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的果斷,完全不出乎許敬宗的預料。
事實上在來到府衙之前,許敬宗就已經猜出來,這邊肯定要發生一點什麼幺蛾子。
只是沒想到這壁虎斷尾來的這麼幹脆,倒也真不愧是能在登州盤踞這麼久的地頭蛇,多少還是有兩把刷子的。
八品縣丞,在登州這個經濟特區雖說是算不上大,但也絕不是什麼小官。
回到登州大都督府後,李景仁惡狠狠地罵了一句:“這羣地頭蛇,倒是滑不溜手!”
“怎麼了?”聞訊而來的馮清關切地問道。
“我等將線索查到了宋家人的身上,卻不想宋家的人反應也快,將有關之人已經處理掉了。”李景仁回答道。
“死了?”馮清挑眉問道。
“死了。”李景仁嘆了口氣,“看來這線索……”
誰曾想,聽到李景仁的話,一旁的許敬宗卻是緊緊手上纏繞的袖口,低眉垂眼地問道:“死了?死了又能如何?會對我等查案有所影響嗎?”
“老許,你的意思是……”李景仁眉毛挑起,他不知道許敬宗這話是什麼意思。
許敬宗坐到椅子上,擡眼看向李景仁,不由得笑笑。
這江夏郡王家的次子,能力是有,可畢竟還是年輕了些,不知道世事險惡。
既然殿下有意讓自己和他搭夥,那就帶帶他又何妨?
想到這裡,許敬宗便笑着說道:“景仁賢弟,我且問你,若是你來督導的話,接下來應該如何做?”
“如何做?”李景仁沉吟一番,而後說道:“當然是按着線索,繼續查下去了。”
不曾想,許敬宗卻是搖頭。
“殿下設立檢校的意思,想必你也應該知道。”老許拿起桌子上的茶盞,輕啜一口,繼續說道:“所謂檢校,便是做尋常人不能做之事,若是按部就班,按圖索驥,那殿下還設立這個檢校做什麼?”
“老許,你的意思是?”李景仁感覺好像要抓住了什麼,但是還是有些模糊。
“如今衙役已經把方向指明,就是宋家出頭,搞出這麼一件事兒來。”許敬宗放下茶盞:“既然宋運來忽然死亡,那就更加說明,宋家的人心裡有鬼。”
聽到這話,李景仁眼前一亮。
“檢校的目的,不在於將案件查得水落石出,而在於清掃障礙。”老許最後一錘定音道:“既然宋家心裡有鬼,那把他們辦了就是——宋家在登州這麼多年,發展出偌大產業,屁股怎可能幹淨?讓檢校打散進入民間查探就是,多蒐羅一些罪證,將宋家的罪名定死,把宋家當成這隻雞,來嚇唬其他四家的猴子!”
“我明白了!”李景仁感覺一下就通透了,他衝着許敬宗真心實意地拱拱手:“來到登州之前,殿下讓我多與老許學習,我還有些不服,而今卻是服了!”
“景仁謬讚了,我也不過是癡長兩歲的經驗罷了。”許敬宗笑眯眯地回答道,絲毫沒有倨傲的意思。
“若是其他四家不服,繼續聯合起來搞事情,又該如何?”李景仁再次問道。
“既然不識時務,那就依樣畫葫蘆,把這四家也拔了。”許敬宗撣撣袖子,似乎在說一件和自己毫無關係的事情。
李景仁頷首,他已經明白應該如何去做了。
兩人稍稍商議一番,便確定了接下來的方針。
在接下來的兩天內,檢校四下出動,開始進入民間明察暗訪。
事實上許敬宗的斷言也真沒錯,宋家在登州這麼多年,屁股還真不乾淨。
不過細一想也是如此,能夠在當地混成豪族,哪有什麼善男信女?
或許家族當中的某一人的確挺乾淨,但他們真的就沒享受到家族發展的紅利嗎?
這些事情說起來也不算太大,畢竟在這個時代,豪族弄死個個把農民,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了不起找個家奴出來頂缸就是。
李景仁坐在登州大都督府當中,看着雪花一般飛上案頭的報告,不禁揉揉眼睛。
“這些罪證,當真能將宋家徹底摁住?”
他手裡拿着的是宋家旁支在五年前因爲搶奪田地,縱容豪奴打死百姓的報告——這個罪最終還是讓奴僕頂了,所以也就不了了之。
“有些事,不上稱沒有四兩重。”許敬宗老神自在地說道:“可一旦上了稱,一千斤都打不住。”
“其實這些罪狀的三分之一,就可以把宋家從登州抹去了——只不過我許某人畢竟還是講究一個秉公執法,定然是要讓他們死得心服口服。”許敬宗最後補充了一句。
“那接下來應該怎麼辦?向殿下請示嗎?”馮清在邊上問道,這個宋家他其實早就想處理了,只是當年他沒有實力,最近也因爲政務纏身倒不出手來,所以才一直擱置着。
“請示?靠請示的話,哪道菜你都甭想趕上。”許敬宗樂了,看了一眼還在遲疑的馮清,便給他吃着定心丸:“放心吧,馮長史,來之前殿下已經託付給下官決斷權。”
“既然如此,那就決斷吧。”馮清頷首道。
“嗯。”許敬宗伸手敲敲桌子:“派出二百檢校,帶上登州府衙的士兵,將宋家一干人等盡數逮捕,財產盡數沒入登州大都督府!”
聽到這話,馮清不禁虎軀一震。
別看登州富庶,可登州大都督府……挺他媽窮的。
又要貼補幽州,又要貼補安東大都護府,手心手背都是肉,冷落了哪個都不是好事兒,他現在也是劉羅鍋上山——前緊啊。
要不說人窮志短馬瘦毛長,聽說宋家的財產都充入登州大都督府,馮清一下就不困了。
檢校的動作迅速極了,當天下午就將宋家團團圍住。
宋家家主看到外面站着密密麻麻的檢校和登州兵,人都麻了。
他想過這一天會來,但是沒想到竟然來得這麼快,讓他一點準備的餘地都沒有。
然而現在說什麼都晚了,如今的豪族可不是南北朝時期,手上還有私兵,面對朝廷的武裝還有抵抗的餘地。
現在的他們,在朝廷武裝面前,就是砧板上的魚肉。
從宋家抄出的田地,一共五千三百餘畝;而鹽田更有一萬四千六百餘畝;糧食也有四十萬石……至於財產,經過大致的清點,也有一百餘萬貫,這還是不算金銀古玩玉器等珍寶。
“媽的,這麼他孃的肥……”清點完畢後,丁小二感慨地說道。
他現在可是不得了,仗着在太孫殿下面前眼熟,現在已經混到了檢校的校尉,分管着兩百多人呢。
這一次對宋家的抄家行動,也是由他負責。
宋家有難,其他家族脣亡齒寒之下,自然是不能坐視不管。
當即,葉家、王家等家主便來到登州大都督府內,想要看看怎麼個事兒。
然而讓他們沒想到的是,馮清早就列好了宋家這些年魚肉鄉里,橫行無忌的罪狀,並且話裡話外的意思就是,若是你們也不服管束的話,也可以嚐嚐宋家的下場。
四家家主立刻噤聲,宋家倒了對他們來說,是壞事可也是好事兒。
既然這情求不了,甚至還有引火燒身的可能,那還是算球吧。
與此同時,他們也在心中下定決心,堅決不要重蹈宋家的覆轍。
哪怕是割點肉,放點血,也認了。
這派出檢校四下蒐羅罪狀,這特麼誰頂得住啊……
這些家主的心裡也算是很有逼數,知道自己的屁股不乾淨,要是真放任檢校去查的話,怕是能落一全屍都是好的。
宋家這雞做的不錯,至少是把這些猴兒都給嚇住了。
在抄家宋家的當天,許敬宗甚至還讓人在登州各地張貼榜文,將宋家這些年的罪狀盡皆羅列在上面,並且列好人證物證,將宋家錘得死到不能再死。
許敬宗還想了一個餿主意,那就是派貧窮的士子下去宣讀榜文,專門給那些不識字的百姓們宣讀,一天二十文錢。
這種好事兒,貧苦士子們當然不會錯過,當即便趨之若鶩,紛紛投入給百姓們宣講宋家罪狀的行動之中。
這些年,宋家在登州當地本來名聲就不怎麼樣,在經過士子們的有意宣傳,百姓們也知道了具體是怎麼一回事,紛紛額手稱慶,拍手稱快。
很顯然,許敬宗的行動並不止於此,在處理完宋家的事情後,他又讓檢校們查證了這些年宋家和其他幾大家族的利益輸送關係。
在這之後,許敬宗也沒多說什麼,只是將這些罪狀抄錄幾份,給其餘各家送去。
和政策作對,抗拒給幽州輸血,也不是宋家一人在幹,你們其餘幾家人的屁股也不乾淨。
沒道理宋家倒了,你們也能獨善其身吧?
哦,我檢校來之前,你們就毫髮無損;現在檢校來了,你們還是毫髮無損,那特麼我們這檢校,不是特麼白來了?
本來馮清還打算請這些家主吃一頓鴻門宴,但卻被許敬宗給否了。
老許的意思很簡單,什麼檔次,也配和本官一起吃飯?
看到檢校送到各家各戶的罪狀,四大家主心中慌亂無比。
他們不知道許敬宗到底是什麼意思,這意思到底是追究還是不追究。
要是馮清的話,他們還有把握拿捏一下心思——可是這是許敬宗,是太孫殿下身邊這個名字叫做“檢校”的可怕組織的頭頭……
但沒辦法,畢竟形勢比人強,他們也只好毛着膽子,去請教馮清。
回去之後,沉寂了一天,第二天,各家紛紛送上了七千畝鹽田的地契、還有五十萬貫的銅錢到登州府衙之內,以及十萬石糧食。
沒辦法,想要消災,那就得破財。
檢校可以對他們的事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他們必須拿出誠意來。
許敬宗也不想把事情徹底做絕,畢竟這關係到李象的名聲。
正所謂講武德,點到爲止,若是趕盡殺絕的話,怕是李象要背上一個酷吏治國的名聲。
許敬宗當然是不介意背上酷吏的罵名,但他也要爲李象考慮,畢竟李象還沒有登基。
這四大家族也算是吃了一個大虧,更讓他們難受的是,他們不僅要破財消災,還要在登州傳頌檢校的名聲,捏着鼻子誇一聲檢校好。
登州大都督府可謂是一夜暴富,算上抄家宋家的收穫,這一次多了兩萬一千多畝的鹽田、三百餘萬貫的銅錢以及八十萬石的糧食。
這八十萬石的糧食,馮清在考慮過後,先拿出二十萬,通過海運押解到安東大都護府,剩餘的則通過海運,押送到武清,再入幽州。
幽州方面也需要糧食,不僅是要同薛延陀作戰,建設武清和幽州,同樣離不開這些糧食。
至於銅錢,馮清就暫時留在府衙當中,準備先給李象去個信,請示一下應當如何處置。
“馮長史這一次,可是收穫頗豐啊。”許敬宗坐在府衙當中,心情也是無比愉悅。
雖說拿捏登州這新興之地的幾個小地頭蛇沒什麼成就感,但畢竟這是他第一次帶人抄家。
你別說,雖說登州前幾年還是不毛之地,但這幾年經過發展,的確富得流油。
若是前幾年來抄家,宋家是絕對榨不出多少錢的,就算是幾萬貫也是頂天了。
但現在不一樣,又是鹽田又是打魚的,還有各種利好的政策,不止是百姓,就連這幾大家族,都像是坐在風口上的豬一樣起飛。
“什麼收穫頗豐啊,窮得都快當衣服了。”馮清立刻換上一副愁眉苦臉的神情。
他倒不是在裝,而是真是如此。
就算李象會將這三百萬貫留下來,對於登州來說也是杯水車薪。
用錢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多到馮清恨不得把自己都給賣了換錢,來貼補登州發展的所需。
許敬宗看了一眼馮清那嶄新的衣服,不由得笑道:“馮長史這身新衣服,要說賣錢的話……也能賣上一個好價錢。”
“那還是算了。”馮清捋捋衣服,愛惜不已地說道:“吾這一生也沒別的愛好,就是喜歡穿着新衣。”
說到這裡,他自己也笑。
這愛好……當真是有些奇怪。
“穿幾件新衣嘛,也不算是什麼事情。”許敬宗也覺得沒什麼,畢竟馮清這人生性簡樸。
“馮長史,老許——”
李景仁的聲音從外面傳來,聽起來有些急迫。
“幽州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