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曼痛呼了一聲,將他扶起,阿依木乾裂的嘴脣卻只有微微呼出的氣息道:“艾曼,我……我作不成英雄啦!”
幾十年沙漠奔波,艾曼早已看慣了許多同伴的死去,可阿依木卻是他這輩子最好的朋友,不禁老淚縱橫道:“老哥哥,不論找到找不到,有哪個敢說你不是英雄?”
經過了魔鬼風,經過了魔鬼城,還有“冠世墨玉”那一鬧,多少危機都挺了過去,林劍瀾實在沒想到阿依木就這樣平靜而毫無徵兆的倒下,呆呆的看着兩位老向導。
阿依木勉強擡手道:“林公子……”
林劍瀾急忙奔了過去道:“阿依木,你是我見過最勇敢的勇士。”
阿依木搖搖頭,抓住林劍瀾衣襟道:“沒有水了。”阿依木的聲音忽然急促起來:“林公子,這時候你不能放棄了,也不能回頭,一定要找到……”
林劍瀾點頭,阿依木眼睛漸已失去神采,脣邊透着繼續欣慰笑意,喃喃道:“這樣挺好,我可不想死在我家老太婆的嘮嘮叨叨聲裡。大漠纔是永遠的家……”他眼簾逐漸合上,衆人肅立在側,心中俱都在暗想,或許幾日之後,自己也就是這樣的下場。
阿依木長呼了一口氣,然而瞬間雙目卻睜開,似乎仍有什麼未了之事,手指勉力擡起直指前方,看着艾曼不肯閉眼。
艾曼點頭道:“老哥哥,你心裡想的我都知道,你放心去吧!”
阿依木才重又合上雙眼,再沒有了氣息,一輩子與沙漠打交道,最後死也要葬在沙漠中,衆人草草挖了一個深坑將他屍體掩埋,林劍瀾從車上掰了一塊木條,聊做墓碑。
艾曼毅然起身,神色如常的將駝血先灌到袋中,又招呼衆人過來。駱駝已經被阿依木殺死多時,但血仍然溫熱,大家早已不再顧及身份形象,也不同最開始喝駝血時難以忍耐的嘔吐感,只掐住傷處撕咬吸吮,口渴之下覺得異常甘美,咕嘟咕嘟都喝了個飽。幾人互相看看對方嘴邊血跡,不禁都慘淡一笑,臨出發前回頭看了看阿依木的墓碑和倒斃的駱駝屍身,更覺前途凶多吉少,卻也沒法回頭,一行人只得勉力向前行去。
走的時間越長,李隆基看向萬秀車廂的次數便越多,知道那裡有一袋清水可以活命,心中暗罵什麼望梅止渴都是假的,只會越想越渴,難以禁受。雖然事先做了決定,沙輕塵和白宗平卻同李隆基一樣,也不時的擡眼看着拉車的六匹駱駝,眼光如劍,彷彿刺向駱駝脖頸處就能流出汩汩的鮮血來。
林劍瀾豈會不知,不禁向萬秀那邊靠了靠。雖然心中仍有內疚,但不得不防備他們二人突然下手,現在這種情況,宰了一匹便會宰第二匹,最後便一匹都不剩。想到此林劍瀾將年小俠也招呼了過來,緊緊的盯着六匹駱駝和一頭黑驢,就連休息睡覺都絲毫不敢懈怠。然而終究人也有再也撐不下去的時候,林劍瀾已經幾夜沒有安睡,終於一陣睏意襲來,剛墜入黑甜沒多久,便被年小俠哭着喊着推醒,一睜眼睛,沙輕塵正一手拽着黑驢鬃毛,一手執劍,黑驢則高聲嘶叫,四蹄亂蹬,白宗平在黑驢身後也是拿着長劍伺機而動,艾曼則攔在他前面。
這黑驢林劍瀾都不曾這樣待過,看此情景,怒衝頭腦,急忙躍到沙輕塵身後,一柄劍已經出手,高聲道:“住手!”
沙輕塵轉身避開劍勢,道:“林公子,你說留下駱駝我們並沒有什麼意見,這畜牲一路上耗費了我們許多清水,又不能馱人,也不能負重,宰了又有什麼關係?”
林劍瀾道:“不能殺就是不能殺,沙堂主,我雖感謝你們捨命相陪,但你莫要逼我和你動手。”
沙輕塵見他爲了這匹黑驢不惜撕破臉皮,聳了聳肩膀,隨意立起一個劍勢,卻見曹殷殷站在林劍瀾旁邊,沙輕塵臉色一凝道:“幫主,你別攔着我,總歸是一個死字。”
眼看二人就要動手,艾曼急道:“林公子,阿依木臨死之前說的就是這匹驢子!”
林劍瀾愕然道:“他……他也要我們將它殺死嗎?”
艾曼道:“不是不是!二位,把劍放下來可好?聽我說完!林公子,你道我和阿依木在沙洲城外爲何答應了你,帶這頭黑驢上路?”還不等林劍瀾答話,艾曼又急急道:“我們把黑驢綁在原地,沒想到被它掙脫,結果在沙洲城外那片海子又遇到了,這黑驢有點兒靈性,我和阿依木都覺得或許深入大漠之後,沒準還要靠他救命。林公子,它只聽你和小俠的話,你求求它讓它引路,我們這些人恐怕都要靠着這頭黑驢才能活的下去!”
林劍瀾道:“你……艾曼,你不是開玩笑嗎?它……”忽想起阿依木臨終之時手指方向,正是年小俠和這黑驢的方向,想必死前仍然冀希望於它,雖然林劍瀾心中頗感無稽,仍是硬着頭皮走到黑驢身邊道:“黑兄弟,你可知道哪裡有水嗎?帶我們去找吧。”
說到最後,林劍瀾自己都覺得荒唐,更別提旁觀衆人了,沙輕塵早已哈哈大笑,道:“算了算了,你這癡人,陪你進來送死就算我們倒黴,早知道你和這驢子既然兄弟相稱,我哪會動手!”林劍瀾束手無策,艾曼也滿臉失望,嘆氣道:“算了。”
那黑驢看着衆人再度上路,嘶叫了一聲,隨即趴臥地上,懶洋洋的再不動彈,大家都知道它趕路習慣,也不理它,徑直跟着艾曼拄棍兒的拄棍兒,扶車的扶車,慢慢前行。大約過了半日,黑驢才發力趕上,卻並不停留,一直衝到前面,四處張望,過了片刻突然向西南狂奔而去。
艾曼愣了一下,隨即連聲道:“快追,快追!”
林劍瀾還沒等艾曼開口已經拽着曹殷殷拔足追了過去,後面的人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看艾曼邊喊邊跑,只好迷迷糊糊跟着撒腿就跑。
沙輕塵等人還好,可苦了李隆基,本來就已經走的費力,此刻愈發狼狽。陸蔓皺了皺眉,道:“這時候還強撐什麼面子,快上車吧,好歹駱駝要比你快些。”
黑驢跑的極快,林劍瀾又要追它,又要顧及曹殷殷,又不能讓身後的艾曼跟丟了自己,只能遙遙的看着黑驢身影。然而輕功再好,衆人也都是強弩之末,黑驢卻似乎精力十足,連奔了一日一夜還不見停下的勢頭,致命的乾渴和疲憊一波一波襲來,不知何時,白宗平和陸蔓消失在了這拉的太長的隊列中,慢慢的艾曼也落在了後面,再後來沙輕塵也從林劍瀾身後消失。
雖然李隆基扶着車邊有個依靠,可也是搖搖欲墜,車內一直在鼓勵安慰他的微弱聲音終於也消失了,炫目的日光晃得李隆基滿眼金黃,什麼都看不清楚,這金黃色之中隱約看見前面臥着一個人影。他晃晃悠悠的走了過去,蹲下身頓時又是一陣眩暈,眼前發黑,將那人勉力扳過來,覺得觸手綿軟,隱隱約約青絲下一叢粉色的絹花。
李隆基心裡知道必定是陸蔓無疑,張嘴喊了兩聲,聽到耳朵裡卻似乎又不是自己的聲音,又遙遠又模糊,他着急之至,想把陸蔓拉起來扶上車去,卻連自己都站不起來,不由眼淚滾滾而下,將臉貼在陸蔓發上,輕聲道:“蔓姑娘,蔓姑娘……”
他又突然驚醒起來,將陸蔓小心翼翼的平放地上,奮力向駝轎爬去,爬到車內,竟是費了他九牛二虎之力,心如擂鼓一般,李隆基使勁揉了揉太陽穴,看見萬秀將那水袋抱在懷中,臉色蒼白,絲毫沒有血色,一縷髮絲就在鼻尖,竟毫不顫動。李隆基大驚,急忙爬上前去,用手探了一下,鼻子不由一酸,萬秀氣息微弱的竟連發絲都無法吹動,他用手輕輕推了幾下,又喚了幾聲,萬秀毫無反應,李隆基只得從她懷中將那水袋慢慢拽了出來,拎在手裡,不禁又是一愣。
那水袋之中的水仍是滿滿當當,即便萬秀拖着虛弱的身體寧肯與衆人一同忍受乾渴,也不願飲用一口,將這水袋視同珍寶一般,李隆基二話不說,將水袋擰開,扶着萬秀灌了一氣後匆匆下車,復又拖着疲憊不堪的身軀,向滿目亮黃中一抹輕盈的淡粉爬去。
曹殷殷武功盡失,被林劍瀾拖着奔了這麼長時間,二人都是疲倦之至,曹殷殷只想掙脫開來,手腕卻被握的如同鐵箍一般,無奈之下只得開口大聲道:“停下,停下!”
林劍瀾愕然道:“怎麼了?”
曹殷殷用手輕撫林劍瀾手腕,道:“有些疼。”林劍瀾急忙鬆開,見雪白的腕子果然一道紫痕,歉疚道:“我揹負你走吧。”曹殷殷搖頭道:“我不跟你一起追了,你自己一人前去。”
林劍瀾心中知道曹殷殷所想,搖頭悽然笑道:“我從沒想過會是這樣的結果,他們現在還沒跟上來,想必已經一個一個的留在了後面,如果你不願再走,我也不走,好歹……我們死也要死在一起。”
曹殷殷輕輕一笑,道:“你不要說死字,我可不想死,還等着你回來救我。”說罷將腰間白綢取下,輕輕捻了一根細絲出來,系在林劍瀾手指上,道:“那位老向導說的對,或許活命之機就在你那黑驢身上,你跟着它,必定能找到水源,到時候沿着絲線回來找我。”
林劍瀾回頭看去,見那黑驢已經只剩了一個小黑點,再不追趕便失了蹤跡,只得點了點頭,勉力提起勁道奔去,曹殷殷看他背影,手中白索以極快的速度散成細不可見的輕絲被拉離,她緊緊握了一下兩柄劍的劍柄,然後雙手毫無留戀的鬆了開來,兩柄短劍發出清脆的一聲撞擊,瞬時消失在大漠之中。
前面的黑驢卻絲毫不見停步的意思,周邊景象總覺似曾相識,莫非黑驢也迷了路,在帶着自己兜圈?林劍瀾不敢多想,可無論他再怎樣知道一人肩負着身後所有人的生死,無論他再怎樣努力追趕,腿腳越來越沉重,氣力也流逝的越來越快,終於脫力而倒。
“原來自己終究和韋素心沒什麼不同,爲了自己的固執,讓這麼多人陪着一起葬身大漠……”
迷迷糊糊中林劍瀾一直心中存着這樣懊悔與自責的想法,原來不到最後一刻,不知道一意執念會帶來多大的痛苦與遺憾,“冠世墨玉”的心魔,自己又何嘗沒有?
再醒來時,林劍瀾正被什麼東西拖動,衣服磨在沙上發出“唰唰”的響聲,勉力睜開雙眼,黑驢正叼着自己的衣襟奮力前行,牙齦外露,因爲太過用力滲出血跡,遠遠處還啪着一個人,看衣服像是白宗平。林劍瀾掙扎了一下想起來,卻是毫無力氣,只得任憑黑驢拖動,慢慢身下細細的流沙變的粗糙起來,石礫硌的後背疼痛不已,林劍瀾忍不住低呼出聲,沒過多遠,便覺黑驢猛然發力,整個人竟被凌空叼起甩了出去,未及反應,一聲巨大的水響伴隨着周身的冰冷暢快突襲了林劍瀾的全身,似乎一剎那間全身的力量都恢復如初,忍不住要歡呼起來。
此刻林劍瀾哪還顧得上休息調整,一躍而起,向白宗平奔去,連拉帶拽的把他丟到水裡,白宗平被水嗆的一陣劇烈咳嗽,爬上岸邊,邊喘氣邊笑,二人死裡逃生,相視大笑。林劍瀾俯在水邊猛喝了一氣,又脫下衣衫浸滿水分,才與白宗平一起沿着來路慢慢尋去,黑驢則不緊不慢的跟在他們身後。
林劍瀾循着手指上的細絲沿路回去,最先看見的是艾曼與年小俠,擠了些水到他們口中後將他二人扶在黑驢上,那黑驢也不抗拒,林劍瀾輕輕拍了拍黑驢頭道:“你莫要跟過來了,帶着他們去。”
黑驢長嘶一聲,馱着二人回頭便跑,林劍瀾才又前行,慢慢前面看到一團白影,林劍瀾心中一跳,雖然擔心卻不能不靠近,終究還是走近前去,看那團白影原是細絲牽引的白索,上面金銀小劍仍在,只是不見了心上人的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