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雅閣,閣內有湖。
湖中疊石爲山,山上均建有樓閣,曲橋相連,無限地加強了整個景象的深遠感和空間感。
在湖北處有河道引水入湖,兩岸院舍林立,堂殿樓閣,無不極盡華麗。河道寬約若二十步,上跨飛橋。
突利神情木然地步過飛橋,若是細細觀察,可以看出其表情有着細微的不安,還有一絲悲憤!
他的年紀並不大,約有二十三四歲,但臉上粗#黑的皮膚和左頰的多道傷痕,卻展示出他曾經歷過艱苦的歲月和兇險的鋒鏑。他是典型壯碩的突厥人,身高雖不是特別俊偉,但亦別有一股硬朗雄健的男性氣概。
此時的他身穿着漢人便服,手上的短杆馬槍收在背後,槍頭在左肩上斜斜豎起,形態威武至極,行走間風度姿態均予人完美無瑕的感覺。他的右手不經意地握緊他這枝由波斯名匠打製的馬槍,把手的地方鑄有一隻禿鷹,全槍重達六十斤,鋼質絕佳。在突厥,這枝標誌着他武技的伏鷹槍已是家傳戶曉,敵人則聞之膽喪。
這個老夥計曾給過他無邊的榮耀與無敵的信心。那麼今夜呢?他不知道。
前方有座楊柳修竹間雜而成的園林,園心有一小亭,亭沿下一處木匾上龍飛鳳舞地寫着三字——聽雨亭!沒有署名,可這字蒼勁古樸,突利從中看出莽莽洪荒的悠古氣息,震人心魄,隱隱可推知寫字人武功與見識的高深。
兩條支撐亭蓋的圓柱上鏤金雕刻着一副不是對聯的對聯:倚樓聽風雨,淡看江湖路!
這兩句話出現在一間青樓裡顯得古怪而可笑,可突利臉上沒有一點笑意,輕嘆了口氣,不知是無奈還是傷感,踏足在碎石小徑上,緩緩而行。
就在此時,亭內忽然閃了個女子出來。
他毫不驚異,仍是不徐不疾的朝小亭走去。
此女身段高挑優美,米黃色雲紋狀的窄袖袍服,腰繫紅白雙間的寬帶,使她的細腰看來更是不盈一握。這時正以粉背向着突利,故看不到她的面貌,但她那背臀折出來的曲線,無比的柔軟,又無比的端莊,但卻是充滿了誘惑。任誰都會從她美麗的背影聯想到最美好的事物。
女子以突厥語說了一句話,聲音沉鬱動人。
突利在離小亭十步許處停下,嘆了一口氣,奇怪地卻以漢語答道:“芭黛兒,男人逢場做戲很正常嘛!今晚李世民宴請我,我沒理由不來赴宴。”
這女子赫然就是他父親始畢可汗在世時爲他欽定的未婚妻芭黛兒!
“這個還給你!”女子亦用漢語說了句,旋風般轉過身子,左手揚起,一道金光若迅雷激電般向突利胸口直射過來。
突利從容探出空閒的左手,看似緩慢,偏偏卻一分不差的把突厥女郎射來的金光夾在中指和食指之間,原來是一枝黃金打製的髮簪。
弦月月輝灑下,芭黛兒絕美的容顏出現在他的面前,幾月來二人雖早已見過多次,突利依然感到一種參見女神的震撼。這亦表明芭黛兒在他這個漢子心中佔有重要位置。
她的皮膚如同奶油一樣白膩,眼睛如同嬰兒一般烏黑髮亮,水水的瞳子大大的,眼睛裡面時時刻刻彷佛都充滿了溫柔和微笑。她的眉毛彎彎的,小巧的鼻子如凝脂一般,雖然高高的,但是卻一點也不顯得倔強,反而無比的親和,嘴巴紅嘟嘟的,像菱角一般漂亮。
從她的表情姿態來看,她應該是個溫柔如水的江南女子,但她卻詭異地以寒若冰雪的聲音操着流利的漢語道:“這根金簪物歸原主,從此刻開始,芭黛兒以後和你突利再無任何關係。”
突利面色古怪,嘆了口氣道:“若只是因爲我與其他女人交往稍爲親熱,你便要與我斷絕關係,那麼黛兒你的脾氣太大了些吧!”
芭黛兒玉容轉趨乎靜,直瞪瞪地緊盯他,濃密睫毛下的一對大眼睛卻彷彿燃燒起仇恨的怒火,一字一字地道:“你既負我,我定要親手把你殺死!”
突利聽得芭黛兒要殺他,臉容冷靜如岩石,不見絲毫波動,淡淡道:“黛兒回去吧!這是個不適合你的地方,芭黛兒只屬於積雪山峰下的大草原。”
芭黛兒一怔,嘆息道:“突利啊,你怎麼還不明白?”
突利暗自苦笑,他怎會不知今夜的兇險?
芭黛兒已經再三暗示過他,從她用突厥語說的第一句話開始,他便已知曉。因爲芭黛兒一向仰慕中原的文化,自拜在趙德言門下後,平日與他交談時都是用漢語。而她一旦反常,當然透着古怪,希望他可以就此離開,但他仍沒有走!
隨後她將金簪擲還給他,更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因爲突利知道,這金簪不是他送給芭黛兒的!
幾年前跋鋒寒擊斃武尊大弟子後,整個突厥爲之憤怒,突利二人曾率隊追殺,最後在沙漠中終於將之攔住。跋鋒寒的武功仍要遜色突利一籌,可恨一場大風暴扭轉了戰局,芭黛兒甚至因此而落到跋鋒寒手裡,成爲他永遠的痛!
這枝金簪毫無疑問是跋鋒寒這馬賊給她的訂情之物,幾年來她一直寸步不離地帶在身上!他知道她恨跋鋒寒,但他也知道她無疑更愛跋鋒寒!那麼現在她爲救他,將這枝金簪拋了出來,這說明她對他的感情如何?
突利不知該喜該憂,但他知道他不能走,因爲要走他早就走了!
今晚來到這家規模不下上林苑的青樓來赴宴,席間好友李世民已隱晦地提醒他此際的危險。他一直都清楚趙德言想殺他,但又知道趙德言不敢殺他。因爲要殺他的話,必須得徹底撇清殺手與趙德言的干係,那麼趙德言會布什麼局來殺他呢?他很感興趣,也很憤怒!
聽到芭黛兒派人傳話來的消息,他的心莫名地一痛,爲了一個答案,他來了。但這回他沒白來!既知芭黛兒有這份心意,他死又有何憾?到這時候,他本就該走了,但他更有他的考慮,只能辜負她的這番心意了。
見突利尚在失神,芭黛兒口中忽然發出一聲清叱,袖間翻出一支刃波如水的利劍,整個人轉腕之間,刷刷刷,一連三劍,疾攻而上,劍風直逼突利面前。
突利知她是在逼自己走,可他腳下如站了樁,虎肩輕移,在間不容髮之際,用背後冒出的槍尖擋了幾記,顯示其過人的膽識與驚人的武功。
當!當!當!
三擊無功,芭黛兒身形倏退,回到原位,容色平靜,好似從沒有動過一般。
突利放聲喝道:“幾位還不現身嗎?”
“久聞突利王子大名,今日一見,愚蒙何其幸甚?”一人突兀地現身於亭外,距突利不過三丈許,嘴角掛着一絲高深莫測的微笑。
突利眉頭一皺,目光投去,只見此人不過二十來歲,可是他的眼神卻像曾歷盡滄桑,看透世情,這種矛盾對比令他散發某種妖異的味道。面孔狹長,皮膚白嫩得像女人,說不上英俊,但總令人覺他擁有異乎尋常的魅力。
如此人物,以突利的見多識廣,仍是首次遇上。只一眼他就看出,此人武功絕不在到他之下!
“閣下是?”突利問道,注意力卻投到出現在他後方的三人身上。四人合圍,將他的前進退路封死無餘,顯是深諳此道,他的情形殊爲不妙。
那人沒有看不遠處的芭黛兒一眼,反是負手走向突利,來到他兩丈外,柔聲道:“愚蒙乃是大明尊教大尊和善母座下五明子之首的妙空明子烈瑕!”
突利被圍在其中,仍是一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淡定模樣,笑道:“你這名號倒也夠長。那這三位呢?”眼神卻不向後瞄上一分,因爲這時絲毫的差錯將是送死的行爲。
危機在即,他是否能逃過此劫?
烈瑕自來熟地好似至交好友般將三個同伴一一介紹,原來三人是五類魔中的人物。突利不曾聽過幾人名號,但仍是心神大懍,全身神經繃緊,肩挺脊張,隨時準備突圍。
濃霧鳩令智瘦高長面,長相頗有點吊死鬼的味道,兩眼不時翻露眼白,武器是一根重鐵杖,看上去至少百斤以上。
熄火闊羯中等身材,肩膊寬橫,容貌兇惡醜陋,獅子鼻頭紅點滿布,用的是雙刀,腳步沉實,該是擅長攻堅的悍將。
惡風羊漠在三魔中長得算最令人順眼,白淨面皮,眼睛似醒非醒,還有幾分文秀之氣,背上長劍仍未出鞘。
只看外表,三魔年紀均在三、四十歲間,不過練氣之士均能把真實年齡隱藏。像石之軒和祝玉妍那個級數,橫看豎看都不應超過三十歲,事實上已是成名四五十年的前輩高手。
芭黛兒對這些不感興趣,幽幽瞥了突利一眼,嘆道:“此處就交給幾位了。”不看諸人半眼,窈窕的身段若弱柳拂風,徑自去了。
“芭黛兒小姐一路走好。”烈瑕聳肩苦笑,神態瀟灑風流,只是望着芭黛兒消失在黑暗中搖曳的纖腰隆臀,眼中射出淫邪之意。
突利看得分明,雖不知這是此人天性還是故意激怒自己,但眸子中仍難抑地射出一絲森寒的殺意,想到芭黛兒的情誼,一股豪氣直衝肺腑。伏鷹槍移回前方,只以單手拏着,槍鋒遙指烈瑕,左手反負在身後,姿態從容好看。他仰天長笑,手中伏鷹槍顫震不休,發出嗤嗤槍勁,伺隙而發,喝道:“動手吧!”
烈瑕不愧是大明尊教中出類拔萃的超級高手,在突利氣勢的壓迫下從容不迫,好整以遐地輕拂衣衫,踏前兩步,低垂雙手,並沒有動手跡象,使人生出高深莫測之感。
突利卻知道,此人實是可堪與他匹敵的勁敵,這簡單的兩步踏得極有學問,勢在逼他自然而然地生出反應,由此牽制他的氣場,使他難以尋釁反身急攻武功稍弱的三人。
這已打亂他的原先計劃。
正在此時,刀聲破空,可怕的刀氣從後直刺脊椎。卻是闊羯搶先攻來!
鳩令智喉嚨發出嗚嗚的低吼聲,猛然掠過數丈空間,鐵杖掃至。而羊漠眼睛驟地射出異芒,身形竟向右微移了半步,背上長劍發出難耐的清嗚聲,似是想要出鞘飲血而還。
大戰一觸即發!
他突利能否逃過這場殺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