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世墨玉”在沙中等的就是林劍瀾報仇心切靠近,兵行險招棄了長劍改用雙手,卻不料林劍瀾早有準備,非但不中計反而這樣迅速便再度出劍。“冠世墨玉”身形從沙中急彈而起,一急之下卻找不到長劍,一手剛以肉掌擋開一劍,另一隻手卻已被細絲緊緊纏住,無法掙脫,眼看那細絲末端的斷劍越繞越短,即使並不鋒利,若以此力道被斬上,這腕子恐怕也就此報廢。
年小俠眼睛睜的大大的,緊咬嘴脣看着眼前情勢,看大仇即將得報,卻見旁地裡忽的憑空甩出一段白索,一柄金劍迅捷而至,將那殘劍撞飛。
被人攔截的驚愕,遠不如這段白索給林劍瀾帶來的震驚大,林劍瀾愕然停手,也顧不得防備“冠世墨玉”,呆呆向那白索來處望去。
不遠處幾個人影疏落而立,衆人注意觀戰,竟不知他們何時到來。曹殷殷一襲白衣坐在駱駝之上,白索另一端並不在她手中,而在旁邊的沙輕塵手中。
林劍瀾輕輕喟嘆了一聲,爲救自己劍下之人,竟將隨身兵刃教與一個堂主,若是往日,心性那般高傲的曹殷殷怎會讓沙輕塵代她出手?
曹殷殷想已是觀戰許久,道:“林公子數日之間功力又有進境,可喜可賀,然而若非兵器應手,神出鬼沒,也不易得勝。劍上細絲,源自在下拆索相贈,還望林公子顧念幾分情誼,放了此人。”
林劍瀾聽她語氣重又客氣之至,對自己也不在毫無顧忌的直呼爲“你”,而是變回了原來的稱呼,心中又是不解又是黯然,上前道:“殷殷,你爲何要救他?你可知道就是他殺了年老幫主麼?我……”他略一猶豫,仍是道:“我不能答應你。”
曹殷殷下了駱駝,走到林劍瀾面前,輕嘆了一聲道:“可你確實答應過我。”
林劍瀾愕然道:“我……”他心中疑惑之至,曹殷殷自然不會爲了救一個人憑空說謊,但他卻委實不記得答應過什麼。
曹殷殷道:“當日在臨淄王府中養傷之時……”
話說到此,林劍瀾頓時瞭然,接連說了幾個“他”,卻再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深悔這一生之中,常輕易許諾,答應雷闞,最後卻讓他蒙冤而死,答應小俠替爺爺報仇,可同時又答應了曹殷殷要“報答”這位陰狠毒辣的殺人兇手。
“他救了你,就如同救了我一樣,若有機會能知道這人是誰,一定要重重的報答他。”
“報答”,難道就是殺了此人麼?當日信誓旦旦的承諾言猶在耳,輕易許諾是因爲林劍瀾從未想過竟是“冠世墨玉”在丁水手中救下殷殷,而今看來,沒有什麼不能發生,細絲仍系在他腕上,卻早已失了力道,軟軟垂下。
看着“冠世墨玉”藉機將斷劍繞開擲在地上,拾起長劍重新扶胸站起,林劍瀾竟不能再戰。他木然轉回頭去,不知何人能替自己下一個決心,半晌方不無內疚道:“小俠……”
年小俠聽他此話一出,知他心中其實已經有了妥協之意,連連後退了幾步,搖頭道:“林大哥,我雖然年紀小,可是分得清公義私情,你說服不了我。”
這“公義私情”四字如同重錘一下重重砸在林劍瀾心上,又聽年小俠道:“殷殷姐姐,他是你什麼人?你不說,我也知道他是你極重要的人,他對於你,就像爺爺對於我一樣。我不求林大哥一定要爲難自己殺了他,我現在沒法子自己報仇,可以後有了本事,總要去找上他。”
他嗓音稚嫩,可話說的堅決之至,林劍瀾不禁向“冠世墨玉”走去,卻被沙輕塵向前一步攔住道:“林公子,你若向他動手,幫主不會旁觀,到時候你就是與整個匡義幫爲敵。”
還未等林劍瀾答話,年小俠便搶道:“他若今日不殺了我,我有命回到中原,定會向丐幫幫主講明一切,到時候匡義幫若要護着他,便是與整個丐幫爲敵!”
匡義幫與丐幫,是如今李隆基最爲倚重的兩個極大的幫派,匡義幫曹幫主親自出動,跟進沙漠維護“冠世墨玉”實實是他未曾想到。而日後若要成事,少不得兩派幫忙,若是因“冠世墨玉”鬧將起來,卻是要讓自己損兵折將,不想一念之差竟使得他在這沙漠中陷入僵局。李隆基邁步正欲排開前面衆人,衣袖卻被人拽住,回頭一看,是陸蔓對他輕輕搖頭。
陸蔓緩步走入場中,道:“曹幫主,這是他二人往日約戰,雖然未立下什麼生死狀,但決鬥必定就要決出個你死我活。這也必定也是‘冠世墨玉’的心願,要不然他爲何寧肯冒生命危險深入沙漠,也要找到我弟弟決一死戰?”見曹殷殷無話,又輕嘆了一聲道:“若是不幸,還未找到我們就在沙漠裡迷路乾渴而死,那不是冤枉死了?那時你又去找誰去?況且……聽聞在洛陽一戰,我弟弟他因爲全力護你受了重創,曹幫主這樣爲難他,豈不是太過了些?”
武林中二人決鬥,正如陸蔓所說,並無旁人插手的餘地,曹殷殷擡頭直視林劍瀾道:“那夜之事,其中緣由外人並不清楚,我也不屑辯駁,你與他決鬥,我再不插手,匡義幫也不會插手,你只記住一件事,你欠着我。”
陸蔓看曹殷殷全然不理會自己,轉而一句話將自己撇在“外人”之列,臉色難堪之至,又聽曹殷殷道:“陸姑娘說的十分在理,只是說我爲難他,卻是好笑。今時今日,若是換了他在頹勢,我也一樣會爲他說話。”
二人眼光相對,誰也不肯避讓,那句“你欠着我”卻只在林劍瀾耳邊迴響,半晌方猛地向駝隊走去。衆人還未來得及反應過來,林劍瀾手中已經提着數只水袋迴轉來,將那水袋拋在“冠世墨玉”腳邊,道:“我不殺你,你快走吧,能不能活着走出這片大漠,就看上天安排。”
沙輕塵輕噓了一口氣,正要收拾駝匹,林劍瀾道:“只是匡義幫的各位要留在這裡一晚,不能與他同行。”
這裡是大漠腹地,林劍瀾他們來到這裡,所備清水豐足富裕,中間又在幾處海子補給過幾次,饒是如此,都已經幾乎耗盡。這寥寥數袋清水,又無嚮導,雖不殺他,也無異於將他向死路上推。
沙輕塵臉色一變,道:“你說什麼?”
曹殷殷卻似乎並不驚訝,淡淡道:“沙堂主,我也已經仁至義盡了。還望允許我贈一匹駱駝給他。”
林劍瀾點了點頭,“冠世墨玉”恨恨將水袋放在駱駝之上,往東而去。直至人影消失在大漠盡頭,衆人方再次安心。
這已是林劍瀾無路可走的決定,算是對年小俠、曹殷殷都有一個交待,只是他自己心中卻着實憋悶難受,這一步棋拖的再久也還是要有個結果,“冠世墨玉”或者能逃出昇天,或者死在大漠,最終還是要虧負一人。
雖然如此,有些話卻不能不問,林劍瀾道:“蔓姐姐,剛纔多謝你了!現在總算沒事了,你們都回去歇息吧,明早還要上路。”見衆人散去,林劍瀾纔回頭,見曹殷殷也讓手下退到一邊,四下已經沒有別人,似乎也有話要說。
林劍瀾道: “殷殷,毛三兒的屍體你要好好埋葬。”
曹殷殷道:“他沒有死,他的那匹馬救了他,替他抵擋了一陣兒,後來我們都聞聲趕來,他總算撿了一條命,可是那匹瘦馬卻死了。唉,可是他現在也和死了差不多,不吃不喝。”
林劍瀾道:“他一生愛馬,看的比皇權帝位還重,難怪如此傷感。瘦馬在‘冠世墨玉’眼中不過是一隻牲畜,可對於毛三兒來說卻是伴侶一樣。”
曹殷殷道:“他既然愛馬,我會讓幫中四處蒐羅好馬,以彌補他的損失,只是……你能再答應我一件事麼?”
林劍瀾道:“你說吧。”
曹殷殷道:“若他能走出這片大漠,以後你再見到他,不要殺他。”
林劍瀾看她仍是極力維護“冠世墨玉”,猶豫了一下,並未做聲。
曹殷殷又道:“我在肅州分堂發現了他,便急忙召集手下跟隨至此。你可知他爲何這般狼狽,嘴邊還有血跡麼?只因他清水喝光,每隔幾日,便宰殺一頭駱駝,將血擠入水袋之中,直到最後一匹駱駝也被他殺光,最後一滴血也被他飲完,他才找到了你們。”
林劍瀾數次見到“冠世墨玉”,無不是潔淨高傲一塵不染,風采翩翩,氣度非凡,聽曹殷殷所言,實在難以想象他殺駝取血的模樣。
曹殷殷接着道:“到了這般地步,他也要追來此處,哪怕放棄性命和所有其他重要的東西他都在所不惜,一定要與你決出個生死,然後登上禦寇司首位。可是他並不知道,即使他贏了你,這個位置也是秦副幫主的。即使能回到中原,這個夢想對他來說已經永遠不能實現,這豈不是比殺了他還要令他難受?你又何必執着?”
林劍瀾不知道她話語中“冠世墨玉”放棄的“重要的東西”都是什麼,似乎對“冠世墨玉”其人甚是瞭解,遠非救命恩人這樣簡單。曹殷殷輕聲道:“他的身份,以後我會告訴你。禦寇司首位已經成了他的心魔,然而誰人又無心魔?畢生受此折磨,或許你再見他,沒有恨意,只有憐憫。你若能放他一條生路,我……我心裡總是感激你的。”
說到後來,聲音已經微不可聞,這低聲軟語的相求,在曹殷殷是從未有過的,林劍瀾嘆了口氣,起身將兩柄殘劍撿了回來,遞到曹殷殷手中道:“冰蠶絲雖然柔韌,獨獨一根也經不起這樣的打鬥。”
曹殷殷知他雖然口中不言,但已經是默認了自己的請求,又從白索邊上細細抽出兩根細絲咬在牙上,如冰雪般的雙手靈動揉搓,朱脣輕啓露出貝齒輕輕咬合,別有一番俏皮神態,這模樣就如同一個普通少女一般。曹殷殷邊將細絲綁到劍上邊道:“只兩根絞在一起就好,少則易損,多則顯形。你可記得我說過麼,有些事情是想而不能,有些事情卻是不想卻必須做。”
此話入耳熟悉,林劍瀾已記不起這是哪一次與曹殷殷的相談。想來雖然林龍青與他們仇深似海,可偏偏他卻藉着數次助她練功解困之機得以與殷殷交談。回憶以往她的態度從來都是冷冷淡淡,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話,當時看來像在應付閒聊,未必是真,原來竟都是她內心的真實感受。
“不想卻必須做”,難道指的是救“冠世墨玉”一條性命麼?林劍瀾心中疑惑,更加疼惜她失卻了武功,身體受損,還爲着“冠世墨玉”深入沙漠,輕聲道:“殷殷,我常輕易說些動聽之言,卻不能實現,今天的事情,我不敢奢望你能原諒我。”
曹殷殷搖頭道:“我從來就沒有怪過你,你和他沒有交過手,我並不知道你勝他這樣容易,否則也不會親自跟來。”
林劍瀾大是感動,將曹殷殷手輕輕拉過,皺眉道:“你已不練六雪玄功,爲何手還是這樣冰冷?殷殷,若我還能活着回去,你要記着我那天出門前說過的話。”
曹殷殷本要將手掙出,卻被林劍瀾緊緊握住,聽他這番話更是一愣,頓時想起在臨淄王府養傷的時候,林劍瀾那句沒頭沒腦的“要護着你一輩子”,低頭良久,再不掙脫,輕輕喟嘆了一聲,道:“這樣也很好。”
林劍瀾不明白她這是什麼意思,然而話裡總是帶了一個“好”字,也已經心滿意足。
路蔓趴在轎箱窗口,遠遠看着他兩人,想起剛纔從曹殷殷口中說出的“外人”二字,只難受的抓心撓肝,半晌“啪”的一聲將轎門關上,背過身去向另一邊窗口望去,臉上猶帶了兩行清淚,卻正與站在外面的李隆基對個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