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宋缺!
三字一出,滿殿鬨然。
凌風爲何要與他的大舅哥反目成仇,非殺他不可?衆人這纔想起他抓走內侄宋師道,居然是貨真價實的真事!
莫非他是不滿宋閥的強勢,爲日後建立鞏固的政權做準備?但那樣也該做的神不知鬼不覺呀?今日的事情傳了出去,宋閥必會與天下會翻臉,對他有什麼好處?怎麼也想不通啊。
問題接踵而至,宋缺來了嗎?若是來了,他在哪裡?
那人的話音一落,四大判官立即動手,齊向輔公祏撲去!
陰律司崔鈺的玉筆,罰惡司陸辰的長劍,賞善司桓裕的肉掌,察查司楊善的鐵索,交織成一道道無形的氣網,立時把輔公祏困在核心,且四人採取的位置角度均無懈可擊,尤楚紅、石之軒等人心想即使換了自己落場,也不能於一時三刻內突圍。
轟!光華四逸。
四道人影跌飛出去,只餘輔公祏傲立場中。不!他不是輔公祏,而是天刀宋缺!他的天刀還沒有出鞘!
豹頭面具米粉般散落,衆人看清他的真實面容,那是張沒有半點瑕疵的英俊臉龐,濃中見清的雙眉下嵌有一對像寶石般閃亮生輝,神采飛揚的眼睛,寬廣的額頭顯示出超越常人的智慧,沉靜中隱帶一股能打動任何人的憂鬱表情,但又使人感到那感情深還得難以捉摸。
宋缺兩鬢添霜,卻沒有絲毫衰老之態,反給他增添高門大閥的貴族氣派,儒者學人的風度。又令人望而生畏,高不可攀。配合他那均勻優美的身型和淵亭嶽峙的體態,確有不可一世頂尖高手的醉人風範。
尤楚紅讚道:“好一個天刀!好刀法!”
她是少數看到方纔電光石火間五人對決的人之一,宋缺的長刀雖仍在背後,但他隨手一記掌刀率先劈往楊善的鐵索,因爲四人動手的時間雖無先後之別,可是各般兵器的長短有差異,他又在前一剎那微妙地移動了少許,這一軀體的微妙改變正決定了一瞬間交手的根本性結局!
這一掌刀如羚羊掛角,破空而來,使人根本無從捉摸其角度與變化。楊善施出壓箱底的本領,連續變化了數次,才勉強擋了這一刀,噹的一聲大震,宋缺的內力無邊無際地涌來,使他全身血氣浮動,第一個倒翻出局!
緊接着兩股刀氣噴薄而出,迎上崔鈺的玉筆和陸辰的長劍,兩人雖然在兵器上配合無間,但突然發覺附近的氣流隨刀氣的涌動而迅速加強旋轉式的對流,越來越凝聚,竟已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全無痕跡。刀氣有若實質,自己除了後退避其鋒銳外,實別無他法,但這當口哪是想退就能退得了的?
無暇細想下,三團真氣撞到一起,而宋缺的刀氣藉助旋轉之力,眨眼將他們兩道真氣卷挾走,而他們的筆劍只剩下廢銅爛鐵,兩人大駭不已,使盡手段才倒飛出去,壓根不敢接這一刀!
崔、陸二人只是真氣走岔,沒受什麼傷,但可苦了後方的桓裕,他的肉掌拍的是宋缺背部大穴,至不濟也能兩敗俱傷,誰知宋缺猛然轉身,雙目瞪着自己,寒芒一閃,大團氣勁當胸劈了過來。桓裕面色大變,呼呼硬拼。
果然,轟的一聲,他全身真氣被宋缺無堅不摧的一刀幾乎震散,正要後退,頸項處一涼,全身精血急灑,變成了被割斷了咽喉的屍體,被宋缺順腳踢得沿路返回。
衆人四退,對狀若天神的宋缺又驚又懼。
崔鈺、陸辰、楊善三判遠遠站着,欲進無方,再沒了出手的膽量!
宋缺仰首望往殿頂,淡然自若道:“你不是凌風!你究竟是誰?”
羣情騷動,均由他這句話而引發新一輪的猜測。
單美仙嬌軀微顫,酥胸急劇起伏,那人頓將她摟緊,又在她頰上香了一口,道:“宋缺!我不是凌風是誰?你難道比我的女人還了解我?”一點沒有因手下三敗一亡而引發負面情緒,好像四判官對他而言只是無關緊要的人物。
宋缺笑道:“我雖未見過凌風,卻也知道他是個男人,而非你這個身有異香的女人!”
一片譁然,雖然隔的有些遠,但這人橫看豎看也不像是個女扮男裝的女人。但見識了宋缺的非凡實力,他的話就是權威,每個人都不禁懷疑起來。
尤楚紅愕然道:“空氣中的確有種異香,似有迷惑心神的效用。”她這個級數的強者嗅覺何其驚人,在宋缺的提醒下立即醒悟過來,厲聲喝道:“你是誰?凌風人呢?”
“天帝天后均在閉關,沒工夫見你們這些閒雜人等。今日邀諸位來,只爲公告一件事情:從今往後,我天門全力支持天下會爭霸,順者昌,逆者亡!崔判,送客還陽!”
那人換了個柔和動聽的嗓音,字字清脆,聲聲婉轉,如新鶯出谷,若乳燕歸巢,同時還帶着絲絲魅惑,讓人心頭酥軟!
光是聽着聲音就讓在場男人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這個女人叫*牀呻吟之時的那種仙樂了!
崔鈺恭聲道:“謹遵雪使之命!”
尹祖文全身一震,顯然他聽出了這人是誰!除了當年他交換給陰癸派的白清兒還有誰!
白清兒抱着毫無反抗能力的單美仙,眼看就要從某個機關密道消失,宋缺凜冽無匹的森然刀意已緊緊將她鎖定,白清兒的嬌軀不由一滯,宋缺的殺氣一衝之威,不啻萬馬千軍,令她不但感到一股龐大之極的無情壓力,當胸迫來,這役強大的力量還隱含一種吸拉之力,使她欲退不能,內臟似欲爆裂,全身有如針刺!
宋缺沉聲道:“犬子身在何處,還望告知!”
白清兒笑道:“到了奈河橋,自有你的老情人告訴你哩!”
她笑的很好看,雖然仍是凌風的面龐,但每個人都直觀地感覺到她那原本皺在一起的峨眉舒展開來,小嘴微微上揚,兩個淡淡的酒窩點綴在那月容之上,煞是迷人!
宋缺收回殺意,白清兒與單美仙登時隨着桌椅沒入地底。
衆人面面相覷,想不到今日之事會是這個結局。
所謂的天門開派大典,就是耀武揚威一番?而且這威似乎還沒有揚起?
乘興而來,敗興而返。
除了宇文智及居然尋死覓活乞求留下參研天文外,一行人跟着崔鈺出殿,沿着山路行了不久,便見三座橋樑,最奇處在於橋非拱橋,連普通橋底的橋墩也不見蹤影,不知用什麼材料鋪成,工整嚴齊,橋長數裡,寬只三尺,高有百丈,上無扶欄,如通天大路一樣巍然壯觀。
走的近了,才細看出一爲金橋,一爲銀橋,一便是奈河橋。那金銀二橋倒非指質地爲金爲銀,而是橋面的色澤,發出的瑩光使人不自覺聯想起金銀,故以之冠名。
崔鈺領衆人從金橋渡過,對宋缺道:“還請宋閥主過那奈河橋。”
有橋自有河,他們腳下的河水不知是否引的長江之水,奔流浩蕩,險峻非常,兼時有陰氣逼寒透骨,腥風撲鼻鑽心。更讓人難以理解的是金銀二橋下水勢兇惡,倒還正常,而遠處那座奈河橋下巨浪滔天,血水渾波,儼然無數冤魂葬身橋底、枉死索命的慘淡景象。
宋缺定睛看去,橋有一人,嘆了口氣,向奈河橋上走去。
到了橋的中央,看着那溫婉不減當年的動人背影,白衣勝雪,輕柔飄逸的羅裙,貼身適體,優美動人的身段,惹人遐思,衣袂飛揚,飄飄若仙,宋缺心中涌起無以名狀的感觸,搖頭道:“清惠你變了!”
“我哪裡變了?”
慈航靜齋的當代齋主梵清惠別轉嬌軀,但見她雲狀的髮髻上橫着一枝金簪,精緻的臉蛋,眉目如畫,晶瑩雪白的肌膚,渾身散發着成熟&女人的風韻,優雅卻又帶着點嬌慵的動作,更使人迷醉其中。
宋缺淡淡道:“你變得更加不擇手段了!”
梵清惠對他的嘲諷不以爲意,目光投往腳下翻飛的河水,嘆道:“宋缺你還記得你我初次邂逅的情景嗎?”
宋缺露出祥和的笑容,道:“當然記得。那是一個明月當空的夜晚,那時我還是個藉藉無名之輩,‘霸刀’嶽山的威勢卻如日中天,被譽爲天下第一刀,碧秀心尚未出山,陳朝尚未被楊堅消滅,你也不是靜齋之主,剛踏足塵世進行師門指定的入世修行,但你對我另眼相看,與我把臂共遊,暢談天下時勢、古今治亂興衰。”
又滿懷感慨地道:“人說三峽峽谷與大河相同,既有雄偉險峻的瞿塘峽、秀麗幽深的巫峽和川流不息的西陵峽,爲長江之最,這只是無知者言。大河的周圍奇景在前段,而金沙江內的虎跳峽,長達十數裡,連續下跌幾個陡坎,雪浪翻飛,水霧朦朧,兩岸雪封千里,冰川垂掛、雲繚霧繞,峽谷縱深萬丈,幾疑遠世,纔是長江之最。我的船就在那裡沉掉,當我抵巴蜀轉乘客船,在那個動人的夜晚於艙板遇上清惠你。”
他的脣角逸出一絲溫柔的笑意,“我從未試過主動和任何美麗的女性說話,可是那晚卻情不自禁以一首詩作開場白,令我永恆地擁有一段美麗傷情、當我以爲淡忘時卻比任何時間更深刻的回憶。”
梵清惠明眸中現出醉人的神采,輕吟道:“水底有明月,水上明月浮;水流月不去,月去水還流。此詩因景生情,因情寫景,情景交融,背後又隱含人事變遷的深意,我亦因它而明瞭宋缺你對時局敏銳的洞察力。”(PS:此詩爲宋末薊北處士所作《和水月洞韻》,黃大借送與宋缺)
宋缺道:“那時楊堅剛受禪讓,成爲北朝之主,無論在政治上或軍事上均遠勝南朝陳叔寶那個昏君。你做出以北統南將是歷史發展的必然方向的論調,我則認爲誰統一誰,始終是個此盛彼衰的問題,我宋缺從不肯承認歷史的發展有其不可逆改的必然性,政治、武功和手段是決定歷史的直接因素。這種南北分歧、思想差異使你我分道揚鑣,直到碧秀心爲石之軒那奸徒所辱,我與解暉欲尋他晦氣,你再度下山,我們才重逢於道左,中間已隔了十餘個年頭。”
梵清惠道:“此時你已是名震江湖的天下第一刀,更登上閥主之位,整頓嶺南,拒隋軍於蒼梧,迫使楊堅求和,封你爲譙國公。而我則爲靜齋之主,青燈古佛,韶華不再了。”
宋缺默然。兩人不能結合,何嘗不是他生平憾事?
梵清惠忽道:“你知道我是誰的。對嗎?”
她含糊其辭,宋缺卻聽的明白,平靜地道:“我是迫不得已。”
兩人心知肚明,他們當然不是僅僅見了兩面!
開皇十年(公元590年),隋滅南陳的第二年,宋缺單刀抵京,與文帝楊堅有了一次短暫而私密的會晤。知情人除了獨孤皇后外,還有梵清惠!
宋缺見到梵清惠完全是個意外,起初他看到的只是個背影,令他朝思暮想、輾轉反側的背影,隨後果斷地違背了對楊堅的承諾,沒有立即返還嶺南,而跟蹤她到了樂平公主府。
兩人隔着紗簾傾談一夜,沒有問對方是誰,沒有議論朝政,像個知交好友般只談風花雪月,彼此內心深處的秘密都無一例外地剖析給對方,第二天天明時,他們就是全天下心靈最爲貼近的人!
宋缺沒有留下承諾,因爲沒有必要,他知道她要的是什麼。他心悅如狂,感覺天地從未如此刻開闊。即使因此而暴露身份,引來北方黑道排名前三殺手、淨念禪院禪主了空的師兄了緣大師、隋宮影子太監的連環追殺,最終在秦淮河畔倒在接應他的兄弟“地劍”宋智懷裡時,他還是那麼的充滿激情,一切似乎都是那麼的美好!
梵清惠微笑道:“好一個迫不得已!宋缺!你是我見過的最狠心的人!陳亡後你受封國公,我厚着臉皮求父皇賜婚,並辜負師尊信任,拒絕接任齋主之位,你……你爲什麼要抗旨?!”
她依然在笑,兩行珠淚卻滑落香腮,像是皎潔的鮫珠。
宋缺嘆道:“當時我已有婚約在身。”
那麼多生死一線的驚險剎那沒能阻扼他的衝動,而那一紙婚約卻讓他束手無策!他可以狠下心腸婉拒那個同樣對他一往情深的江南仕女,但怎忍心讓父親死不瞑目!宋父在他擊敗嶽山後毅然將閥主之位傳給他,將閥中大權全部交給他,對他這個從小看着長大令他驕傲讓他自豪的愛子,從沒有提過一句要求,而唯一一句,卻是臨終遺言!
宋父同樣是個民族激進份子,對北人抱有嚴重偏見,宋缺顯然受他影響極深,於是他跪在父親病榻牀頭,親手把楊堅賜婚的聖旨撕個粉碎!
宋父欣然溘目長逝,自出生那刻起便出奇地從未流過眼淚的宋缺扶棺痛哭失聲,暈倒靈前。外人道他悲傷過度,孝心可嘉,有誰知道他的心在滴血?
從那以後,宋缺專志刀道,次年,妻子生下長女,取名爲宋玉華。因爲梵清惠原名楊麗華!他終是不能忘情!
所以在四年前,他忍痛將她嫁給義弟解暉的兒子解文龍。斬斷心魔,他才真正達到“舍刀之外,再無他物”的刀道至境!
梵清惠黯然道:“我知道!你的婚約對宋閥在嶺南的發展至關重要,你的家族一直放在最高位置,你一心想的是你的家族,你的漢統,你的刀道,而我,對你而言,只是個無關緊要的人罷了!”
宋缺雙目透出傷後無奈的神色,輕輕道:“都是很久的往事了。上回見面時你也沒有這麼多怨言。”
梵清惠破涕而笑,揩去淚珠道:“是啊,叫你看笑話了。你是想問師道的下落麼,他現在在瀘川。”
瀘川!
宋缺虎目精光一閃,目光攝在梵清惠玉容棱角分明的柔美線條上,道:“厲害!”
梵清惠凜然不懼地對視着突然變得鋒芒畢露如同一把天刀的宋缺,淡然道:“過獎!”
宋缺心頭有一千個疑問想要責問她,但對上她倔強的眼神,一如三十五年前涉及南北統一的思想分歧時的慧黠、執着,他驀地一顫,萬語千言匯成一句:“珍重!”
她爲何要害得石之軒、碧秀心夫妻分離?她與天門是什麼關係?在她深情的一瞥下全變得不再重要。
擦肩而過。
消沒在橋的盡頭。
梵清惠一顆心像被掏空,她知道,她與宋缺的最後一縷情絲也被無情地斬斷!
奈河橋。
下方血浪洶涌。
梵清惠縱身一躍!
奈河。
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