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二十三

暑氣蒸騰, 內殿的羅帳換成竹簾, 四面房檐角落安設的風輪轉動中發出細微的吱嘎響聲,徐徐吐出涼風。

裴英娘身子嬌弱, 又即將臨盆,房中沒有供冰盆,她以手支頤, 躺在鮫綃帳內小憩,宮婢跪坐榻牀邊沿爲她打扇。

馮德從魏王府回到甘露臺,先換了件乾淨衣裳,這纔過來回話, “殿下, 魏王病得不輕, 聽奉御說, 他須得靜養半年之久。”

裴英娘眉尖微蹙,武承嗣身強體壯的,雖然一時氣急之下口吐鮮血,但按理來說應該不會有什麼大問題, 宮中奉御醫術高明,他怎麼竟然要臥牀半年?該不會是想故意裝病吧?

下午李旦回來,她說出自己的擔心,武承嗣病得太蹊蹺了。

李旦擡腳上榻,讓她靠着自己睡,“奉御是我的人,武承嗣確實病得很重, 至少半年之內,他沒法再上朝。”

多年的希望徹底落空,以後註定只能忍氣吞聲,被李旦任意磋磨,武承嗣心如死灰,這一次是真的病了。

“那武家其他人呢?”裴英娘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整個人倚進李旦懷裡,“羣龍無首,他們會不會孤注一擲,打亂你的計劃?”

“武攸暨是聰明人,如果武家人有異動,他會告訴我的。”李旦輕輕撫摸裴英娘濃密豐澤的長髮,天氣熱,她沒梳髻,只用彩絛束髮,髮絲墨黑,襯得脖頸愈顯雪白,交領衣襟裡依稀能看見一抹嬌嫩雪色,隱隱有股甜香。

她很快將生下他的孩子,他們的第一個孩子,不知道孩子像他多一點,還是像她多一點。

他希望最好更像她,人人都喜歡她,連母親也是,而他不怎麼討人喜歡。

一個像小十七的孩子……他光是偶爾想象一下就覺得心裡軟成一灘水,他會給他們的孩子最好的一切。

但是他希望小十七不會因爲孩子忽略他。

他也需要她。

武三思早就化爲枯骨,武攸暨明哲保身,武承嗣這一病,武家人找不到他的繼任者,誰也不肯服誰,乾脆各自爲政,很快分崩離析。

武氏族人一再讓女皇失望,她不想再費力去提拔武家人,轉而選擇扶持男寵張昌宗和張易之。

張易之任控鶴府府監,張昌宗爲右散騎常侍,兄弟倆權勢滔天,開始插手朝政之事。

這天,李令月帶着鄭六娘一起到上陽宮看望裴英娘。

待裴英娘打發走房中侍婢,鄭六娘壓低聲音道:“殿下,武家其他人投靠張家兄弟了。”

武承嗣重病纏身,成了廢人,武家諸王不得女皇的歡心,逐漸把目光放到飛揚跋扈的張易之和張昌宗身上。諸王搶着巴結張家兄弟,和宮中近侍一樣親熱地稱呼兄弟倆爲“五郎”、“六郎”。

前幾天武六郎在宮門前看見張易之,立刻小跑上前,幫他執鞭,伺候他上馬,一口一句“五郎”,殷勤至極。

張易之以控鶴府府監的身份,招錄了許多年輕俊美的輕浮文人,引薦給女皇,那些人不出幾天,全都得到官職。

越來越多不得志的人投向張易之和張昌宗,以期得到女皇重用。

裴英娘和李令月對望一眼。

鄭六娘接着說:“不過侍御史武承新並沒有和其他人一起討好張家兄弟,我聽郎君說,有些人不甘心當張家兄弟的走狗,似乎想推舉武承新替代魏王。”

李令月皺眉道:“我記得武承新並非武家血脈。”

鄭六娘點點頭,看看左右,小聲道:“他雖然只是義子,但手段了得,做事幹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武家人有不少支持他的。”

隨即她想到裴英娘現在名義上也是女皇的侄女,和武承新的身份一樣,不由懊悔失言,低頭喝口茶,掩下尷尬,岔開話道,“陛下對張家兄弟非常縱容,昨天掌管出入宮掖的內侍監指出張家兄弟的佩飾不合禮儀,張家兄弟找陛下告狀,陛下問都不問一句,命人把內侍監當場拖出內侍省打死,宮中侍奉的人噤若寒蟬……”

她頓了一下,眼神閃爍,“據說張昌宗醉後調戲房女史,女皇大怒,將房女史貶去掖庭宮了。”

李令月端着細瓷蓮花茶盞,沉默不語。

裴英娘驚訝道:“房女史?她沒有大礙吧?”

鄭六娘連忙笑着回道:“殿下不必擔憂,房女史那個性子,豈會委曲求全?她拔劍把張昌宗的頭髮削了,虧得張昌宗躲閃了一下,才保住他那張臉。陛下罰她去長安掖庭宮,正合她的心意,不必整天對着張昌宗,她別提多高興。”

房瑤光當年寧願投效女皇,也不肯嫁給李顯,或是出家當女冠,她覺得跟着女皇可以讓她擺脫女子身份的束縛,和家族中的男人一樣頂天立地,現在女皇爲了一個男寵責罰她,她心中失望,自請離宮。

這些年她忠心耿耿,竭盡心力爲女皇辦差,女皇清醒過來後,或許是出於愧疚,或許是想掩蓋宮中的流言,下令逐她出宮,罰她回長安,擔任掖庭宮的掌事女史。

房瑤光毫不留戀,走得很灑脫。她終於認識到,女皇是一位精明的政客,她深謀遠慮,做每件事都要求得到回報,絕不做無用功,她此前爲提高女子地位而提議的舉措,全是爲了稱帝鋪路,而不是真心想爲天下女子謀福。

大多數時候,政客是沒有性別之分的,他們眼中只有利益。

裴英娘沉吟許久。

女皇敏感多疑,習慣掌握主動,把所有可能威脅她地位的人當成對手,她誰都不信,只信自己,當年她是這麼防着李治的,現在她也這麼防備李旦,即使她知道皇位只能傳給自己的親生兒子,還是不願讓兒子過得太痛快,張昌宗和張易之是無根的浮萍,依靠她的寵愛獲得權勢,離了她,必會死無葬身之地,所以她寧願信任兩個男寵——他們讓她覺得安心。

權力巔峰,註定要如此孤獨麼?

她低嘆一口氣,爲房瑤光,也爲女皇,雖然她明白女皇並不在乎這一點孤獨,女皇很享受這種高高在上,唯我獨尊的狀態。

李令月放下茶盞,示意鄭六娘先出去。等房裡只剩下她和裴英娘,她皺眉問:“英娘,武承新那個人,能不能信任?”

裴英娘搖搖頭,“阿姊,人心難測。”

她依然覺得蔡淨塵不會傷害她,但她還是會防着他。

幾天後的清晨,殿外懸掛萬丈雨簾,宮婢進殿通報,阿祿求見裴英娘。

裴英娘讓阿祿進來。

她注意到他臉色古怪,給半夏使了個眼色,半夏領着宮婢們退出去,放下鮫綃,大雨沖走燥熱,殿內很涼快。

“殿下。”阿祿抱拳,“四郎……侍御史求見。”

裴英娘手執一把刺繡山水人物團扇慢慢扇着,聞言搖扇的動作停了下來,蹙眉問:“他想見我?他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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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祿道:“他此刻就在上陽宮南門外。”

蔡淨塵代表武家給裴英娘送催生禮。民間風俗,產婦臨近產期,孃家人預備小兒所需的衣物和節禮送至女婿家,稱爲“催生”。

裴英娘是“武家嫡女”,蔡淨塵是她名義上的從兄,以孃家人身份送上催生禮,合情合理。

她決定見一見蔡淨塵,他一直在暗中向她傳遞消息,提醒他注意女皇的安排的細作,或許他這次主動求見是有要事同她講。

甘露臺是她的地盤,沒什麼好擔心的。

健壯的僕婦們擔着一擔擔錦帛覆蓋的彩盆、銀盆走進甘露臺,盆中裝着五顏六色的麪人,紅棗、桂圓各樣乾果,牛羊牲畜,彩畫雞鴨蛋,併爲小兒準備的貼身衣物。

侍御史武承新的大名如雷貫耳,太子千牛備身楊慎如臨大敵,加派人手護衛甘露臺。

裴英娘捏緊翠竹扇柄,道:“讓他交出佩刀,若是他不肯,不必帶他來見我。”

楊慎應喏,走到外殿高臺前。

侍御史着一身小團花綾羅袍,負手站在臺階下,四五個護衛把他圍在中間,他擡頭仰望甘露臺,神情平靜。

楊慎請他卸下佩刀。

侍御史沒有猶豫,利落解下腰間佩刀,連同靴子裡藏着的匕首一起交到護衛手上。

楊慎眉頭緊皺,侍御史獨自一人進殿,身上沒有任何可以防身的東西,就不怕有去無回?

他仔細搜查侍御史,確認他身上連一根鋒利的針都藏不住,才擡手放行。

阿祿領着蔡淨塵踏進內殿。

蔡淨塵環顧一圈,宮婢、僕婦守在屏風後面,簾外人影幢幢,可能埋伏了精兵護衛,他們的分寸拿捏得很好,既能夠隨時保護裴英娘,又聽不到內殿的說話聲,不會觸犯裴英孃的隱私。

很符合太子的作風。

阿祿低聲嘆口氣,小聲道:“四郎……太子千牛備身是太子殿下的人,他的刀和你的一樣快,你最好不要輕舉妄動,不是誰都會像娘子一樣對你好。”

蔡淨塵沒說話。

阿祿退出內殿。

鮫綃輕薄透明,隱約可以看見簾後的人倚着憑几而坐,裴英孃的聲音透過層層折射出晶亮光華的水晶簾,傳入蔡淨塵的耳畔,語調柔和,“你說想試試……是要以武承新的身份接替武承嗣麼?”

蔡淨塵下意識想抱拳,意識到現在身份不同,掀起袍角,盤腿坐下,又覺得盤腿坐不恭敬,於是改成跽坐。

在她面前,他做什麼都手足無措,姿態笨拙。

“武承嗣大勢已去,我已經收服武家其他人,他們願意聽從我。”他定定神,挺直脊背,“娘子,你想讓我做什麼?我可以帶着武家人協助太子,也可以不理會武家人,繼續爲女皇追殺宗室遺孤,您覺得我該選哪一條路?”

簡單直接,沒有試探,沒有表忠心或其他,也不解釋他此前種種行爲背後的目的,他脫口說出自己此刻的打算,等着她回答。

她不曾輕視他,鄙賤他,所以他面對她時,既卑微到塵埃裡,又出奇的大方坦然,沒有任何隱瞞。

水晶簾後,裴英娘鬆開團扇扇柄,指尖輕撫翠紗扇面,“你沒有選擇,不是嗎?”

不協助李旦,蔡淨塵的下場只有死路一條,女皇隨時準備犧牲他安撫百官,收攬人心。

蔡淨塵嘴角輕勾,鳳眼裡閃過一抹決絕,只要他想,他可以選擇。

不過他沒有反駁裴英娘。

“我不會對你做出任何承諾。”裴英孃的聲音再度響起,“四郎,路是你自己選的,你得爲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你想效忠郎君,那就去打動他,拿出你的誠意,讓郎君信任你,看到你的本事,不必來問我,我不會干涉他的決定,你好自爲之。”

蔡淨塵雙手握拳,他不是來找裴英娘求情的。

他只是害怕他的做法可能會妨礙娘子的計劃,所以來徵求她的意見。

既然娘子讓他自己選擇,那他就按着原來的想法行事吧。

“若是我對娘子還有用處……娘子隨時可以差遣我……我現在雖然臭名昭著,至少有了個堂堂正正的身份,可以爲娘子解憂。”蔡淨塵擡起頭,深深看一眼水晶簾後面模糊的人影,“我永遠不會背叛您。”

即使粉身碎骨。

他鄭重稽首,起身告辭。

蔡四郎死了,他現在是武承新,以太子妃從兄的身份來看望她,爲她送上催生禮,文武百官懼怕他,武家人怕他又要依靠他……這一切是從前的他想都不敢想的,阿福出息了,成了棉花行行首,那又如何?依然是卑微的平民百姓,不能和她並肩。

他想試一試和她並肩的感覺,哪怕只是以名義上的親人或者盟友的身份,仰望的感覺實在太絕望了,絕望到令人窒息。

他不敢奢求其他,只想變得更強大一點,更厲害一點,更有用處一點。

只要一點就夠了。

他是罪人,阿孃爲他而死,他可以承擔所有骯髒齷齪的事,他不怕報應,因爲他死不足惜。

李旦散朝回到上陽宮,楊慎立即向他稟報侍御史武承新來訪的事。

“送過催生禮後,侍御史便離開了。”楊慎如實道,“太子妃殿下大概和他交談一盞茶的辰光。侍御史走後,太子妃殿下回房午睡,還沒起身。”

李旦嗯一聲,擺擺手示意千牛備身退下。

宮婢掀起簾子,他怕吵醒她,刻意放輕腳步,走到榻牀前。

裴英娘枕着湘竹枕頭,合目沉睡。

他鬆開衣袍繫帶,合衣躺下,陪她一起睡。

武家倒了,翻不出什麼浪花,張閣老奉命前往趙州平叛,裴宰相已經寫好勸諫女皇遠離張昌宗和張易之兄弟的陳情書,事情進行得很順利。

眼下最要緊的事是裴英孃的身體,其他的可以從長計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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