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殷殷道:“看他行程,似乎禁宮一敗之前,便已經開始着手安排此事,他比我們出發要早的多,即使駱駝車隊行走沒有馬匹迅速,我也不過才險險比他早來兩日,幸而來得及做些安排。”
林劍瀾心知這兩日的差距,必是曹殷殷日夜趕路不顧身體才爭取得來,饒是毛三兒那樣御馬高手,那一夜奔波也是疲累的很,何況一連數天?啞然良久方道:“你……怎麼知道我來此地是爲了他?”
那日在古怪的地牢中遭遇“風竹”,雖未明言,曹殷殷已能猜出個大概,十數年囚父之仇焉能就此罷休,從秦天雄處得知林劍瀾突然要去塞外,總要有個緣由。安排人打聽,結果不出所料,入漠的一應相關物品都被花王府派人收購,而韋花王也已有數日未曾露面。想到此,她便隻身一人快馬登程。
既被林劍瀾問起,曹殷殷正好也藉機問道:“那韋花王重重鐵門囚禁之人,可是你的父親麼?”
林劍瀾無法迴避,若不是爲了父親報仇,勢必又要被追問,然而沙漠中可能留存着巨大寶藏一事,無論是誰也不能輕易對其說出,只得點點頭,道:“這是我與他的私人恩怨,若是爲我父親報仇,我也不願意借他人之手。你何必爲我這樣勞累?我心裡實在是過意不去。”
曹殷殷冰雪聰明,林劍瀾或許爲了報仇追他至此,但韋素心功力比林劍瀾只高不低,哪可能會爲了躲避他“逃”到這麼偏遠的塞外?韋素心到此必有其他緣由,而這原因,林劍瀾也是知道的,只是不願意說明。她生性也不喜好多做打探,只歪着頭對林劍瀾笑道:“你找他報仇,莫要把你自己陪進去。”
林劍瀾臉上一紅,岔開話題道:“沙堂主說你安排的第一件事是盤查我與韋素心是否到了,還有其他安排麼?”
沙輕塵道:“自然有的,你們找不到客棧住宿,便是匡義幫的功勞。”
曹殷殷道:“他既然將洛陽長安一帶的一應物事全都購走,匡義幫自然也能將此地的東西一樣都不讓他到手。雖然進入沙漠之前尚有沙洲一站,但沙洲那裡居住的大多是西域貧民,沒什麼人去那裡做買賣,現在那裡的人也逐漸搬遷至此,那城幾乎變成了一座空城。他長途來此,只能在此補給,卻沒人肯賣給他。”
林劍瀾疑惑道:“那他現在住在何處?”
曹殷殷道:“對世人來說,他面子上還是身份特殊的功臣,一到了這裡,沒什麼法子可想,便徑直去找了官府。”
林劍瀾道:“那沙堂主如何跟蹤他?”
沙輕塵道:“我們這處分堂,即便是幫內的其他堂主,也不知道,何況是他?肅州刺史與我是八拜爲交的兄弟,府內也有我們的人,他進去倒替我省了不少麻煩。”說到此處擡頭正視林劍瀾道:“林公子,你說報仇,是要現在就去找他,還是要等他進入沙漠以後再行事?”
他眼光洞徹,似乎知道林劍瀾剛纔所言只是應付,又道:“林公子,恕我直言,沙漠裡面即便有金山銀山,匡義幫也不在乎,只有一點,再過一兩日他必定察覺出不對勁來,幫主的安危我即使賠上性命也不敢說萬無一失,林公子你也不能。”
林劍瀾聽他言語,已是知道了曹殷殷武功盡失一事,想必是她極爲信賴的一位堂主,道:“沙堂主,明人不說暗話,我要先韋素心一步進入沙漠。”
沙輕塵點頭道:“那好,我們這裡物品都早已備好,熟悉大漠情況的老向導也精心挑選了兩個,你最好明日就帶着他們出發,幫主也可儘快返程。只要你們離開,我這裡便立刻放開積攢貨物和駱駝的控制。”
林劍瀾道:“我知道了,沙堂主無需多講。韋素心也在爭時間,他一旦購全物品便會啓程,不會再在這城中停留。即便如此,貴幫也爲我爭取了至少一日的差距,已屬不易。在下實在不知以後能不能報答,只能厚着臉皮再求沙堂主一事。”
沙輕塵笑道:“那些車伕沒去過沙漠,帶上也是累贅,這孩子和他們交給我們就好,在此等林公子大功告成返回肅州。”
他二人說的熱鬧,曹殷殷卻沉默不語,年小俠也是癟着嘴不言語,幾人用過飯後,林劍瀾好說歹說讓年小俠先去歇息,才得空與曹殷殷單獨相處。
乍一看樹叢中假山佇立,一抹月色漂浮在白牆黑瓦之上,如同身在江南一般,只有院牆之外烈烈的塞外的風聲彰示着這裡距離神秘的沙漠僅一步之遙。
這麼近的距離,也可能就是林劍瀾生與死之間的距離。路上他已經探問過許多人,即便與韋素心爲敵,有着十全的勝率,然而在曾經從沙漠中穿行過的人口中,他要面對是除了炎熱乾渴之外還時時刻刻危機四伏的一處險境,就連一成的生機都沒有把握。
想到此林劍瀾更覺這片刻的夾雜着沙塵氣息的夜風和月色下的寧靜甚是寶貴,輕聲道:“殷殷,你明日與我一起啓程,我去大漠,你回江南。”
曹殷殷道:“我自有打算,你不用替我安排什麼。”
林劍瀾喟嘆了一下,道:“我不是替你安排,只因我還有事求你。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若是回不來,你千萬替我尋到外婆,找個人好好照顧她。”
這條性命不是被大漠吞噬,便是死於與韋素心的爭鬥,曹殷殷如何不知,她本打定了主意要跟隨林劍瀾進入沙漠,此刻聽到林劍瀾將這件事情拜託給她,說的誠懇哀慼,倒如同交待遺言一般,一時間無可推脫,只得點點頭。
林劍瀾方高興起來,道:“我原先還對秦伯伯頗有戒心,經過這些日子,他雖然背叛了青叔,對你卻一般無二的好,有他在幫中,以後江湖中人還有朝廷都不會對匡義幫打什麼主意。”
曹殷殷道:“你已經知道了?”
林劍瀾不禁一笑,道:“這句話應該我問你纔對,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曹殷殷道:“我父親一出事他就一直在暗中幫助我們母女,但他的身份,卻是後來我自己猜到的。幫中有兩股力量在互相牽制,成大夫不是朝廷的人,那麼朝廷必定另安排人在其內了。我一問他,他也並沒有隱瞞,他的真實身份只對我說過,就連我娘也不知道。”
林劍瀾道:“你還記得太湖大會麼,我在謝大人受刑之處見過他一次,他曾說過受人之託卻晚來一步,那時我便懷疑他是朝廷那邊的,到後來他更是一語道破了‘風竹’萬金懸紅。即便對你再過言聽計從,但以匡義幫之力與江湖中人爲敵,作爲副幫主總要思量再三,他卻毫不介意,似乎早就期盼着匡義幫幫着朝廷一方。”
曹殷殷嘴角微揚道:“這你倒誤會了他,是否與韋素心爲敵,是我與他仔細商量後纔有的決定。”
林劍瀾道:“我雖然不知道他在禦寇司中的名號,但猜想應該是位序極高之人。”
曹殷殷道:“他在禦寇司中排位第三,花名曰‘晨昏三變’,我對牡丹是不懂的,根據字面,應該是早晨到晚間變色三次,想必這也是極爲名貴的花種,這倒是應了他的行事。”說到此處略有停頓,接着道:“他最初爲禦寇司效力,而後受了臨淄王的恩惠爲他做事,你在蘇州官衙遇到他就是因爲這個,此次匡義幫助臨淄王一臂之力,也算他的償還。最後纔是跟在我的身邊,卻是明明白白的說過,再也不會變了。”
林劍瀾實在不知應如何評價秦天雄其人,只得慨嘆道:“恐怕之後禦寇司首位也要落在他的頭上。”
曹殷殷道:“你不知道他的來歷,若是知道了,便不會這樣慨然,他本就與我們不同。”看林劍瀾目露不解之色,忽的掩嘴一笑,道:“人家是胡國公的後代,現在還繼承有爵祿,真真正正是朝廷的‘自己人’,若由臨淄王安排,禦寇司的第一位不選他選誰?”
林劍瀾“啊”了一聲,竟是良久也反應不過來,秦天雄的身份如此隱蔽,想必是從小就送出學藝,在匡義幫一呆就是數十年,不知是否還有像他這樣的人暗中蟄伏其他幫派之中,最後只長長嘆了一口氣道:“這樣的人最後竟能對你死心塌地,也是匡義幫之福。”心中卻有些明白了,秦天雄恐怕對林紅楓母女有着不同尋常的情分,對象十有**是對眼前這冰雪般的女孩兒,但他說話行事之間,卻又無時無刻不在刻意撮合自己與曹殷殷,實在不知道他的真正想法。
曹殷殷說完,自己眼中卻也露出了一種哀傷憐憫的神色,沉默了一會兒,方道:“我不會再執意找你的青叔報仇了。”
林劍瀾又是“啊”了一聲,這是他從未想過的事情,曹殷殷幫助他這麼多,如果仍是執意要求她放棄爲父親報仇的念想也太過貪心,此刻聽到這句話如聞綸音一般,又驚又喜,不知她是真正明白了青叔必定不會是殺死父親的兇手,還只是對自己這一去便極有可能無法歸來的憐憫,不管怎樣,都讓林劍瀾心中對她感激之至。
此時已經深夜,月色高遠,林劍瀾輕輕躍到假山之上,向外看了看,向下伸出手去,道:“殷殷。”
曹殷殷並不忸怩作態,將手遞了過去,頓覺被抓緊,身子一騰便也到了假山之上,向外望去,見院內看起來高高掛起的月亮,此刻看去,卻是離遠處一望無際的大漠極近,更襯得夜空幽深,如同張開了一張覆蓋天地的深藍幕布,而這幕布下原本白天見到的黃沙此刻呈現一片銀白,平添了幾許神秘。
以往那樣堅強如冰,彷彿永遠不可觸及的人兒就在身邊,即便沒了武功,那種自信與高傲卻決不會消失,縱然林劍瀾極想成爲那瘦弱肩膀的支撐,她的個性卻不容她接受這樣從高處的疼惜,林劍瀾也不想讓她將這從一開始就曾經有過的情感誤認爲是對她放棄報仇的感激。
此時此刻,竟是相對無言,林劍瀾一腔心緒也無法表明,如同兩個在互相追趕的人,不及她的時候,無法開口,而今終於超越,卻仍是不能開口。
林劍瀾和曹殷殷二人長談過後哪裡還能入睡,各自輾轉反側,林劍瀾早早便起身收拾東西,看着年小俠仍在沉睡,額頭和頭髮都因爲睡熱了而有些溼漉漉的,不禁嘴角微微露出笑意,將他被子輕輕掀開了一些,走出屋去。
天剛黎明,已經有一股炎熱的氣息似乎從地面蒸騰而起,沙輕塵已經全部準備停當,除了駝隊和所負的物資,尚有兩個年紀極大的老者,滿面滄桑,皮膚黢黑而粗糙,沙漠中的風塵在他們臉上留下的痕跡一望便知,林劍瀾對着二人一揖道:“在下不熟此中情況,一切都有勞二位老人家。”
沙輕塵道:“他們一輩子都與沙漠打交道,這裡但凡有商隊要穿過去,都要找他二人做嚮導,收的價錢是貨物贏利的一成,這可實在不低,找他們的人卻仍是絡繹不絕,可見他們有多厲害。”又轉頭嘰裡咕嚕說了一堆話,那兩個老人不住點頭,沙輕塵方纔放心道:“既然如此,林公子,我們出發吧。”
林劍瀾有些錯愕,沙輕塵又笑道:“林公子不要誤會,我可不能拋下這邊一攤子事情和你進沙漠,將你送出城我就回來了。”林劍瀾方點了點頭,上了那駱駝,前後被兩個駝峰夾住,感覺甚是古怪,回頭望向曹殷殷,輕聲道:“曹幫主,告辭了。”便由着其中一個老者牽引着緩緩離去。
到城外並不要許久,此時人還不多,駝鈴響起,越發顯得這街道空寂,林劍瀾見沙輕塵神情始終閒散自得,道:“沙堂主的模樣倒如同江南秀士,真不像一個能在這種塞外之地安身立命的一堂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