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李賀《吳園》所說“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六鎮佔地四五十州,總兵力高達四十萬,事實上如果聯合起來絕對可以打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但是如果這樣,不但六鎮將荒野千里,整個大唐估計也就垮了。所以大唐採取的是循序漸進逐個解決的策略。在這個過程中,分化瓦解六鎮極爲重要。好在也不是人人都希望戰爭、對抗,六鎮雖然在外人看來是一丘之貉,但是內中矛盾很多。比如田季安和李師道死硬,而張茂昭和劉濟都比較服從朝廷,張茂昭更是屢次請求舉族入朝,遷父祖骸骨到長安。成德王承宗有離心傾向,但是王家的長輩卻很是恐懼。至於程權,自從淮西平定後,朝貢豐厚了許多,也兩次上表請求入朝。彼此之間,張茂昭和劉濟不和,劉濟和王承宗不對付,總有大大小小的矛盾供朝廷挑撥制衡。
現在朝廷擺出一副全線作戰的架勢,六鎮都是各打算盤。張茂昭和程權都是打算入朝的,包括劉濟都相信朝廷不會找自己麻煩,而成德的王承宗反思許久,覺得除了爲吳少誠說過好話外,其餘也沒做過什麼出格的事,從他祖父王武俊在李抱真勸說下歸順朝廷後,除了依然保持半獨立之外,王氏就沒有做過多少出格的事情,而且王武俊還在李抱真死後把試圖割據的李家子弟給逮了。所以大家都把目光放在了淄青和魏博身上。淄青李氏混帳了數十年,而田季安做了多年混帳。這兩家實力都很強大,如果朝廷把注意力放在這兩家的一家身上,那麼若干年內,或許就不會有新的干戈了。田季安倒是不怕,但是李師道就不同了。王承宗、田季安對淮西口頭上的支持更多一些,此外就是財政上的一些支持,而李師道付出了很多行動,比如運送糧食和食鹽給淮西,比如在戰爭初期曾經打着支援朝廷軍隊平叛的旗號派出一支兩千人的軍隊開往淮西,路上被淮南軍攔截,在太子的嚴令下灰溜溜退了回去,此外至於派出軍隊僞裝盜賊截斷朝廷糧道都算小兒科了。李師道自己知道刺殺朝廷大員和血洗東都是多大的罪名。留後院和佛光寺先後被攻破,朝廷沒有公佈審訊的結果,李師道不清楚自己的這些部下們是不是按照在自己面前立下的重誓殺身成仁,或者供出了多少。但是主動一點,自保總是不錯的。
於是李師道一方面派出孔目官林英爲使者出訪魏博、成德、盧龍、橫海乃至易定,以攸關利益遊說,一方面集合幕下官員,討論如何應對。這一次,李文會囁嚅了半天,只是勸李師道稍安毋躁,靜觀其變,而李公度、郭日戶、李存和李英昊都勸李師道向朝廷輸誠,爭取主動。眼見李愬等大將陸續調往淄青邊境,虎視眈眈之下,慌了手腳的李師道決定派郭日戶奉表入朝。聽說程權請求舉家入朝被朝廷安撫後,心存僥倖的李師道在表章上也表明了心跡,當然不是舉家入朝,李師道心有不甘。而是遣長子入朝侍奉皇帝,簡單說,就是做人質,另外,將沂州、密州、海州三州獻給朝廷。
“李師道要遣長子入質,獻沂州、密州、海州三州,各位怎麼看?”
由於淮西大戰,已經許久沒出場的李誦坐在團凳上,對面前的李吉甫、陸贄、裴土自、武元衡、李藩五大宰相問計。其實五大宰相都知道李誦的心思,不爲洛陽的事情,就爲韋丹的事,李誦也要殺李師道的。陸贄道:
“陛下,軍餉和糧草的調集倒是便利,只是李師道帶甲十餘萬,我軍合淮南、武寧、忠武、義成、宣武、都畿道不過八軍十萬兵馬,近衛第一軍、第八軍、第十軍、第五十二軍等軍的調集需要時間。而對其他三鎮的安撫(朝廷內部已經把義武和橫海評估爲自己人了)也需要時間,另外還有要防備吐蕃回鶻秋天冬天入寇。大戰剛過,人心一半思戰,卻也有一半思治,陛下,您認爲李師道是真心輸誠嗎?”
不待李誦回答,陸贄就接着說道:
“臣以爲李師道是不會真心歸降的。既然這樣,朝廷也需要時間,爲什麼不讓他把戲做完,讓世人看看他跳樑小醜的樣子呢?”
這倒也是,鐵證在手,不怕他翻出花來。李誦默許了陸贄的提議,話題又轉移到了河北上。李誦問李吉甫道:
“田季安有什麼動靜?”
李吉甫答道:
“田季安不肯安分,最近已經連續會見了淄青、成德、盧龍的使者,而他自己也派出使者去見了張茂昭和程權。張茂昭和程權都密報說河北三鎮想重建聯盟自保。劉濟現在舉棋不定,而王承宗據說前不久潛往魏博,密會田季安。談了些什麼無從知曉,糧秣統計司判斷兩家應該是達成了某種協議。雖然討伐李師道道義在手,證據確鑿,但是這些人也不是王武俊那樣的人了。臣想如果朝廷不能控制住魏博,河北其他各鎮會通過魏博向淄青輸送糧草給養,甚至兵員。臣擔憂如果處置不當,四鎮故事會重演。”
李吉甫的話確實是老成謀國,切中肯綮。河北各鎮首尾相連,同氣連枝,擊一點而其他各點都會幫扶,所以,西川、夏綏、浙西乃至淮西都好辦,唯獨河北各鎮,成了氣候,不好弄啊。就算易定和橫海都站在了朝廷一邊,但是其他四鎮也不是好相與的。對淄青的籌劃從三月就正爲朝廷的中心議題了,但是始終無法協調和其他各鎮的關係。證據在手,誰都會承認李師道該打,但是對河北本來就無所謂王法的幾鎮來說,李師道更應該救。對這些武夫政權來說,脣亡齒寒的典故可能不懂,但是收拾完了淮西就收拾淄青,收拾完了淄青下面肯定是他們,這樣淺顯的道理這些武夫還是懂的。歷史上拿下淄青還是在田興率領魏博六州歸順之後,朝廷割斷了淄青和成德等鎮的聯繫,三面興兵才連戰連勝,迫使淄青內亂。現在田季安一點早死的跡象都沒有。上個月,符載二次出使河北宣慰,現在還不知成效如何。李誦獨自站立起來,往沙盤走去,李純忙從邊上起來,扶住李誦。
這塊沙盤,去年是以淮西周圍形勢爲主,今年換成了淄青河北形勢。隔壁的沙盤是吐蕃回鶻形勢。李誦先起身看了看吐蕃回鶻形勢,又踱過來看淄青河北形勢。宰相們起身,圍在沙盤周圍。沙盤上,太行山脈綿延千里,分開河東和河北,黃河滔滔不絕,從魏博和橫海穿過。從黃河再往南一點,就是李師道的地盤,十二州之地,幾乎控制了後來的山東省全境。李誦的手在沙盤上空比劃着,李純就按着李誦的比劃插上一杆杆小紅旗(爲什麼是小紅旗呢?)“淮南從這裡進軍。”
李誦的手指點在了沭陽的位置上,然後划向東北,道,“取海州。而後進逼郯城,威懾李師道,牽制魯南兵馬。武寧軍方面,李愬統領近衛第一軍,神策第十軍、第五十二軍、五十五、五十六軍(五十五、五十六軍是武寧軍新獲得的番號)爲鄆州南面招討,從這裡,徐州,進軍,取金鄉,趨鄆州。”
“這裡,”
李誦的手點在考城的位置上,道:
“以王沛爲宣武節度副使、都知兵馬使,統領宣武五十三、五十四軍(五十三、五十四軍是宣武軍獲得的番號)受李光顏節制,直趨考城,進逼鄆州。”
“這裡,”
李誦的手點在了滑州的位置上,道:
“以李光顏爲鄆州西面招討,率領忠武四十七軍、義成三十九軍,神策第八軍,從滑州進軍。都畿道(洛陽附近)再調兩旅近衛軍給他,另外,昭義四十軍,兵馬使是曹華吧?也歸他指揮,以牽制魏博、成德。”
“給烏重胤充足一年用的糧草兵器。”
“再給洛陽調一軍人馬,做烏重胤和郗士美、曹華的後援,能不能做到?”
李誦朝着李吉甫和陸贄問道。陸贄道:
“可以招募鄉兵組建團練補充不足。但是加一軍的只能從南方調,客軍勞師遠征,僅僅作爲後備,容易生事。只是不加又捉襟見肘,需要理個方略出來。”
李吉甫附和陸贄的看法。李吉甫爲人慎獨,卻很是尊敬陸贄,持禮恭敬。李誦見裴土自和武元衡不反對,就道:
“此事記下,再議吧。”
接着李誦有把目光投向了河北,道:
“張茂昭的五十七、五十八軍,程權的兵馬也編成兩個軍吧。這五個軍就算是每軍多五千人的加強軍,也無法同時兼顧成德、魏博和淄青三面。這樣,讓程權渡河,張茂昭按兵不動,牽制王承宗和田季安。將神策第七軍交給李文通率領,去加強河東。這樣以河東和義武、昭義壓迫王承宗,讓於由頁和張茂昭分司其事,以河陽、昭義和義成壓迫魏博,讓烏重胤和郗士美姿態高一些,減輕張茂昭的壓力。朕想王承宗和田季安也不敢名目張膽的對抗朝廷吧?必要時可以從河中、河東向義武調兵。”
“只是橫海和義武不靠,程權孤掌難鳴,如何是好?”
李誦旋又陷入了沉思之中。李吉甫道:
“暫令程權按兵不動,引而不發吧。橫海被盧龍、魏博、淄青包夾,程權日子確實難過,真要打起來,連軍餉糧草都供應不上。”
李誦點點頭。又問道:
“朕如果讓劉濟出兵攻打王承宗,劉濟答應的把握有多大?”
李藩一驚,道:
“陛下不可,兩面三面作戰乃是兵家大忌!”
武元衡也以爲李誦想全面開戰,忙道:
“臣估計劉濟有七成把握會出兵,但是王承宗無罪,師出無名,魏博就有了正式捲入戰爭的藉口,而且這樣一來朝廷就是兩線作戰。在西、南兩面,朝廷已經投入了十一個軍,近十四萬人,月軍費將接近三十萬緡,再加上負責遏制魏博、成德的昭義、河陽、河東、義武、橫海,作爲預備的都畿道、河中、宣歙、山南東道兵馬,一旦和魏(魏博)趙(成德)開戰,起碼要再投入八到十個軍,至少十萬人,這樣一個月軍費就將達到五十萬緡。連上民力的調運,軍器的損耗,只怕一個月的耗費起碼在百萬緡以上。如果吐蕃、回鶻再趁機入寇,陛下,臣只怕那時會大河上下,皆是烽火。劉濟現在對朝廷貌似恭順,那時時局一變,誰知他會怎麼做?陛下,盧龍可是有近十萬精兵,而且外有契丹可用。請陛下三思。”
這麼幹確實懸了些。不過李誦沒想要這麼幹。李誦道:
“二位相公言之有理,不過朕想的不是全面開戰,而是如果成德、魏博反,兵力不足時,能不能借用上盧龍兵馬。”
李吉甫道:
“即使盧龍肯爲國家所用,一月軍費也要多支出十五萬緡。還有防備西北,大唐承受不起啊,陛下。”
難道要重新擴軍嗎?李誦的心頭撓撓地想。李吉甫在一邊一臉肅然,顯然已經在計算了。兵力和軍費,始終是影響戰爭的大問題。見李誦和其他幾人正爲兵力軍費發愁,一直很安靜的裴土自說話了。
裴土自道:
“陛下和各位相公不要忘了,朝廷還有一支軍隊可以用。這支軍隊多達十幾萬人,而且調用不會削弱邊防,而且一月所消耗的費用大概只有其他各軍的一半。”
正在緊張運算的李吉甫愕然道:
“裴相公說笑了,滿大唐哪裡有這樣的軍隊?”
裴土自笑道:
“李相莫忘了,這支軍隊還是李相一手所建呢。”
見衆人還是一頭霧水,裴土自解釋道:
“陛下,太子殿下,各位相公,莫非忘了當年裁汰到各地去修路築橋整修水利的軍士了嗎?眼下水利大都整修完畢,道路也完成大半,這些人裡起碼可以甄選出四五萬人能用。這些軍士多是老兵,只要稍加整訓,便能作戰。朝廷可以將這些軍士重新編制,但是不給番號,也不上戰場,只給個團練的名分,把他們佈置在洛陽附近和河中一帶,平時半軍半民,發半餉,如果用得着再發全餉,和其他各軍同樣待遇。不知可行否?”
見各人都用奇特的眼光看着自己,裴土自心裡一跳,匆忙結束了自己的解釋。李誦此時已經可以用心花怒放來形容了,如果不是因爲太驚世駭俗,他很想讓太子替自己抱着裴土自親兩口。天才,太他媽的天才了,這不就是預備役制度麼?現代社會裡,不,不論哪個社會裡,退役的老兵都是國家後備國防力量的最重要部分,戰時動員的第一選擇。自己居然沒想到,居然沒想到啊。李誦不禁哈哈大笑起來,道:
“裴相公一句話,解了朕一月憂啊!”
其他幾人也是紛紛讚揚裴土自。陸贄補充道:
“這樣集合其他的團練,朝廷起碼可以多出十萬大軍。”
衆人閉塞的思路一下子活躍起來。李誦忽然想到了武元衡剛剛說過的話,問道:
“武相公,你剛剛是怎麼計算軍費的,再給朕說說。”
武元衡不知道李誦爲什麼突然有這麼一問,但是仍然把剛剛自己說的話複述了一遍。當李誦聽到“??????這樣一個月軍費就將達到五十萬緡。連上民力的調用,軍器的損耗,只怕一個月的耗費起碼在百萬緡以上??????”時,猛地道:
“有了,武卿你再說一遍,加上什麼一月軍費起碼在百萬緡以上?”
武元衡重複道:
“民力的調用,軍器的損耗。陛下,有什麼不妥嗎?”
李誦哈哈笑道:
“武愛卿所說的並沒有什麼不妥。只是朕想到,軍器損耗會花錢,爲什麼民力調用也會花錢呢?”
唐朝施行的是租庸調製度,百姓對官府有出勞力的義務,用民力不用花錢,所以李誦這麼問。大家也都以爲李誦這麼問是因爲這個,李藩輕輕地爲皇帝的無知搖搖頭,道:
“陛下,調用民力太甚,這樣會耽誤生產啊!”
李誦卻追問道:
“朕不是不知道,朕只是好奇,爲什麼朝廷不給民夫發錢呢?”