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灑千里雪,倏忽度龍沙。從雲合且散,因風捲復斜。拂草如連蝶,落樹似飛花。若贈離居者,折以代瑤華。”
這首詠雪詩是樑朝詩人裴子野所作,隻言片語便將寒風之中雪花翻飛陰雲滾滾的情景描繪的如同親見,只在最後兩句於景中詠情,對那些在寒冬時節卻不得不離鄉背井的遊子們寄予着些許同情與祝願。
放眼望去,遼東大地上一片蒼茫,下了足有一整日的大雪終於小了下來,北風不時呼嘯而過,掃得路邊枯樹敗枝上的積雪簌簌而下,正如連蝶飛花一般。
若在富貴人家,坐擁暖爐,隔簾賞雪,未嘗不是一件風雅美事,然而對於貧窮人家,則不過看着外面道一聲“瑞雪兆豐年”,然後將袖子攏攏緊,再縮回四處灌風的茅舍中。
時當大唐年間,國號改了大周已經一年有餘,哪個皇帝下了臺,女王登了基,又有哪個皇子被貶了,議論之餘卻絲毫不影響這裡的生活,老百姓們唯一關注的只是每年要交多少銀錢的稅罷了,用村裡稅官的話說,“交給誰不還都是交嘛。”
靠近年關,是農民每年少有的農閒時節,俗稱“貓冬”,家家戶戶都關門閉戶準備過年,大雪積了足有一尺多深,雖是風雪交加,那日頭卻高高掛着,射着青白的光,到處都是白慘慘的一片,亮的耀眼。
那雪地上明明白白的滴着幾滴暗紅的鮮血,一直延伸到遠處一片農田的柴垛旁,越到近處,鮮血越來越多,有如潑在地上一般。
原來是十幾個蒙面之人圍着一個身着黑色單衣的中年漢子,那漢子氣喘吁吁,勉力以長劍支地站立,身上不知何處受了傷,滴滴答答的還在流血。
那些個蒙面人中也有幾個傷在他的劍下,還有的已經倒在雪地之中,不知死活。
其中爲首的一個見久攻不下,站出來道:“你連日奔逃,渾身氣力將盡,今日是萬萬沒有僥倖之機,如此拼命抵抗,還不如束手就縛,在下佩服你是條好漢,定會給你安排個全屍。”
黑衣漢子身子晃了一下,顯然是被對方說中,雙目狠狠的望向這羣人,咬牙切齒道:“住口,你們今日有本事殺了我便罷,否則我若有活命回去,一定將你們個個追查出來千刀萬剮以血我之恨!”
衆人聽他語氣陰狠冷毒,正巧又有一陣冷風吹過,均覺得渾身冰涼,卻還是縮緊圈子慢慢向黑衣漢子逼去。
爲首的蒙面人一雙肉掌,也慢慢擡起,雪花剛落到手掌上方一寸有餘便融化爲水滴落,滴到掌心中又“呲”的一聲彷彿落在燒紅的鐵器上一般,顯然是運足了力道。
黑衣男子並不躲避,只將僅有的一點內力灌注到拄地的長劍上,長劍彎曲弧度極大,似乎他已經無法站穩一般。
爲首之人見狀面露冷笑,悶喝一聲,飛身而上,向那漢子拍去,“啪”的一聲巨響,肉掌已經拍上了他的胸口。
黑衣漢子瞬時藉着這一記重創的掌力和長劍的反彈之力,向後凌空翻起,飛了幾丈距離後瞬即落下。
爲首之人叫了一聲“不好”,立刻向黑衣漢子墜地的方向掠去,待衆人趕到時,那處僅有個被砸出來的大雪坑,四下看去白茫茫一片,哪還有黑衣漢子的蹤影!
衆人到處尋找了一番,仍是無功而返。
爲首之人恨恨跺腳道:“一時失察,竟又讓他使狡計逃了去!也罷,他雖借後飛之力卸去了我大半掌勁,但這裡天寒地凍,又沒有什麼人前來,終究也只有凍死北地一個下場,咱們撤!”
說罷回身離去,這十幾個人竟是瞬時間撤了個乾乾淨淨。
半晌,田壟的溝中的白雪突然蠕動起來,乍眼看去,竟似一個只有臉和手的鬼魅。
那鬼魅將臉上蓋滿的白雪拂去,正是剛纔的黑衣漢子,卻換了一身白衣。
他方纔兵行險招,硬受了一掌,借力翻出幾丈開外,在空中時將那身極扎眼的黑色衣衫翻轉,落地後急忙翻轉而穿,躲在溝壟之中,抓了一塊石頭向旁邊的樹幹全力打去。那樹上的雪頓時簌簌而落覆滿他的全身,才瞞過了那十幾個人的搜尋。
這一番死裡逃生說起來容易,卻是非智計過人之士想不到,非膽大心細之士不敢爲。
那漢子長噓一口氣,試圖站起,嘴中卻“噗”的噴出一口血來。
若在平日,那一掌連他的衣襟都沾不上,而現在……他的肺腑已經受了重創。
他勉強翻身而起,以劍做拐,強忍住胸臆間的陣陣劇痛,向旁邊路上爬去。
剛爬到路上,他便再也支撐不住,俯身倒地。
這中年漢子只覺得周身越來越寒冷,心中道:“我好不容易逃脫這羣叛徒追殺,卻又要死在這冰天雪地之中嗎?不行,我還要找他報仇……”
他心中把仇人的名字恨恨唸了若干遍,只覺得臉似乎已經僵硬,嘴再也說不出話來,慢慢便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傍晚時分,村路被雪覆蓋,要仔細分辨才能認出茫茫雪原上一條灰色的線蜿蜒通向一片村莊。
此時路上走來一老一少,互相攙扶而行。
雖然路上積了尺餘深的大雪,那少年卻絲毫不在意,玩心甚熾,一會兒鬆開老婦自己向前猛趟幾步,一會兒彎腰揉起一個雪球用力向遠處擲去。
那老婦見此情景,露出了慈祥的笑容,並不阻攔,只是略微擔心的喊道:“瀾兒慢跑,別摔着了!”
正喊間,見少年腳下似乎被什麼物事絆了一下,摔在雪地之中。
那名喚“瀾兒”的少年並不在意,爬了起來,邊拍身上的雪邊往腳下看道:“什麼東西,怎麼橫在路中……”待到看清楚將他絆倒的東西,臉色瞬時大變,跳出幾步開外回頭喊道:“外婆,外婆!”
老婦聽他喊得驚恐,急忙趕到面前,沿着瀾兒的手指一看,也是一驚,將瀾兒摟進懷中邊拍頭邊緩聲唸叨:“摸摸毛兒,嚇不着,拽拽耳兒,嚇一會兒。瀾兒不怕,瀾兒不怕。”
橫亙在路間之物正是一具凍殍,身上已經覆蓋了厚厚的一層白雪。
二人乍着膽子將積雪拂開,雪下露出了一張中年男子的臉,顏色青紫,嘴脣緊咬,頭髮凌亂,鬍鬚濃密,上面結了冰茬兒。
凍屍衣衫樣式考究華麗,卻甚是單薄,更爲怪異的是這衣衫似乎翻轉而穿,素白白的裡子面兒上佈滿了斑斑點點的血跡。
雖然人已亡故,手中卻牢牢抓着一把長劍,指關節處泛出青白,想必是死也不肯棄劍。
老婦嘆了一口氣,對懷中的瀾兒道:“看樣子是遠路而來的,長途跋涉,必然受了很多苦,也許想投親靠友,也許想避人追殺,卻死在路上,也是個苦命之人。若任他倒在路上,等天黑了又會嚇到其他路人,我們且做個好事,把他擡到路邊草叢中去吧。”
二人剛把凍屍擡起,一個物事就從屍體上掉出,在雪地上發出柔和的碧光。
將屍體放置妥當,瀾兒便跑去將那物事撿起,竟是一塊玉牌。
他幼小家貧,從未見過此類物品,不知手上拿的是一塊上好的古玉,隨便拿到哪家當鋪都可換取幾百兩銀子,只是回到那凍屍旁邊蹲下,將手中的玉牌塞回到那人衣襟之內。
老婦見瀾兒如此行事,面露微笑,頗有嘉許之意。
瀾兒那一隻小手卻停在凍屍的衣襟之內,擡頭一臉不解的看着老婦,訝異道:“外婆,這屍體胸口怎麼還有熱氣?”
老婦急忙蹲下,用手指在那“屍體”鼻前試探了許久,方查覺到還有一絲極其微弱的呼吸。
此時天色已經全黑,四周越發陰冷,要知這北方的寒冬需不時幹活走動才能驅趕寒氣,二人因搬這“凍殍”沒有趕路,已經漸覺周身寒冷,四肢有些僵硬。
老婦心道:“幸好被我們遇到,否則昏在這裡,再過一兩個時辰,恐怕就真的凍死了。”
當下招呼了瀾兒,兩人合力從路邊拖了十來根枯枝,草草捆紮了一下,將那人放在枯枝之上,一人拽,一人推,藉着雪路滑行。
他們兩個一個是年過半百的老婦,一個是年紀不大的少年,費勁九牛二虎之力纔將此人弄回家中。
待等將那人搬進屋內,他們早已是滿頭大汗,瀾兒坐在門檻上兀自氣喘不已,老婦卻只歇息了片刻,捶了捶胸,悶咳兩聲,就走進屋中。
片刻光景,傳出一陣噼裡啪啦的燒柴聲,煙氣升騰,屋內慢慢的暖了起來。
過了約半個時辰,那漢子才悠悠醒轉,睜開雙目,四處觀望,見自己身處一個小屋之中。
屋內放着一個陳舊的四方木桌,上面燃着一盞油燈,擺着茶壺和茶碗,貼着牆碼放着兩個蓋着青花布的木箱,看起來甚是簡陋,只在土牆之上貼了幾張嶄新的年畫,彷彿有點過年的喜慶之意。
外面隱約有少年的聲音吞吞吐吐的問道:“外婆,我們明天去大集買鞭炮回來吧?”
又有一老婦道:“家中還有病人,明天要去市鎮請個郎中來把脈,再緩幾天吧。”
那少年似是極不樂意,道:“本來和阿貴他們說好的……他們又要說我小氣。”
老婦答道:“瀾兒,是玩耍重要還是救人一命重要?”
少年道:“您又要和我講道理,當然是救人一命重要啦……”
老婦並不理會少年的失望,吩咐道:“瀾兒,進去看看炕燒的可熱了?”接着便是一陣“噠噠”腳步聲傳來。
這漢子趕緊雙手伸出被子向旁邊摸了摸,卻發現自己的長劍正在身畔,急忙抓在手中,又合上眼睛,暗暗在手上蓄勁,只等人近前來打一個措手不及。
只是稍一用力就覺得身體異常沉重,胸口的重創仍是疼痛難當,一點力道也提不起來。
正思忖間已經有人走近前來,一雙小手伸入身下窸窸梭梭摸索了一陣,又將被角掖得更嚴實了一些。
漢子用盡全力挺身而起,左手一把將探視之人手腕抓住,右手嗆啷一聲,長劍已經架在那人頸上,再仔細一看,原來劍下之人是個十多歲的少年。
這少年原本有些高興的神情慢慢轉爲恐懼,雙目中透出駭然之色,嘴脣不住的抖動,似乎忍不住就要哭出來。
這漢子將他手腕放鬆了些,低聲道:“不許動,這裡是什麼所在?”
少年嘴癟了癟,正要哭喊,見對方雖然面目端正,卻透着一股凌厲之氣,再不敢大聲,低低道:“這是我家,我和外婆把你擡回來的。”說罷已經低聲抽泣起來。
外面老婦問詢道:“瀾兒,怎麼不說話?炕可夠熱了?”
過了一會兒,腳步聲近,想必長久沒聽到回答,心中着急,便要自己進屋看看。
少年聽見外婆要進來,急忙喊道:“外婆別進來!”聲音焦急憂慮,是十分擔心那老婦進來以後遭遇危險,並不顧忌那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長劍。
此時棉布的門簾從外面撩開,先遞進來一碗熱湯,隨後一老婦走了進來,見到屋中情景,她手中的碗頓時抖了一下,濺了一些湯汁出來。
老婦也是面有驚駭之色,卻強自鎮定,將熱湯放在桌上,回身端詳了一陣道:“面色好多了,你這是凍壞了,這麼大的風雪只穿着單衣,誰也抗不了!我們這是偏僻山村的普通農家,平日就是收稅的官兒也很少自己下來,萬不會有什麼危險,你不必擔心什麼,把這孩子放開吧。”
雖然這幾句話說的十分平靜,語音卻也是微微發顫,顯然十分害怕那漢子傷害手中的少年。
漢子猶豫了一下,劍下的少年卻不斷掙扎起來,喊道:“你這壞人!要是沒有我們你便要凍死了!”
此話一出,那漢子面上不禁露出慚愧之色,卻仍未放手。
老婦見他心動,又緩聲道:“我們救了你也並不指望你感恩圖報,只是求你千萬莫要傷害我們一老一小。”
漢子面色略略發紅,知道自己在普通農家,並無危險,遂將劍撤下,放開了少年的手腕,從炕上下來拜道:“恩人請萬勿怪罪我魯莽,只因我現在是驚弓之鳥,做夢都要提防別人害我……”說罷又拉起了那少年的手腕,上面已經被他抓握的一圈青紫,心中大是慚愧。
那少年心中仍然害怕,見他拉起自己手腕,並不敢反抗,只是默默看他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