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黑龍之夢
史思明的話剛開了個頭兒,停了下來,挨個打量着李泌、郭子儀,還有獨孤歡,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他似乎很享受這樣的對話方式。
“嘖——老哥兒,都什麼時候了,還吊人胃口,趕緊說說。”李泌瞧出他的意圖,催促道。
“官面上的人都知道,安祿山其實是個雜種胡,他的父親是粟特人,他的母親是突厥人,按照常理他該以粟特人自居纔是,而且粟特人善於經商,在西域也好還是兩京也好,都有相當的財富和地位。
而他卻仍是遵從母族,以突厥人自居,這是因爲他母親一族,世代都是突厥族的大巫師,在突厥族中擁有很大的影響力。
而且,他的母親確實也精通巫卜之術,當初他母親多年不能生育,便向突厥族戰神——扎葷山祈禱,與神靈感應才生下了他,所以他的小名便叫扎葷山,康扎葷山。
後來,命運波折,安祿山在幽州的時候,與史某相遇,哈哈哈哈,有一次他去偷羊被捉住了,押到了幽州節度張守珪那裡審問,沒想到他竟放出豪言,說自己能夠幫助張守珪一舉殲滅叛賊,他便邀我一起爲張守珪效力,去捉叛賊的俘虜。
也算是我們哥倆兒走運,每每出手總是能夠活捉個把俘虜,張守珪見他驍勇多謀,便任命他爲偏將,後來還收他做了義子。
安祿山發達之後,便將母親接了過來。也就是在那之後的第二年,有一陣子,他的母親每一天都會做起一個相同的夢。”
說到這裡,史思明忽然又習慣性的停了下來,掃視衆人。
李泌等人已經被他的故事迷住了,也看不出什麼表情變化,只有李泌還是本能的爲史思明斟了一杯酒,端給他喝下了。
史思明喝完酒,微微一笑,揚起臉,望着頭頂的一片虛空,繼續說了起來。
“她的母親就夢見啊,在這個燕山羣山之上層層雲霧裡,有一條黑龍,不斷的向她搖首擺尾。
龍,本爲祥瑞之物,更是真命天子的象徵,只是她夢見的這條龍卻是黑森森的,層層雲霧亦是十分的陰翳,乃至遮蔽了天光。
起初,她非常的害怕,認爲這是不祥之兆,甚至都不敢爲之占卜,然而這個夢卻一直困擾着她。
後來她終於下決定爲之占卜,第一次她用的蓍草占卜,那些草竟然憑空燒了起來,第二次她用的銅錢占卜,那些銅錢竟然一個個豎立於地,第三次她用的龜甲占卜,那些龜甲在火中燒了許久,竟然絲毫不現裂痕。
作爲大巫師的後人,她自然明白這件事關係甚大,天機不可泄露。
她便把這件事告訴了安祿山,讓安祿山派出一支百人隊到燕山巡查,然而更詭異的是,那支百人隊再也沒有回來,接連派出三支隊伍,都是如此。
安祿山雖然尊敬他的母親,也不過是利用她在突厥族中的影響力,爲自己撈取好處罷了,他爲人驍勇多謀,本來是不信那些鬼神之說的,他更相信人定勝天。
可是,第三支隊伍依然去而不返,這不得不令安祿山都恐慌起來,當時的燕山一帶已經盡在掌控,更沒有哪股山賊流寇敢於截殺官軍。而且事先也早有囑咐,一旦發生異狀,無論如何都要趕緊撤退,回營稟報。
那個奇怪的夢,依然在每天夜裡出現。
無可奈何之下,她的母親決定親自去山中尋訪,她也相信這是上天的安排。於是,她就在安祿山的護送下,帶了三牲祭品,到了燕山羣山之中。”
史思明又一次停了下來,看了看衆人,似是在刻意的等待對方,提出什麼想法。
“他們找到了什麼嗎?”
“真的發現了黑龍了?”
“這世上真的會有龍嗎?”
果不其然,幾個人很快催問起來。
“他們走了大概有半個月纔回來,去的時候是一支浩浩蕩蕩足有五百人的隊伍,回來的時候只有安祿山母子。”史思明凝重的說道。
“啊——怎麼會這樣?”李泌等人幾乎同時叫出了聲來。
“恩,不僅如此,安祿山母子二人回來後,沒過多久,便把他母親所有的奴僕丫鬟全都遣散了。
當時他們母子二人剛回來的時候,我便感到事有蹊蹺。所以,在那些僕人被遣散後,我暗中做了調查。其實,那些人並沒有被遣散,而是被殺掉了。”
“什麼?怎麼會這樣?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史兄,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沉着如李泌,臉上也現處了急躁的表情。畢竟,這件事實在太過蹊蹺了。
“當時,我懷疑,也只是懷疑啊,那些被殺掉的僕人,都是知道安祿山母親黑龍之夢的人,因此才被滅口的。
這件事,本來我都快忘了,都過去了二三十年了啊,直到安祿山起兵前夕,他對我們說,他其實本是真龍天子下凡,就在燕山羣山之中有一處龍穴,龍穴中有巨龍可與他感應,他便是那巨龍之子降臨凡間。”
“哦?他是如何使大家深信不疑的呢?”李泌凝眉問道。
“因爲他的母親。他的母親精通卜筮禱告,每逢大小戰事,安祿山都要向其母問取吉凶,當時他的母親已經成了安祿山軍中事實上的大祭司,大祭司的占卜十分靈驗,久而久之大家自然深信不疑。
他的母親再次提起了她曾經的黑龍之夢,以及龍穴的事情,更爲令人震驚的是——安祿山竟然當衆脫下了衣衫,袒露着上身,果真,在他的胸前有一道黑色的氣息蜿蜒遊動,越看越覺得那就是一條幼小的黑龍。”
“原來如此,大概是什麼摻雜了幻術之類的巫法吧,我是說那條黑龍?”李泌凝神看着史思明,等待着他的回答——自己的猜測是否對呢?
“哈哈哈哈,這個史某就不懂了,你認爲像我這種機關算盡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纔有今天的人,怎麼可能會對那種怪力亂神的東西感興趣。
只不過他們母子的行爲,驗證了我當年的猜測,他們可能真的是找到了什麼,令他的母親認爲那的確是某種吉兆,甚至是關於安祿山天子之命數的吉兆。
只是當時安祿山還不過是張守珪手下的一名偏將,這樣的吉兆,在當時的情況下,肯定是不能走漏半點風聲的。我想護送他們進山的五百人,一定也是他們母親二人想辦法殺掉了。”
“那——在山裡到底發生了什麼呢?史兄不知道麼?”
李泌看出來,史思明對當年的事更多是猜測。
“不知道,”史思明用力搖了搖頭,“他們母子一直守口如瓶,就算是跟我,在後來的日子裡,也沒再提起過半個字。”
“哦。剛纔史兄說,這件事關乎你的一個請求?”
關於龍脈的事情,大體如此了。然而,這和方纔史思明所說的一個請求,有什麼關係呢?
“是的,在起兵前夕,我,還有一些其他的將官,我們的家眷,都被安祿山以護衛周全的名義帶走了。”
“這——根本就是做了人質麼。”
“恩,當時大家也沒作它想,就是山賊要落草爲寇,還會相約殺掉妻女以示決心呢,何況是謀反這樣的大事,大家都是武人,也沒覺得有何不妥。不過,事情到了今天,就不一樣了,對吧。”
“恩,我們一定會想辦法救出史兄的家眷,只是這和那個龍脈有什麼關係嗎?”
“我跟了安祿山這麼多年,他有幾個窩,我十分清楚,只是那些被接走的家眷一直遙無音訊,無論我怎麼查也查不到。
然後,我就想起來了,在安祿山母子從燕山回來後,第二年,他曾經悄悄召集了一批工匠,足有三千餘人,然而,當時城裡城外卻沒有什麼工程在建,後來,我就察訪到那批工匠是被帶進了山裡。
所以,我懷疑,安祿山曾在燕山之中大修土木,結合後來他們的龍脈之說,我更確信他們在那山裡所謂龍脈之處,修建了什麼大型的神壇之類的建築。”
“你的懷疑很有道理,所以,安祿山極有可能把那些家眷軟禁在了龍脈之處。”李泌附和道。
“恩,史某的確是這麼認爲的,而且,這件事還是由你們去做,更爲妥當一些。”
“確實如此,如果史兄派人去的話,肯定會被認出來的,那我們所作的一切,也就白費了。”
“此去,恐怕會十分的兇險,你們最好有所準備。到時候,一旦成功,你們把人送到范陽就好,那裡已經全部是我的人馬在駐守,會很安全的。”
“只是,我們該如何找到那裡呢?史兄這麼多年,不會沒有探查過那個地方吧?”
史思明無奈的搖了搖頭:“沒有。當時不知今朝,雖有好奇,也不過是猜測罷了,畢竟我和安祿山是拜把子的兄弟。”
“哎呀,這燕山何其遼闊啊,就算我們派出千軍萬馬,等找到了那地方,恐怕這洛陽城內都盡是一片白骨了啊。”
“……”史思明若有所思,悶不做聲。
“史兄在想什麼呢?”
“在太行與燕山交匯之處,有一座山谷,數年前我曾帶人巡遊,順着谷中的溪水逆流而上。”
史思明又停頓片刻,只是這一次好像並非爲了吊誰的胃口,只見他神情恍惚,思緒飄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