚,嘭的一聲,竹箭準確無誤地栽進銅壺裡,晃盪了幾下,沒有彈出來。

裴英娘拍手叫好,宮婢們對望一眼,跟着起鬨——王妃在場的話,大王脾氣很好,心情也很好,想要大王高興,什麼都跟着王妃做就對了。

“來,我教你。”李旦從背後捉住裴英孃的手臂,手指輕捏她的皓腕,“揮箭的時候手腕不要動,箭尖不能平指,稍微向下。”

裴英娘愣了一下,扭頭看李旦,“阿兄,我讓你教二孃他們呀……”

他怎麼教起她來了?

李旦垂眸,“想不想學?”

他握着她的手,指腹的繭子緩緩摩挲手腕,彷彿帶了某種不可言說的暗示,裴英娘顫慄了兩下,不敢說不,目光四下裡逡巡,這才發現二孃、三郎和四郎早就被宮婢帶走了。

李旦俯身,整個人罩在她身後,左手緊緊攬在她腰上,右手幫她調整姿勢,說話的時候氣息就在她耳畔頭頂縈繞,“再試試。”

裴英娘嘴角抽搐了一下,他整個人都貼上來了,她身子發軟,又酥又麻,手臂在他臂彎裡,被他箍得牢牢的,還怎麼試,根本沒法動彈好不好!

李旦輕笑,覺得她眼珠骨碌碌轉來轉去的樣子生氣勃勃,很好玩,這種時候她肯定在心裡偷偷腹誹着什麼,面上卻笑容甜美,乖巧得很。

他低頭吻她微帶薄紅的面頰,抱着她投出竹箭,箭桿劃破空氣,穩穩當當彈入銅壺,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這回沒有人起鬨叫好,李旦剛纔掃了一眼左右,宮婢們會意,默默退下,廊前草地上只剩下他們兩人獨處。

“投中了!”

裴英娘很高興,怎麼說箭都是從她手裡拋出去的,總有她一半的功勞吧。

李旦放開她,走到竹筒邊,抽出一枝竹箭,又走回她背後,“再來。”

裴英娘躍躍欲試,回想李旦剛纔教她的要點,還沒揮出竹箭,身後火熱的胸膛再度貼上來。

如此反覆四五次,裴英娘差點氣急敗壞。

雖然每一次都投中了,但是沒有一次是她自己投的!

“我自己來。”李旦再一次故技重施貼上來的時候,裴英娘推開他,箭尾指着他,不許他靠近。

李旦摸摸鼻尖,笑而不語。

裴英娘背過身,一眨不眨地盯着銅壺,手臂揮出,長箭叮的一聲,撞到銅壺邊沿,打了幾個轉,落到草地上。

“果然手腕不能動,比剛纔準多了,差一點就能投中!”裴英娘拍拍手,左顧右盼,可惜二孃他們不在,不然能親眼看見她的進步。

李旦挑眉。

裴英娘又抽出一枝竹箭,繼續拋投。

拋了大概三四次,竹箭終於落入銅壺口,她回頭朝李旦笑,雙頰紅撲撲的,脣色鮮豔,雙眸流轉有神,“阿兄,你看,我投中了!”

“我”字咬字特別清晰。

李旦一笑,走近幾步,拉起她握拳的手,一根根掰開她的指頭,揉弄指節,“累不累?”

裴英娘搖搖頭。

桂樹下支了鞦韆架,等桂花盛開的時候,坐在樹下打鞦韆,看着近在咫尺的清亮湖水,聞着馥郁香甜的花香,擡頭是碧朗晴空,放眼望去,朱門綺戶、亭臺樓閣散落在蓊鬱樹叢間,神清氣爽,甚爲愜意。

現在桂花還沒開,鞦韆架已經支好了。

李旦牽着裴英孃的手,走到桂樹底下。忽然打橫抱起她,彎腰坐到鞦韆上。

兩個人的重量壓得鞦韆架咯吱咯吱響,裴英娘想坐起來,李旦的手臂橫在她腰間,強迫她坐在自己身上。

他拍拍她的腦袋,拿她當小孩子哄,“乖,別動,讓阿兄抱一會兒。”

裴英娘偷偷白他一眼,沒掙扎。

“郭文泰剛從長安趕來……”李旦捏着裴英孃的手,她的手很軟,指節纖長,指尖才搽過鳳仙花汁,顏色有點淡,手掌柔弱無骨,握在掌心軟綿綿的,“執失雲漸回長安了。”

“嗯?”裴英娘靠着李旦的胸膛,空着的手抓他襆頭底下綴着的帛帶玩,漫不經心問,“阿父召他回來的?”

李旦頓了一下,“不,事情有點古怪。”

裴英娘怔忪片刻,手指慢慢鬆開帛帶。

宜州。

秋色漸深,山間依舊一片蒼翠,蜿蜒而過的溪水清澈見底,山色空濛,細雨茸茸。

一匹快馬飛馳而過,落了幾場雨,山間道路泥濘,馬蹄濺起陣陣泥點子。

馬上之人頭裹巾子,着紺色竹枝柿蒂紋翻領長袍,額系紅纓帶,眉目清秀,是個年輕俊雅的青年郎君。

駿馬須臾馳到驛站前,早有隨從等在路口,隔得老遠就殷勤湊上前,“郎君,使君和明府等候多時了。”

不等駿馬停下來,俊秀青年撒開繮繩,翻身下馬。

旁邊的人看得心驚膽戰,等青年頭也不回地走進驛站,才偷偷籲出一口氣。

郎君是使君的救命恩人,於年前從山匪手中救下使君一家八口人,還手刃山匪頭目,領兵打退山匪暴/亂,立下大功,被使君收爲義子,接到府中教養。

使君的幾個兒子流連風月,一個比一個不成器,倒是這位義子身手利落,膽大悍勇,毫不畏死,和使君脾氣相投,很得使君的喜歡。

入夏的時候,馬奴聽府中人私底下說,使君預備把家業傳給這位新收的義子。

沒想到郎君斷然拒絕使君的厚愛,憤然出走。

使君親自追出三十多里路,才把郎君勸回刺史府。

自此以後,使君對郎君愈發器重信任,府裡的主母和幾位郎君看出小郎君不會覬覦刺史府的家財產業,也對郎君越來越好。

使君想把自己的外甥女嫁給小郎君,小郎君也沒答應,說是家中親人過世不久,他要爲母守孝。

馬奴牽着駿馬去馬廄吃草料,搖搖頭:小郎君真是個傻大憨,刺史府家財萬貫,他說不要就不要,舅家小娘子貌美如花,他也不動心。每天任勞任怨,爲使君奔波,啃乾糧,喝冷水,至今沒有攢下一點私房錢,他到底圖什麼呢?

難道小郎君真的只是爲了報答使君的知遇之恩?

驛站裡,宜州刺史和當地縣令也在討論這個問題。

縣令皺眉道:“四郎雖然很有才幹,但到底來歷不明,使君貿然將如此機密的事情交給他去辦,會不會生變?”

宜州刺史哈哈大笑,捋須道:“四郎表裡如一,是個好孩子,我信得過他!我一家幾口的性命皆是被他所救,他不會害我。”

縣令想了想,刺史爲人豪爽,喜歡誰,就真心交付,絕不會胡亂猜疑,勸了也沒用,不如私底下去調查,等查到實質證據,再來勸使君。

他起身告退,宜州刺史揮揮手,“你去吧。”

縣令下樓,走到轉彎的拐角處時,眼皮跳了兩下。

刺史的義子週四郎背靠牆壁,手抱腰刀,冷冷地看着他。

這一瞬間,縣令想到叢林中的野狼,他們狡詐無情,悄悄潛藏在暗處,看似毫無殺機,等到時機成熟,他們忽然撲出來,一口咬斷你的咽喉。

縣令汗如雨下。

“明府。”週四郎向他頷首致意。

剛纔說的話肯定都被週四郎聽見了,得罪了這個煞神,以後恐怕會招致禍患……縣令勉強笑了笑,拱拱手,飛快奔下樓。踉蹌了幾下,差點摔倒。

週四郎面無表情地看着縣令離開,轉身上樓。

周刺史是武人,耳聰目明,他上樓的時候故意發出聲響,他們早就知道他到了,卻沒有停下交談。

顯然,刺史故意讓他聽見他們的對話,好讓他感恩戴德,繼續爲他們賣命。

週四郎笑了笑,推開房門,“義父。”

周刺史坐在火盆前搓手,“四郎啊,你回來了,事情辦得如何了?”

週四郎脫鞋走上簟席,矮身坐下,腰刀放在一邊,“義父,羈縻青州的刺史、縣令皆是山民出身,並非漢人,不懂朝堂上的彎彎繞繞,只服從強者,他們親口向孩兒保證,只要義父一聲號令,他們一定追隨左右,爲義父效犬馬之勞。”

周刺史雙眼微眯,稍一沉吟,打量週四郎幾眼,微笑道,“四郎,時至今日,你應該明白,爲父正在做一件大事。”

週四郎眼觀鼻鼻觀心,望着火盆裡躍動的火焰,靜默不語。

“我身負皇恩,不能眼見着妖婦把持朝政,殘害忠良!”周刺史長嘆一口氣,“你救過我的命,我也不瞞你,我已聯絡宗室,暗中籌謀,此事關係重大,妖婦積威頗深,難以撼動,我等起兵,不過是蚍蜉撼樹罷了,十有八/九會落一個身首異處的下場。你還年輕,不能被我連累,再過兩天,會有南下的商隊經過驛站,你隨他們一起走吧,天涯海角,總有你的容身之處。”

聖人快不行了,所有人都在等着那一天,等聖人駕崩,新君根基不穩,朝野震盪,他們趁機起兵反對太后,殺進長安,把太后趕下臺……

至於太后還政之後,新君聽誰的,自然是起兵的人說了算,甚至於他們可以換一個人當皇帝。

週四郎心中冷笑,面上卻平靜無波,冷聲道:“我跟着義父。”

簡簡單單一句話,其他的不願多說。

周刺史就是喜歡週四郎的簡單幹脆,聞言嘿然一笑,“好,得此佳兒,爲父三生有幸!”

他不怕週四郎反水,這小子什麼都不懂,可能以前少年意氣犯了什麼事,一直過着躲躲藏藏的日子,除了依靠自己,誰能不計前嫌重用他信任他,給他榮華富貴?

他只能效忠自己。

如果他不識時務,殺了他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易如反掌。

周刺史胸有成竹,微笑道:“爲父要派人去長安打探消息,其他的人我不放心,四郎,你會說雅言,就由你親自走一趟,來日若能辦成大事,爲父幫你討個大將軍的職銜,隨你折騰去!”

大將軍?他不想當什麼大將軍,他只想要一個清白乾淨的出身,一個可以重新返回長安,光明正大出現在她面前的新身份。

周刺史一家的性命,他們私底下制定的計劃,就是他的投名狀。

週四郎鳳眼微垂,“孩兒一定不負義父所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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