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寒風無所顧忌的在掖庭宮西門錢的廣場上肆虐着,宮女在寒風中排着整齊的隊伍,耐心等待。
飛雪之中,戴胄正一絲不苟的按照手中的名冊仔細覈對身前的宮女,嚴謹的將眼前的真人和手中的畫像對比着。杜正倫在他身後認真的檢查者宮女們隨身攜帶的物品,生怕有不軌之人暗中夾帶。
經受完檢查,覈實過身份的宮女被允許離開。多數的宮女回首間看着這三丈紅牆,伏地嚎啕大哭,爲了他們再這裡虛度的青春流淚,爲了重獲新生高興,不論是悲傷還是興奮,都忍不住淚眼滂沱。
走出宮門的宮女或是由家人接回,或是由朝廷統一安置,最終仍然會得到家庭的溫暖。
皇城之外的朱雀廣場上,和家人抱頭痛哭的比比皆是,沒人想到親人能再次相見,親人重逢的淚水,團圓的喜悅,呼兒喚母的嘶喊,交織在一起,化作一曲激動人心的樂章。
梧桐苑裡幾個想家的宮女和嫣兒一起名列在戴胄手中的名冊上,按照嫣兒的意思要去和宮女一樣安靜排隊,等候檢查。但他抵不過李泰的堅持,最終和送行的衆人一起安靜的站在一邊,接受着梧桐苑衆人的送別。
李泰不想經歷這份離別之苦,但又不想錯過和嫣兒這最後相處的時間,強忍着心底的酸楚,擠出一抹微笑來到這裡。
嫣兒在風雪中含着熱淚不斷的囑咐着蕙蘭姐妹:“四郎平日裡懶散,叫他起牀要多叫幾次,但不要推搡他,在他耳邊輕喚就可。
四郎手腳涼,切忌,在睡前要替他捂暖,不然晚上他會做噩夢。
四郎睡覺時候愛動,晚上要多幫他蓋被子,小心不要讓他着涼,他身體弱,若是着涼就會得大病。
四郎有的時候心急,千萬不要逆着他,過會他心靜下來就好。你越是逆着他,他越生氣,容易氣出病來。
四郎口味偏重,做飯菜的時候要讓廚房稍稍多放點鹽,才適合他的口味。但不要放多了,否則他會咳嗽的。還有四郎不愛吃牛羊肉,愛吃魚肉,平日裡讓廚房換着法多做點,但隔三差五也要做牛羊肉,要用烤的,四郎才能多吃點。不能讓他偏食。
還有,四郎畏暖怕寒,平時他衣物的增減一定要注意,別的都可以,這點千萬不能由着他的性子來,你們一定要細心注意。
對了,這些天我趕製出了一些衣物,有大有小,大的留着以後穿,小的正合四郎現在的身量,我放在西屋的櫃子裡了,你們要記得。
還有四郎不喜歡圖案繁雜的衣物,以後你們爲他做衣服儘量做單色的,若是看起來太素,可以在衣襟或者下襬上繡些碎花,但千萬不要繁複。
再有……”
嫣兒絮絮叨叨的含着淚對蕙蘭姐妹囑咐着,這些全是李泰生活中的細微之處,即便是長孫皇后都沒有嫣兒瞭解的透徹。全都是嫣兒在和李泰形影不離相處的五年內總結出來的,這不是簡單的叮囑,這是那份日積月累的情分。
許久,嫣兒纔算囑咐完蕙蘭,其實類似的話語在這半月中已經重複不知道多少遍了,每次都是嫣兒含着眼淚說,墨蘭含着眼淚聽。被感動的不僅僅是蕙蘭,還有李泰自己。
當嫣兒囑咐完墨蘭,轉過身來半蹲在李泰身前,幫李泰用力的緊緊紫貂大氅,哽咽的叮嚀:“四郎,嫣兒就要走了,以後嫣兒不能陪在你身邊了,再也不能照顧你了,你自己小心照料自己。要注意寒暑,別病了。更要收斂你的性子,不要再任性調皮,更不要……。”
寒風呼嘯中,嫣兒的聲音越來越小,漸漸的細不可聞。零落的飄雪沾溼了兩人的臉龐,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雪水。
看着眼前這副清麗的面容,紅腫的眼睛,蒼白的沒有一絲血絲的臉頰,那雙往日裡靈動的雙眸此刻正暗淡的看着自己,李泰再也忍受不了心中的悲苦,沙啞的嗓音發不像人聲的嘶吼。
“嫣兒姐姐……。”
這一聲嘶吼是如此的聲嘶力竭,是如此的撕心裂肺,是如此的悲慟欲絕。這十幾天的壓抑不捨,這十幾天的身心煎熬,都在這聲“嫣兒姐姐”中展現的淋漓盡致。這來自靈魂深處的吶喊壓制住了寒風的肆虐,穿透了漫天飄雪,沙啞的不成樣子的聲音迴盪在掖庭宮西門外的廣場之上。
這聲嘶喊驚動了不遠處的宮女官員,戴胄停下了手中的筆,仰望着灰濛濛的天空,無奈的搖搖頭。
李泰並不在意四周的目光,緊緊的摟着嫣兒的螓首,淚水混合着雪水打溼了嫣兒的秀髮,李泰哭的通徹心扉,嘴裡喃呢着他自己都不明白的字節。
本以爲接近三十歲的心靈能承受住離別的痛苦,卻沒想到竟是如此的痛不欲生,越是思考越是痛苦。彷彿一根根銳利的鋼針刺穿心肺,好似鋼鑽在胸口不斷的深入,肝腸寸斷,心如刀絞,這是來自心底的折磨。
李泰清楚的知道,這不是普通的離別,重生以來,刨去那些整日昏睡不醒的時間,在自己真正清醒,從真正能控制自己的時候開始,嫣兒這個女孩就默默的陪在身邊。
李泰瞭解,對自己來說,嫣兒不是侍女那麼簡單,嫣兒代表着今生成長的經歷。在對世事恐懼的時候,是嫣兒用並不寬大的胸懷溫暖自己。在迷茫的時候是嫣兒用似水般的柔情引導自己。在痛苦的時候是嫣兒用溫柔的淚水寬慰自己。是嫣兒用那似母似姐的關懷陪伴着自己成長。
此刻的離別,意味着在今後的日子不再有這樣一位女孩時刻跟隨着自己。飲食起居,行臥坐立之時再也不會有這樣一位女子細心的照料,嫣兒的離去代表着不再擁有從前的生活,更在某種程度上代表着自己將要告別過去。
李泰痛哭的不僅僅是離別,還有那一去不復返的時光,還有那點點滴滴刻骨銘心的記憶。
嫣兒輕輕推開李泰,在他光潔的臉頰輕輕一吻,欣慰的說道:“四郎,這些年你這是第一次管我叫‘姐姐’,太子承乾、公主麗質都叫過我‘嫣兒姐姐’,只有你從未叫過。我知道你心裡早已把我當做姐姐,但我不知道爲什麼你從來不叫。今天能得你這一聲呼喚,讓我知足了。嫣兒在宮裡有個弟弟,在家裡有個妹妹,嫣兒真的知足了。”
嫣兒擦乾眼淚,輕輕拉扯着痛哭的李泰走向戴胄。
嫣兒清楚,若是任由李泰這樣痛哭下去,他那依然有些柔弱的身軀將無力承擔這份痛苦。
“衛王殿下,送人離開嗎?”
面對戴胄的明知故問,李泰沒有刻意抑制痛哭。
戴胄耐心的等了好久,李泰漸漸收攏哭聲,輕輕點頭。
“請這邊來!”
戴胄沒敢多說,極其迅速的核對完名冊,對一旁的給事中杜正倫輕聲說道:“好了,可以了。”
杜正倫一指身旁的案几,小心的說道:“麻煩將需要帶出宮的物品放在這裡,按規矩需要查驗一下。”
“什麼?”李泰苦悶的心緒終於找到一個宣泄口,怒吼道:“誰要查?誰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