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在這時, 兩邊山坡上揚起一蓬蓬雪花, 泥塊四濺滾落。
楊知恩的瞳孔猛然一縮, 那不是雪,是藏在雪地裡的兵士!
山坡之上, 早已埋伏多時的兵士抖開身上的遮蓋物, 張弓搭箭。羽箭如蝗蟲一樣鋪天蓋地,罩向官道上的隊伍。
衆人反應不及, 根本無法抵抗。
嗖嗖數聲, 前一波箭雨剛剛落下,又一波箭矢激射而出, 護衛們一個接一個悶哼着倒地。
楊知恩虎目圓瞪,如此密集的攻勢,那些兵士必定訓練有素, 配合默契,絕不是普通的世家豪奴,只能是軍漢!而且是上過戰場的軍漢!
“郎君!”楊知恩飛奔至被甲士們牢牢護衛在最當中的馬車前,“是軍隊的人。”
李旦沒有慌亂, 扭頭囑咐裴英娘,“待着別動。我出去看看。”
“好。”裴英娘不想給李旦添麻煩,放開他的衣袖,“阿兄, 當心點。”
李旦拍拍她的發頂,“別怕。”
他掀簾出去,馬車周圍的護衛立刻堵到車轅前, 把馬車圍得密不透風。
馬車嵌有鐵板,即使對方動用□□也射不穿,外面殺聲震天,馬嘶陣陣。
近在咫尺的地方驀然傳來幾聲慘叫,鮮血濺在厚厚的軟簾上。
接着是沉默的打鬥聲,幾匹駿馬受到驚嚇,揚蹄慘嘶。
馬車被撞得一歪,裴英娘扶着車壁坐穩,心跳如鼓:
對方不可能這麼快攻到馬車前,之前一點預兆都沒有……是內應!隊伍裡有內應,他們故意引走李旦,目的是劫走她!
她拔出腰間的波斯彎刀,握緊刀柄。
※
官道上雪花飛濺,一隊人馬穿過重重風雪,飛馳而至,馬上之人皆揹負長弓,腰繫箭囊,手握長刀。
刀光閃爍,殺機凜冽。
武承嗣扯緊繮繩,勒馬停下,四下裡逡巡一週,前方的軍士把車隊堵在谷中,戰況正酣。
旁邊的人抽出箭矢,搭在弦上,小聲問:“郎君,我們要不要幫執失將軍?”
武承嗣冷笑,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我們是來當見證的,今天執失雲漸敢動手劫人,以後姓李的誰敢信他?他是假意投誠也好,真心歸順也罷,只有太后會重用他,他沒得選。”
親隨是他的心腹,聽他隨口說出“姓李的”這幾個頗爲不屑的字眼,面色不變,恭敬道:“想逼執失將軍無路可走,倒也簡單,只要……”
只要他們暗中幫着出點力,殺了相王,執失雲漸就沒法回頭了,只能一條道走到黑。
武承嗣皺皺眉頭,厲聲喝道:“蠢貨!不許輕舉妄動!”
李旦是姑母的兒子,姑母絕不會允許任何人殺她的兒子,他也不行。
畢竟姑母的權勢來自於帝后、帝母的尊貴身份,沒了李顯和李旦,她怎麼取而代之?
前方的喊殺聲還在繼續,馬蹄踏過積雪,濺起的飛雪和飄飛的雪花織出一張張大網,把整個車隊籠在其中,鮮血飛灑,殷紅和雪白互相輝映,白的愈加白,紅的愈加紅。
山道上馬鳴咴咴,一人一騎緩緩走下密林。
風雪漸漸散去,男人橫刀立馬,靜靜觀望谷中的廝殺,高鼻深目,劍眉軒昂,披一件墨黑鳥羽大氅,神情冷漠,無悲無喜。
果然是身經百戰的常勝將軍,幹起這種陰私事情,公然搶奪親王正妃,也能如此鎮定。
武承嗣夾一夾馬腹,催馬疾走,靠近執失雲漸,“執失將軍,太后命我前來助你,將軍可得手了?”
執失雲漸瞥他一眼,“我去帶走十七娘,相王就交給尚書了。”
不等武承嗣回答,他縱馬衝入混亂交戰的山谷。
武承嗣呆了一下,忽然覺得不大對……執失雲漸看到他根本不意外……他早就知道姑母不會真的信任他。
他越想越覺得悚然,萬一執失雲漸那小子和他玩陰的,趁機殺了李旦,解決後患,然後嫁禍到他身上……那他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執失雲漸驍勇善戰,得罪宗室也不要緊,大不了可以躲到草原去當流寇,他可不行,除了姑母的倚重,他一無所有!
武承嗣冷汗涔涔,吩咐身邊的心腹,“保護好相王,誰敢動相王,殺無赦!”
心腹們面面相覷,他們不是來搶人的嗎?怎麼變成保護相王了?
武承嗣心急如焚,篤定執失雲漸留有後手來坑害自己,“快去!”
心腹親隨們連忙應喏,一頭扎進車隊中。
三方人馬混戰,刀兵聲、馬蹄聲、慘叫聲、呼喝咒罵聲彙集成一片洪流。
※
外面的打殺聲此起彼伏。
護衛們發出示警,前方的人發現隊伍裡有內應,嚇得一滯,想要回頭施救,奈何忽然衝進來幾匹快馬,馬上的人個個能以一當百,他們被攔腰截斷,只能眼睜睜看着馬車旁的人越來越少。
外圈的打鬥還在進行着,馬車外面卻寂靜無聲,戰鬥似乎結束了。
一雙大手掀開濺滿鮮血的軟簾,濃稠的血液滴滴答答流到車廂裡。
光線有些刺眼,裴英娘抓緊匕首,睜大眼睛,不可置信道:“是你!”
她心存僥倖,以爲李旦回來了,可惜不是。
執失雲漸看她一眼,淡褐色眸子平靜無波,眼眸微垂。
他身上的衣袍乾乾淨淨,普通的王府護衛傷不了他。他解決外圍的護衛,徑直殺到馬車附近,留守在馬車旁邊的護衛是身手不凡的精兵,但也近不了他的身。
“跟我走。”
他一把鉗住裴英孃的手,回頭揚鞭猛地抽一下馬背,駿馬遽然受驚,發出一串高昂的嘶鳴聲,開始橫衝直撞。
裴英娘知道執失雲漸返回長安了,也知道他爲了權勢投靠武太后,她沒有過多留意,李治的逝去讓她沒有心思去關注其他人。
“你想幹什麼?”她悄悄藏起匕首。
馬車衝出重圍,護衛們想要追趕上來,軍士們結成整齊的方陣,立馬堵住缺口。
執失雲漸頓了一下,道,“我要帶你走。”
他全神貫注看着前方的山道,控制馬匹的速度,忽然鬆開繮繩,擡起手臂,往後一擋,架住裴英孃的手。
“哐當”一聲,匕首跌落在車廂裡,劍刃折射出雪白光芒,波斯商人進獻的寶刀,削鐵如泥,一劍下去,絕對皮開肉綻,深可見骨。
“你力氣太小,傷不了我。”執失雲漸撿起匕首,掃一眼車廂,確認沒有會磕碰到她的利器,“山道顛簸,坐好。”
他話音剛落,馬車劇烈晃盪了兩下。
裴英娘往後撞在車壁上,咬緊牙關,手臂震得發麻。剛剛趁執失雲漸沒有防備,用盡全部力氣才刺下那一劍,竟然被他輕輕一擋就撥開了。
之前只是把他當成一個武藝很好的殿前親衛,他的刀尖不會對向她,感受不到他的凜然殺氣。
這一刻她才深切體會到,自己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而執失雲漸武藝高強,是橫掃西域,令周邊諸部聞風喪膽的鐵血將軍。
“你到底想怎麼樣?”裴英娘定定神,冷靜思考,執失雲漸不是武三思,或許可以和他講道理。
至少要弄明白執失雲漸的打算,纔好脫身。
馬車飛快奔馳,晃來晃去,她穩住身形,“太后想要殺我?”
執失雲漸面無表情,淡淡道:“沒人能殺你。”
她接着問:“相王呢?”
刀劍無眼,李旦會不會受傷?
執失雲漸沉默了一瞬,“你放心,他很安全。”
裴英娘點點頭,漸漸平靜下來。
他不會傷害李旦,也不是來殺她,事情還沒到最壞的地步。
※
武承嗣看着執失雲漸駕駛馬車回來,嘖嘖道:“將軍好手段,某佩服!”
執失雲漸甩下長鞭,“可以收手了。”
武承嗣騎在馬上,探頭往車廂裡看。
裴英娘盤腿坐在錦褥之中,臉色蒼白,鬢髮鬆散,眼圈微微發紅,冷冷瞪他一眼。
武承嗣笑了一笑,十七娘果然是個聰明人,能迅速看清形勢,遇到這種事,不會和一般小娘子那樣哭鬧尖叫。
那沒有用,執失雲漸鐵了心要搶人,她只能認命。
與其大家鬧得不好看,不如留點力氣想想接下來該怎麼應對,給彼此留點顏面。
“人都到手了,將軍先撤人,留我殿後,是不是太精打細算了?”
武承嗣皮笑肉不笑,他可不想獨自留下來面對李旦,李旦要是知道裴英娘被搶走了,會發瘋的!
姑母大事未成,還有更風光的日子等着他,他可不想成爲李旦的刀下亡魂。
執失雲漸休想把他推出去當替死鬼。
山風呼嘯,大雪瀰漫,遠處有隱隱的轟隆悶雷聲傳來。
執失雲漸想了想,翻身躍上一匹駿馬,回頭看着裴英娘,居高臨下,“十七娘,相王的生死在我一念之間,待在馬車裡,別想着逃走……否則我下手不會留情。”
武承嗣眉心一跳,這傢伙不愧是突厥人之後,狡詐無情,竟然真的想殺相王!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他不會插手管他們之間的閒事,反正長安還有一位皇子好好活着,相王的生死和他沒有關係。
死了更好,李旦如果活下來,將來一定會狠狠報復他。
裴英娘渾身發顫,怒視執失雲漸,冷哼一聲,“阿父看錯你了。”
山風吹得執失雲漸袍袖獵獵,他面容沉靜,撥轉馬頭,示意親兵看守裴英娘,“小心點,別把人放走了。”
親兵們拱手應喏。
“武尚書。”執失雲漸揮動長鞭,“你先帶十七娘走,我留下來。”
武承嗣巴不得一聲,不用和李旦對上,他能多活幾年!
“將軍果然爽快!”他哈哈大笑,吆喝自己的隨從,圍住馬車。
執失雲漸策馬回到山谷之中。
“郎君,真的就這麼走了?”親隨請示武承嗣。
武承嗣從鼻子裡哼一聲,“不走,難道要留下來看熱鬧?”
十七娘已經抓到手了,以李旦的脾氣,這輩子絕對不會原諒執失雲漸,說一句不死不休都不爲過,姑母的目的達到了。用不着再多事。
他不想引火燒身。
讓執失雲漸去面對李旦的滔天怒火吧!
一行人調轉方向,往長安的方向走,把混亂的廝殺拋在身後。
天色陰沉,悶雷聲越來越近。
走了一刻鐘,所有馬匹忽然躁動不安,揚蹄嘶鳴。
武承嗣皺眉。
領路的隨從看着遠方,突然瞪大眼睛,一臉驚恐,跳下馬,連滾帶爬着跑向武承嗣,“郎君!前方山體垮塌,可能是雪崩!”
武承嗣臉色變了變,眯眼看向遠處,積雪壓塌山間的岩石,山崩地裂,雪花裹挾着泥土山石,一路摧古拉朽,洶涌澎湃,所過之處,樹木連根拔起,兇猛的野獸揚蹄奔跑,奈何跑不過山石泥土組成的洪流速度快,很快被咆哮的洪流淹沒。
冬日很少打雷,根本沒有什麼雷聲,那是山坡上的積雪崩裂的聲音!
大地顫抖,鳥雀驚飛,沒有人能抵擋得住鋪天蓋地的泥土雪塊。
他們都是螻蟻。
武承嗣緊緊夾一夾馬腹,掉頭逃命,“往回走!”
衆人魂飛魄散,倉惶奔逃,駿馬受到驚嚇,不聽指揮,隊伍一下子被衝散了。
武承嗣心口猛跳,回過頭,“馬車呢!護住馬車!”
裴英娘如果在他手上發生什麼意外,李旦肯定不會放過他,執失雲漸也是!
隨從們回頭去追趕馬車,可拉車的駿馬一再受驚,看到人就撒開蹄子亂踢,偏偏向着雪崩的方向直衝過去了!
武承嗣渾身發抖,怕得不行,他還年輕,不想死……
他閉一閉眼睛,咬咬牙,撥轉馬頭追上去,“十七娘,不想死的話,趕緊跳車!”
摔傷不要緊,還能治好,若是被山石掩埋,這種天氣,絕無活路!
馬車裡沒有人應答,馬跑得太快了,裡面的人坐都坐不穩,要她一個弱女子跳車,確實太難爲她。
武承嗣繼續追趕,轟雷聲震耳欲聾,天色昏暗,半座山都要塌了。
他想起在流放地和族弟們相依爲命的悽苦歲月,想起長安的繁華富貴,他府中豢養了幾十個美姬,他是高高在上的尚書……
武承嗣勒緊繮繩,深深看一眼亂衝亂撞的馬車,十七娘,人不爲己,天誅地滅,我不想把自己搭進去,你不能怪我見死不救。
他果斷策馬掉頭,往回飛奔。
※
遠處的巨響讓山谷中的打鬥停滯了一下。
大地震顫,雷霆呼嘯。
不,那不是雷聲!
所有人不約而同停下來,“山崩,還是鬧地龍?”
軍士們迅速後退,排成整齊的隊列,撤到執失雲漸身後。
另一邊,四散開來的王府護衛們往中間靠攏,緊緊圍在李旦身邊。
李旦衣袂飄飄,表情很平靜。
隔着茫茫風雪,他和執失雲漸對視一眼。
親兵擡來一張黑漆大弓,執失雲漸還刀入鞘,接過大弓,抿緊薄脣,引弓搭箭,肩背繃成一條線,箭尖直指李旦。
“別打了!”
武承嗣披頭散髮,雙手緊緊抱着馬脖子,衝到對峙的隊列前,“快去救十七娘!”
所有的陰謀算計,他都不管了,不然場上兩個男人都要找他賠命!
李旦和執失雲漸同時變了臉色。
衆人趕到塌陷的山道前。
他們剛剛從這裡經過,那時還是幾座連綿起伏的山脈,現在整個山道和河谷已經被徹底掩埋,夷爲平地。
遠處時不時響起一兩聲巨響,垮塌的岩石泥土不斷落入深不見底的河流中。
護衛們四處尋找,根本找不到馬車的蹤影。
整座山谷都被埋了,何況一輛小小的馬車。
李旦臉色陰沉,目光陰鷙,不顧髒亂泥濘和別人的勸阻,扒開岩石,探查是否有馬車走過的跡象。
執失雲漸在一旁幫忙。
他們剛纔打得你死我活,現在沒心思打了。
大雪停了,天色愈發陰暗,雲頭墜下萬千纏綿的雨絲。
一開始是細雨連綿,很快雨勢變大,驟雨滂沱。
李旦踉蹌了一下,跪倒在泥地裡,雙手鮮血淋漓。
找不到了,什麼都找不到。
雨水沖刷走他臉上和身上的泥土,他擡起臉,目光刺破雨幕,直直看向執失雲漸。
他的眼神並不銳利,也不兇狠,是一種淡然的,沒有感情的,獸類一樣的冷漠。
執失雲漸回望着他,辮髮被雨水澆得透溼。
武承嗣心口發涼,十七娘竟然死在他手裡,這兩個人絕不會放過他。
他不敢多留,趁李旦和執失雲漸還沒有喪失理智,都在專心尋人,爬上馬背,悄悄離開。
只有姑母能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