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有些斑斕的深碧色的寬口六棱玉石杯,映着嫣紅的葡萄酒,對着光線看時,似有一種奇異的波光從薄薄的杯壁中直透了出來。
這就是傳說中的葡萄美酒夜光杯?琉璃仔細端詳了片刻,才低頭啜飲了一口,差點又吐了回去,這在酒爐上被熱過一遍的葡萄酒,味道還真是……夠別緻。
裴行儉拿起手邊的鴻雁紋純銀鳳首壺,往他面前那個兩寸多寬的白色玉碗裡又倒了一碗五雲漿,端起來便喝了下去。看着他悠然的卻是轉眼就喝完了這第二碗,琉璃簡直有些擔心起來,“空腹吃酒,莫吃那麼急,還是先用點粉果纔好。”
裴行儉笑着看了她一眼,“不打緊,我如此慣了的,你是不大喜歡這葡萄酒?”
琉璃只得搖頭一笑,“的確不曾喝過這樣的。”
裴行儉從琉璃手邊的高足酒爵裡倒了點葡萄酒出來,喝了一口,也微微皺起了眉頭,“這酒只怕還是夏日涼飲更好些,不如再要一種別的?他家的阿婆清也還不壞,現在飲雖然還早,卻也差不太遠了。”
琉璃想想還是搖了搖頭,“放一放或許就會好一些。”她原本就不大會喝酒,叫什麼好酒來只怕也是浪費。這家酒肆看着尋常,雅間佈置簡潔大氣也就罷了,配備的酒具居然也十分精潔雅緻,難怪他會選了這裡,只是,他是如此慣了的,“你難道日日都要喝這樣一壺?”
裴行儉笑了笑,“這一壺也不過八兩多,喝一壺酒,隨意用些吃食,回到家中也就不用再讓廚下做了。”
每天半斤酒,就算這時的酒度數不會太高,可這也……琉璃看他已倒了第三碗出來,忙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背,“先用些東西,不然焦糙也該涼了。”
裴行儉反手握住了她的手,看着她微笑,“好。”
眼看着他把上元盤裡的焦糙、粉果一樣都吃了幾個,琉璃才鬆了口氣。裴行儉的喝酒的速度也漸漸的放慢了下來,似乎用了許久才喝完第三碗,垂眸看着面前的玉碗,突然頭也不擡的開口道,“我第一次在西市見到你,就是在這家酒肆,他們那天剛剛上了這種五雲漿。”
琉璃微微吃了一驚,手無意間一動,裴行儉卻伸出另一隻手,將她的手緊緊包在手掌裡,慢慢擡起頭來,目光轉向了窗外,“我記得很清楚,那就是大慈恩寺遇見你之後的第二天,我在樓下看他們新貼出的酒單,突然聽到你說話的聲音,很是吃了一驚,忍不住出去看了一眼,你雖然帶了帷帽,但衣服還是頭天那一套。我看着你一直走進了那間夾纈店,當時我就想,你莫非真是店裡的畫師?
“那時正月剛過,因年節上我代同僚們值守的次數多,每年二三月都不大用值守,因此會天天過來。第一次看到你時,我雖有些吃驚倒也沒太往心裡去,可是接下來幾天,每天我結賬離開之時,都能看到你也正沿着這條路在往外走,看着你的背影慢慢走遠,我總有一種十分古怪的感覺,卻不知道到底是哪一點不大尋常。
“這樣過了好幾天,那一日我在獨柳樹送了恩師的同袍薛駙馬最後一程,聽到薛駙馬的那番話,看到那麼些鮮血人頭,心裡免不了格外煩悶,坐在這間屋子裡沒喝兩口酒就再也坐不住了,不知怎麼的下樓一擡腿居然就到了你們夾纈店,隨口又說了要做屏風,之後果真就看到了你。我的心情突然好了很多。”
明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琉璃卻清楚的記了起來,那天他穿了一身嶄新的袍子,臉色特別蒼白,但看見自己後,卻露出了笑意,她當時以爲他是在笑話自己,原來竟然還有這樣一番緣故麼?
裴行儉的目光依然在看着窗櫺的某一個地方,又像什麼都沒有看,“第二天看到你的畫,我其實一點都不吃驚,就好像一直都知道你一定會畫得很好。結果便遇上你姑母來找你,我在畫室聽到了她的話,自然知道她是想讓你給裴子隆做妾,不知怎麼的便有些煩躁起來,只好寫了幾張字分散心思。沒想到你回來一看,卻連連讚歎,說喜歡我的字,我走時都不知道自己心裡到底是什麼滋味。
“沒過幾天,我便聽說裴子隆家辦了鬥花會,忍不住打聽了一遍,多少也聽說了那日的情形,實在有些爲你擔心,恰好又聽說裴如琢也想把你找出來,我思來想去終究還是找到了你,你說你根本就不想給裴子隆當妾時,我居然鬆了口氣,然後不假思索就給你出了那個主意,而你,竟也就那樣信了我。”
他的臉上掠過一絲微笑,不知想起了什麼,又慢慢變得沉凝起來,沉默良久才終於重新開口,“那時,我已經明白自己有了不該有的心思,所以那一日,我去取夾纈屏風之時,已是下了決心不再去打擾你,卻沒想到,你竟然會開口求我幫你畫的插屏寫字,我沒法不猶豫,你卻以爲我是怕給商家題字跌了顏面,急急忙忙的解釋了一通,你那樣看着我,我根本說不出一個不字來,接下來沒幾天,我卻又看到了那樣一幅好畫,聽到了那樣幾句好詩。
“我想我是再不能在這酒家喝下去了,再這樣一天一天的看着你,還指不定能做出什麼傻事來。我知道自己沒資格有這樣的妄念,我怕我會害了你,也怕你根本就不給我機會害你……之後我當真沒有來過。可是世事難料,我竟然會因爲那扇屏風上的字入了聖上的眼,轉眼便當上了起居舍人。在旁人看來,我自然是一步登天,可我卻突然覺得,如此一來,有些事情,我或許能夠解決,有些事情,我或許有資格妄想一下。那些天,我一有時間就會來這裡喝酒,卻一連幾次都再也沒有看見你。到了七夕,我實在忍不住,還是去店裡找了你。”
七夕那天?琉璃立時想起自己當時因爲魏國夫人的事情很少再來西市,那一天裴行儉突然找到自己時,也的確說過一句,你怎麼這些天都沒有來過夾纈店。自己問過他是怎麼知道的,他卻推說是是掌櫃所說。後來等他走了,自己問清楚掌櫃什麼也沒說之後還納悶了半日……老天,難道她真的很遲鈍?
裴行儉輕輕的嘆了口氣,“我怎麼也沒有想到,你會遇上那樣的麻煩。我想說的話,那時若說出來倒像是趁人之危。我便想,等我幫你把這個麻煩解決了,等這些事情過去,我再告訴你我的心思,若是你能願意,我自會想法子去解決所有問題。可沒過多少天,我卻收到了你那樣的一封信,在信裡還提了那樣一個要求……我不知道那時你究竟是如何想的,可我那時就知道,我不能再錯過你,只要上蒼再給我一次機緣,我定不會再有絲毫猶豫。”
他目光轉到了琉璃的臉上,眼睛裡有明亮的光芒閃爍,“結果上蒼真的給了我這個機會,琉璃,你不會知道,在御書房聽到你的聲音時,我有多歡喜,在湯泉宮遇到你時,我有多歡喜還有在萬年宮,我一點一點的明白你的心思時,我認真覺得,或許之前吃的苦,都是值得的,不然我就算認識了你,看到了你,卻或許根本不會注意到你。”
“那時,我每日在這窗口看着你的背影,每日都在想,爲什麼你的背影會讓給我如此奇怪的感覺?就算你換了衣服,帶了帷帽,就算人流再擁擠,我都是一眼就能認出你。有一天我突然明白過來,那是因爲不管走在多少人中間,你看上去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你和旁人看起來總像是離得很遠,讓人覺得這世間所有的人,都不可能靠近你。我看着你的背影時,就像看見了我自己。
“從小我就明白自己和別人不一樣,不管那府裡如何鐘鳴鼎食、族人如何來往熱切,我卻始終是個外人。我以爲日後會好,沒想到卻是越來越糟,就算是恩師家,到頭來我還是一個外人……好在就算是再糟的日子,終究也會慢慢習慣,就算我始終不能忍受在家裡一個人對着一間空屋子用飯的感覺,也可以每日出來吃。只是那種發冷的感覺會一日一日的沉積下來,我以爲這一世,就算日後能建功立業,就算日後能再娶妻生子,這種感受永遠都不會有人明白,也不可能改變了。可我居然遇見了你。”
他深深的看進了她的眼睛裡,“琉璃,我不知道你爲何也會這樣,可我知道我們是一樣的人,在這世上,我們都不過是一個人。”
琉璃怔怔的看着裴行儉,無法言語,甚至無法思索,他的話就好像突然揭開了在他們之間隔着的所有的東西,他的每一句話她都明白,都感同身受,因爲那就是她自己的感覺,從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她就有的感覺。因此她纔會莫名其妙的覺得他眼熟,覺得他親切,因此她纔會幾乎是無條件的相信他,裴行儉這三個字不過是給了這信任一個藉口,她其實和他一樣清楚,他們是同樣的人。
在這個世間,她的確只是一個人,那是一千年的時光所凝固成的鴻溝,堅硬的橫亙在她與所有人的中間,讓她永遠也不可能向任何人打開心扉,永遠也不可能和他們真正靠近,讓她永遠都是這個時空的一個外人。可是,她居然能遇見同樣的一個他,因爲完全不同的原因,卻成爲了這世間也許是唯一的同類……她忍不住微笑起來,眼睛卻迅速變得模糊一片。
裴行儉的胸口就像被巨石砸中。兩年來,他見過她謙恭而疏遠的笑,見過她狡黠而快樂的笑,見過她的悵然,她的憤怒,她的羞澀,卻從來沒有見過她流淚,好像無論什麼情況下,她都能默默的挺直脊背,可此刻……他伸手捧住了她的臉,試圖擦乾那些讓他心疼難忍的水珠,可那無聲無息的眼淚卻越來越洶涌的滾落下來,順着他的手掌掉落在案几之上。
他只呆了一秒鐘,就不假思索的低頭吻住了這雙盈滿淚水的眼睛,然後順着淚水的痕跡慢慢的覆蓋在她的雙脣之上。那又苦又鹹的淚水,和她芬芳甜蜜的氣息混合在一起,變成一種令人迷醉到戰慄的味道,慢慢的從他的舌尖,一直浸到了心底最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